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滴答滴答滴滴答……”
　　 凌晨五點多，清脆的視頻聲吵醒了宋老太太。她生怕驚動熟睡的孫子虎虎，慌忙將聲音調(diào)低，穿衣拿手機出了外屋，悄聲問：“老頭子，啥事?。俊?br />　　 “雪下得可大了！‘專車’不能騎，11路公交也指望不上，估計車也不好打。沒別的事兒，想提醒你早些張羅，別讓虎虎遲到?！?br />　　 “專車”的美譽不是滴滴網(wǎng)約，也不是商務(wù)車、豪華車……來自于專門接送虎虎的小型電動三輪。買它那年，虎虎才三歲，剛剛上幼兒園。
　　 宋老太太掀開窗簾往外望了望，由不得皺起眉頭：“煩死了，那幾天的雪還沒消（方言：融化）完呢?！?br />　　 “可不是嘛?！?br />　　 宋老太太套上外衣來到院子里，從閑房取出大掃帚叨叨：“老頭子你說，整個冬天沒雪，自打過了個年，三天兩頭，接二連三，沒完沒了地下?！?br />　　 “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的天氣凍人不凍地，一邊下一邊消。尤其是那些背陰小巷，上面是雪下面是水，再下面是幾次結(jié)下來的冰。老婆子，你血壓高，小心摔倒?？旎厝プ鲲埌?，早些出門，雪我回去打掃。”
　　 宋老太太答應(yīng)著掛斷電話。家門院門廁所閑房各掃開一條路后，拿起鐵簸箕跺腳拍雪花回了家。
　　 宋老太太彎腰打開爐門兒，用爐鉤捅了幾下爐底揭開爐蓋，用火夾子加進(jìn)幾塊拳頭大小的煤。然后，將爐肚子里的灰渣一鏟一鏟，全部鏟進(jìn)鐵簸箕里。頓時，沉睡了一夜的火爐上下通暢，打噴嚏似的“撲”地一聲，瞬間就冒出幾絲青煙來。緊接著，火苗便伸胳膊蹬腿兒，探頭露臉，一閃一閃的。
　　 再有兩天就是雨水了，可北方的氣候乍暖還寒，早晚零下中午零上，溫差特大。宋老太太家的火爐還像冬天那樣，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熄火。
　　 九年前，為了給兒子宋旺成家娶媳婦兒，宋家老兩口搬出百平米樓房，回到城中村李家營的老屋里。本以為拆遷能換套小平米，可事與愿違，簽字畫押按手印，鐵板釘釘又停了工。過了不久，政府又補貼居民安裝天燃?xì)獗趻鞝t，可那段日子，又趕上宋旺后院起火，宋老爺子怒急攻心，犯了肚子疼的老毛病。只疼得大汗淋漓，死去活來，用擔(dān)架才抬上了120救護(hù)車。經(jīng)過檢查，大夫說必須馬上做膽囊切除手術(shù)，否則，泥沙流進(jìn)肝臟事兒就大了。宋老太太懷抱沒過百天的孫子虎虎，沒白天沒黑夜地奔走在醫(yī)院與家里。等到老爺子康復(fù)，老太太倒在病床上。這前前后后一折騰呀，一個月就過去了，也耽擱了安裝天燃?xì)獾臅r間。
　　 就這樣，本該退出歷史舞臺的火爐灶臺，不得不使用下去。唉，老了老了，雖沒回到解放前，至少倒退二十年前。每天燒火打炭，掏灰濾渣。
　　 梳洗完備，爐火已經(jīng)熊熊燃起。宋老太太揭開爐蓋放上鋁鍋，用頭晚泡好的綠豆煮了綠豆小米粥。打了幾個雞蛋與涼水?dāng)嚢杈鶆颍胚M(jìn)灶臺的籠屜里，切了蔥花備用。
　　 宋老太太盤腿坐在小板凳上打開灶門，用煤鏟扒拉開鍋底灰，把廢紙箱撕成碎塊塞進(jìn)去。打火機點燃，煤鏟推進(jìn)，隨著電風(fēng)箱的“呼呼”聲，往火苗上加了幾鏟煤起身，端起鐵簸箕來到院子里。把爐灰倒進(jìn)閑房的鐵篩子里，得空過濾灶上還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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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老屋里外間，總共不到五十平。別看不寬敞，架不住老兩口手勤會收拾。外屋的廚柜、火爐、灶臺、冰箱井然有序；里屋的衣柜、電視柜、書柜、書桌、衣架、前后兩張床有條有理；就連小院、放雜物的閑房，也歸置的齊齊整整，一目了然。
