一
　　 本就羸弱的婆婆又被新冠偷襲，如同雪上加霜，從此一病不起。
　　 她雙眼緊閉，白天黑夜地睡。我們怕她睡過頭，不停地喊她醒來?；蛟S她也不想就此長眠，總是在我們一次次的失望中睜開眼睛，但還沒來得及看清圍在她病床前的一圈兒女，那條細長的縫隙間就像抹了膠水一樣，很快又粘合上了。
　　 窗外冰天雪地，北風嗚咽，婆婆不知自己是否能跨越這個冬季，我也不知。每看她一眼，我的心就如針扎一樣難受，眼淚也會隨之悄聲滑落。眼見她一日不如一日，一米五的身軀越來越短，越來越消瘦。
　　 她的眉心偶爾也會蹙起一個疙瘩，出現(xiàn)痛苦的神色。我急忙把手伸過去，希望通過我手心的溫度，向她傳遞一種信號，懇求她一定不要放棄求生的欲望，我會一直陪著她，然后她能夠告訴我她哪里難受，我會給她請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讓她走出這個寒冷的冬季。然后我們冰釋前嫌，放下一切恩怨，做世間最好的婆媳。
　　 但是，我握住她的那只手只是做了短暫停留，一句話都不肯說，便抽走了，我的失落也跟著滑到谷底。她收攏起雙腿，就像一只刺猬一樣蜷縮成一團，用她疲軟的殼把只有她自己知道的苦包裹得嚴嚴實實，重新陷入昏睡中。
　　 我走向窗前，灰色的蒼穹下，一棵近乎枯竭的大樹在冷風中瑟瑟發(fā)抖，盡管枝頭幾片零星的葉子還在緊緊抓住枝條，但我知道，它終究是抵不過一陣風的摧殘，只需稍稍用力，它們便會嗚咽著奔向大地。
　　 婆婆開始一點點褪去生命的光芒，臉上昭然呈現(xiàn)出死神的影子，我們每個人都變得異常緊張，但又無計可施?；蛟S我們該認命，接受這種安排，接受這種離別。公公通知了婆婆的娘家人，她的哥哥嫂嫂侄子侄女很快到來，面對病床上的婆婆，他們沉默無語，臨走時安慰我們，染上新冠，是她命里的劫數(shù)，聽天由命吧。大哥說，就這樣了，能吃的藥都吃了，無濟于事。
　　
　　 二
　　 疫情的突然放開，一大批人齊刷刷倒下，醫(yī)療資源緊張，醫(yī)院人滿為患，醫(yī)生護士也都在發(fā)著高燒救人，很多老人無法在黃金治療期得到有效治療而死亡，像她這種情況去了醫(yī)院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沒有多大意義，這是后來大嫂跟我說的。
　　 看來，婆婆這次是真的難逃此劫。
　　 我從沒放棄在心中默默祈禱，渴望奇跡出現(xiàn)，渴望婆婆醒來，渴望的心不止一次失聲痛哭。若婆婆就此與我告別，那我心中的結(jié)將永遠無法打開，那將會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是在臘月廿八才知道婆婆病情的，距離婆婆病情惡化已經(jīng)過去十天。在這之前，大哥和愛人一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過。我猜測他們不告訴我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前不久我和公婆之間發(fā)生的一次不愉快，加上對疫情現(xiàn)狀的分析，他們認為和我說了也沒什么用。同時他們也認為公婆已讓我失望透頂，甚至對他們已經(jīng)恨之入骨，我一定不會再關心他們的任何事情。我不知道這算是對我的理解和尊重，還是一種輕視。
　　 我隱隱感到婆婆身體狀況發(fā)生改變，是四嬸的一個電話。四嬸在電話里和以前一樣很隨意地問及我們這邊親人的一些近況，說東道西，東拉西扯的。她有意無意地說，前幾天去看望你婆婆，真沒想到幾天的工夫，你婆婆就被新冠折磨得不成人樣了，坐都坐不起來了。她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似乎是在和我探討生命是何其脆弱這一類話題，而不是別有用意。我猛然一震，婆婆怎么了？四嬸發(fā)現(xiàn)不了我表情的變化，她說的這些我毫不知情，并開始自責，作為兒媳我是多么失職??！