　　 八歲的虎虎就讀與市中區(qū)白云小學(xué)，因?qū)W校遠(yuǎn)，每天早送晚接全天托管。奶奶生怕托管班伙食不好，影響孫兒的成長，每天變著花樣兒為他準(zhǔn)備早飯。
　　 人常說：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既然拆遷無望，為了虎虎的學(xué)業(yè)，就得積攢學(xué)區(qū)房的首付。這不，已經(jīng)退休的宋老爺子打了兩份工，除去超市守夜，早晚出貨理貨。接送虎虎的重?fù)?dān)全部落在宋老太太的身上。
　　 “奶，老師說明天放學(xué)開家長會，還再三強調(diào)，不能像幼兒園那樣誰都可以來，只有爸爸媽媽才能夠參加。奶，老師為啥不說爺爺奶奶也能夠參加?。磕阏f，是不是老師忘說了？”
　　 “噢，可能是忘說了。奶奶馬上就和老師勾通。寶貝，啥也別管，讀好你的書就是了?！?br />　　 “奶，我是誰生的？”虎虎問。
　　 “媽媽啊?！蹦棠绦囊欢叮裉饋?。
　　 “媽媽去哪了？”
　　 “這，這，噢，大概，也許，有可能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吧?！?br />　　 “她還回來嗎？”
　　 “噢，奶奶覺得，覺得吧，等虎虎考進(jìn)清華或者北大，有了大出息，媽媽準(zhǔn)回來。好孩子別問了，快寫作業(yè)去吧?！?br />　　 小時候，虎虎很少打聽有關(guān)媽媽的事情?？勺源蛏狭藢W(xué)，情感就發(fā)生了變化。每當(dāng)同學(xué)們讓媽媽送到校門口，依偎在媽媽懷里撒嬌，與媽媽擺手再見時；每當(dāng)放學(xué)，同學(xué)們欣喜若狂，撲向媽媽時，虎虎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就會露出羨慕的神色來。而且，一次比一次強烈。那眼神鋼針一般，剌得宋老太太心啊，一陣陣地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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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宋老太太蹲下身子，往灶門加了鏟煤，熊熊火光中，跳出許多往事來……
　　 兒子宋旺入學(xué)那年，正值單位精簡，宋老太太夫妻生怕下了崗，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連家長會都顧不上參加。為此，總覺得虧欠了孩子，就在宋旺的零花錢上彌補。那真是要多少給多少，盡可能地滿足。誰能料到日久天長，成就了宋旺的大手大腳，自作主張。他不惜把好吃食物甚至新玩具送給不相干的人；不惜把父母那里要來的錢分給同學(xué)們；每年軍訓(xùn)，費用都比別人高出五、六倍，同學(xué)們都喊他“及時雨宋江”。
　　 好不容易熬到宋旺大學(xué)畢業(yè)，因成績不怎樣，老兩口為了這唯一的兒子求爺爺告奶奶，好話說了不知多少籮筐，才花錢安排他上了班。
　　 宋旺工作還算穩(wěn)定，生的又高大帥氣，身邊不缺追求者，可近三十歲還不處對象。正當(dāng)老兩口著急時，突然有一天，領(lǐng)回來個姑娘：“爸，媽，她叫慧慧，是我媳婦兒。這幾天忙也沒來得及告訴你們，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證結(jié)婚了?！?br />　　 “結(jié)婚？你媳婦兒？”老兩口瞧著頭發(fā)染成一縷紅一縷黃一縷白……露膝破洞牛仔服，陌生而又是法定的兒媳，滿頭滿臉滿眼全是問號。
　　 “姑娘，今年多大了？”
　　 “再過半年就滿二十了?！?br />　　 “可是孩子，宋旺他都快……”
　　 “宋旺比我大十歲，可我就是喜歡歲數(shù)大的！爸媽知道嘛，就在兩個月前，宋旺給公司推銷產(chǎn)品時，與我在火車上相遇并認(rèn)識的。不過，我家就住在市北區(qū)，也是本地人?！?br />　　 “爸媽，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彼瓮斐隽舜竽粗?。漂亮的大眼睛里，幸福滿滿當(dāng)當(dāng)，都快溢出來了。