　　 婆婆到底還是陽了，最擔心的終究還是發(fā)生了。我很快明白四嬸的用意，她是在告訴我，別再和你婆婆慪氣了，她快不行了，快去看看她吧。我一時語塞，長時間沒有說話，不知說啥好，畢竟我陽康后還向愛人問及婆婆的情況，愛人還說，她陽后就像感冒，流了一點鼻水就好了。怎么眨眼間病情就厲害了呢？我曾叮囑愛人千萬別讓她出門，她的身體一旦陽了，會很嚴重的，甚至會失去生命。
　　 我陷入各種猜測中，以至于忘記了電話那頭的四嬸，好大一會我才反應過來，但已無心再應對她的問答。我一言不發(fā)，一個勁想著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事。四嬸仍舊云淡風輕地說，這次疫情專攻有基礎病的老人，她83歲的大哥平日里身體很好，一點基礎病都沒有，陽后高燒不退，住院九天后離世了。我又是一驚，連忙安慰了四嬸幾句，心里卻再也放不下婆婆了。
　　
　　 三
　　 四嬸和大哥、愛人一樣認為我討厭公公，也不會親近婆婆。這不怪他們誤解我，誰叫我平時愛向她哭訴呢，是我自己誤導了他們對我的理解。
　　 結(jié)婚前我就知道婆婆患有嚴重的類風濕，那時我對這個病沒有多大了解，也從沒想過它會影響我日后的生活。在我結(jié)婚后第二個月婆婆又患口腔潰瘍，疼得在床上滾來滾去，公公不聞不問，把照顧和治療的責任全推到他的兩個兒子身上。
　　 為了愛人能夠全身心投入工作，我義無反顧地接過這副重擔，開始了為婆婆的求醫(yī)問藥之旅，幾十年如一日，從未間斷。有時我也心煩，也會感到疲倦和勞累。為此我失去過很多，搭上的不只有時間和金錢，還有我的生活。有時候，我真想逃離這個家，但一想到婆婆因病痛而扭曲的臉，就讓我無比心疼，一遍遍安慰自己。我知道，發(fā)發(fā)牢騷和說幾句怨言，那不是我的真心，我的心里始終是裝著婆婆，裝著這個家的。
　　 我結(jié)婚時，婆婆只有56歲，而我卻看到她永遠都是一副暮氣沉重的樣子，她和公公也沒有平常夫妻過日子的那種和諧與恩愛。也就從那時起，我開始窺探公婆之間的秘密，逐漸發(fā)現(xiàn)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差異。公公長相英俊，心氣又高，說話得體有分寸，是家族里那種出頭露臉的人。聽人說，公公年輕時是生產(chǎn)隊里的隊長，也做過大隊里的會計，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只是因為家里窮，拿不出女方索要的彩禮，才違心娶了婆婆。婆婆嫁過來沒幾年，便落下類風濕的病根。本是因為家里窮才放棄了自己的愛情，沒承想?yún)s娶來一個藥罐子，無形中又加重了他的負擔。這令公公十分窩火，但念在給他生了兩個孩子的份上，公公咬緊牙關給她治病。一直熬到我們結(jié)婚，公公徹底撒手不管了。
　　 多年的類風濕，讓婆婆的世界里只有藥，她每天都在承受痛苦，無時無刻不在和疾病作斗爭。
　　 疾病把她折磨得一臉病容，苦大仇深的樣子，心里也不像正常人那樣健康，常常像個小孩子一樣，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不愉快，無端地發(fā)脾氣，鬧情緒。公公自然不吃她那一套，從不問她為何發(fā)火，一點包容她的心都沒有，開口即罵。婆婆面對公公的斥責，則又像驚弓之鳥一樣不知所以然，怯怯地瞥一眼公公，慌忙走到院子，拿起笤帚心不在焉地東一下西一下地亂掃一氣。覺著公公氣消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笤帚走進廚房，做公公喜歡吃的飯菜。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公婆之間沒有感情，維系他們的唯一紐帶就是兩個兒子。也因此，公婆時常干預和打擾我們兩家人的生活。
　　 婆婆在公公那里受了委屈，就來找兒子傾訴。兩個兒子看著母親全身變形的關節(jié)，也都心疼她。公公深諳此事，常常打著婆婆的旗號把他們叫到跟前，陪著他們說話。愛人那時經(jīng)常出差，一般都是半夜回家，剛走到院子中央，公公從窗子伸出頭，回來了，你娘這幾天疼得厲害，天天念叨你呢！愛人止住邁向我們房間的腳步，走向他們，一待就是半天。第二天若有急事，他只能強打精神，很多年都是如此。
　　 很多年里，我曾不止一次告訴公公，他的兒子不是鐵打的，需要休息。公公笑呵呵地說，我問他了，他說不累，在車上睡夠了。我無語，真想告訴他，他倒頭就睡的樣子，鼾聲如雷，怎么推都不醒。但我忍了，只是委婉地告訴愛人，要學會拒絕，學會珍愛自己，才能照顧家人，愚孝是不可取的。
　　 慢慢地，愛人回家再也不進他們的房間，只是在窗口打個招呼，報個平安，爹，娘，我回來了，有點困，先睡了。
　　 這一改變，公公自然會遷怒于我，我自然不會回避，正面告訴他，他只有休息好，第二天才會有精神工作，在你們最需要的時候照顧你們。
　　 公公不聽，開始無理取鬧，并在愛人回家時一次次誣告我，導致我們的關系一落千丈。
　　 我和四嬸之間無話不談，四嬸文化高，又明理，是家族里我公公最為佩服的一個人。家里的大小事情我都愿意跟她說，她既是我的長輩，也是我的朋友。每次公婆來我家無理取鬧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喊來大哥，大哥也總是批評他們，然后帶他們回到他們的房間。這一點，愛人就比不上大哥，他從來不問原因，也不安慰我，我說急了，他反而理直氣壯地說，我爹娘無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們都沒錯，因為他們是長輩。
　　 我早就想搬出去住，只因愛人放不下生病的婆婆。確實，我也認為婆婆可憐。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曾數(shù)次幫她怒懟公公，可轉(zhuǎn)個身的工夫，她就出賣了我，自此，再沒管過他們的閑事。
　　 終究我還是搬離了他們，但依然不妨礙公公前來鬧事。他進門就說，自己年齡大了需要照顧，已經(jīng)做不了飯了。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是想搬來與我同住。我說，那就和大哥說一下，我們輪流給你做飯。他氣急敗壞地說，我怎么知道你不會放一包老鼠藥把我藥死呢？我的心在發(fā)抖，強忍著怒火，問他，那你說咋辦？他馬上接口，我跟你們一塊吃，你們吃啥，我吃啥。
　　 我好不容易逃離出來，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哪能再回到從前。我當即表態(tài)，一塊吃也行，就去你們家房子做，吃完飯我們再回來。
　　 公公沒有達到目的，隔天又來。他說婆婆住院了我也沒去照顧她。我一愣，隨即打電話問大哥，大哥被問得一頭霧水，我隨即明白他這是在故意找茬。我想了想，拿出手機，打開攝像頭放在客廳一個高處，看他表演，我一言不發(fā)，直到他一屁股躺在沙發(fā)上說被我氣得不行了，要去醫(yī)院。我才取下手機，停止拍攝，給大哥打了電話，并把視頻給大哥看了一遍。大哥很快趕來，和以前一樣把他訓了一頓，把他領走了。走出家門的時候公公還惡狠狠地說，我兒子的家就是我的家，我想來就來，誰也管不了。
　　 愛人回家，我又把錄像給他看了一遍，并且明確表示，不準他再來我們家，若看病做飯之類，我不會推辭，要不然就離婚。愛人很為難，長時間的沉默之后，他向我妥協(xié)，也答應對公婆說明我的意見。
　　 愛人借著酒勁說，我爹以前冤枉你的事我都清楚，我的父母哪能不知底細，只是覺得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要比父母長，等日后再慢慢補償你。
　　
　　 四
　　 疫情的放開，讓許多人不堪一擊，如同過鬼門關。婆婆的身體狀況實在令人擔憂。在我陽康后我還想著去看看婆婆的，但一想到公公我就心灰意冷。同時我又深知，早晚有一天我會面對他的，無論有多大恩怨，都得放下。養(yǎng)兒防老，這個老理我自然是懂得，我也逃脫不了贍養(yǎng)他的義務，只是心理上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卻又是那么強迫自己大度一點。生活中無論我遇到多大的困難，我都沒有退縮過，唯獨這件事成了我心中的障礙，始終無法跨越。
　　 臘月廿八，姑娘從威?；貋恚液退黄鹱哌M了公婆家。我是硬著頭皮走進去的。公公表現(xiàn)得很熱情，沒事一樣和我打招呼，我也不由自主地回應他，一切都如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而我心里卻感到無比尷尬。
　　 隨著大哥他們一家的到來，客廳里頓時人語喧嘩，笑聲不斷。我環(huán)顧一圈，沒有發(fā)現(xiàn)婆婆的身影，心不自覺就懸起來。臥室的門開著，婆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那里像有塊磁鐵，立刻把我吸引過去。僅僅是看了一眼，一股悲涼便從心中升起，那種感覺就如同站在秋天的盡頭，任憑秋風裹挾著走入另一個季節(jié)。
　　 客廳里的笑聲讓我明白，他們早已經(jīng)歷了我目前正在經(jīng)歷的心理路程，這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要面對的，只有這樣，才能看開。大嫂說，婆婆陽后并沒什么大礙，可過了幾天，就出現(xiàn)了各種癥狀，比如上了廁所沒提褲子，光著屁股就出來了，半夜起床，跑到廚房去小便。關鍵是語言的失能，問她什么也答不出來，后來就隨地大小便了。再后來，整夜不睡覺，給她吃了安眠藥后一連睡了三天，醒來后就起不來了。大嫂的定義是，多年吃藥已經(jīng)傷及腎臟，大小便失禁，加上老年癡呆，已經(jīng)無力回天了，順其自然吧。
　　 婆婆真的已經(jīng)進入生命的倒計時了嗎？
　　 她伸在外面的手，冰涼冰涼，我緊緊握住她，把希望通過我手心的熱量溫暖她。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思緒紛亂，大腦一片空白。
　　 直面生死，總會讓一個人瞬間清醒很多事情。
　　 忽然，婆婆稍微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我立刻將目光迎上去，娘，你看看，我是誰？她十分虛弱，連抬起手的力氣都沒有，她渾濁的眼睛里出現(xiàn)我焦灼和熱切的眼神，她只茫然地盯了我?guī)酌腌姡职蜒劬仙狭?。在她的眼睛里，我讀出了自己的內(nèi)心，看到了我想挽留住一個生命的迫切。
　　 那一晚，我無法入睡，一次次搖醒愛人，反復詢問他婆婆曾經(jīng)出現(xiàn)的癥狀，連一個微小的細節(jié)都不肯放過。我打開電腦搜索了大量的資料，反復比對，最后我否定了大嫂的判斷。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婆婆并非腎臟衰竭導致大小便失禁，況且婆婆老是想去廁所的跡象表明，她沒有大小便失禁，可我又無法解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她的現(xiàn)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