　　 “爸媽，我已經(jīng)，已經(jīng)，懷上，懷上宋旺的孩子了。”
　　 “你們要當(dāng)爺爺奶奶了。”宋旺相聲逗哏演員似的附和著。
　　 “??！”老兩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說：這真是離譜男遇上了離譜女——一對離譜。有啥辦法，不同意也得同意，不接受也得接受。只得緊鑼密鼓地為他們舉行了婚禮。
　　 婚后，慧慧提出租賃柜臺做買賣，公婆自然不同意。沒想到二個月后，宋老太太帶慧慧做產(chǎn)檢時，宋旺已經(jīng)辭去工作租賃下柜臺，去外地進(jìn)貨去了！
　　 望著慧慧微微凸起的小肚子，宋老太太無話可說。只期盼小兩口能夠自強自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過日子。
　　 胎兒七個月，宋老太太又來到看望慧慧。
　　 “媽，最近，宋旺是不是又和你要錢了？”
　　 “噢，他說錢全壓貨上了，要交租金?！?br />　　 “你也信！”
　　 “哪，他是？”
　　 “他呀，回回要錢都是編瞎話，還不讓我告訴你們。你說上班多穩(wěn)定，非得租柜臺?！?br />　　 “你不是不讓他上班，說倆人一個進(jìn)貨一個守攤，相與幫襯，買賣才能好嘛。”
　　 “噢，那是開始那幾天。媽，你聽我說，他呀，根本就不懂服裝銷路也不調(diào)查市場，盲人瞎馬似的亂進(jìn)貨，結(jié)果呢？本錢都沒收回來！這不，半個月前，也不知道聽誰說炒股能掙大錢，腦袋一熱就去炒，誰知一跌再跌，可賠出去不少！媽，他就是個不思進(jìn)取，撫不起的阿斗！”
　　 “那幾天你不說買賣不錯嗎？”
　　 “那是怕你操心，騙你的?！?br />　　 “這才過去多長時間，就糟糕成這個樣子了？”
　　 “我，我，媽，你看我身子一天比一天重，那有精力出去奔波賣貨。再說這都是宋旺的闖下的亂子，他干啥，我也管不了哇?！?br />　　 “慧慧，不懂以后咱就不做。只要小兩口齊心，會好起來的?！?br />　　 “不會有那一天了！我呀，啥也不怨，就怨自己年紀(jì)小，鬼迷了心竅，死活要嫁給這個討吃貨！不瞞媽說，我對宋旺已經(jīng)不報任何幻想，等生下孩子就和他……”
　　 “從辭工作到租柜臺再到炒股，哪回不是你出的歪點子，餿主意？我不懂銷路你懂？你是買力守攤了還是辛苦看店了？媽是來賠你做產(chǎn)檢的，不是來聽你告狀的！”兒子進(jìn)門就甩過一大串氣話。
　　 “宋旺，今天，當(dāng)著媽的面明確告訴你，我要和你離婚！嗚嗚……”失了面子的慧慧放聲大哭。
　　 “離就……”
　　 “你給我閉嘴！媳婦那么大肚子還氣她？你還是人嗎？”
　　 “嗚嗚……媽，你是不知道，他不管我的死活，成天欺負(fù)我，嗚嗚……氣死我了！”慧慧急赤白臉，瘋了似的向宋旺撲過去，抬起胳膊就要打。
　　 “不可理喻的潑婦！”宋旺扭身躲開，撲了空的慧慧閃了下，重重摔倒在地板上。
　　 “哎喲，我的肚子，肚子，哎喲喲，疼，疼死我了……”
　　 “你個二八趕集，四六不懂（方言：上不知天下不知地，為人不知父母）的東西。趕快帶你媳婦去醫(yī)院！等回來，老娘再跟你算賬！”
　　 因為是早產(chǎn)，剖腹生下了不足四斤的虎虎。大夫說嬰兒隨時都有生命危險，得進(jìn)保溫箱觀察幾天?；刍鄢鲈耗翘欤瑳]好氣地說：“媽，為了這個孩子，我差點兒把命丟了。要管你們管，反正我是不管！”
　　 “哪有當(dāng)媽不管自己親生骨肉的？也不怕讓人家聽見笑話?；刍郏瑒e說氣話了?！?br />　　 “我才不怕呢。媽，宋旺追我時，我父母就嫌歲月大，死活不同意?？伤瓮榔べ嚹?，軟磨硬泡，還口口聲聲說一輩子讓我幸福。媽你也看見了，他就是個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屁本事沒有驢脾氣特大，徹頭徹尾的騙子！還有這個小免崽子，也不是啥好東西，差點兒要了我的命不算，還給我肚上留下一道疤！媽，除去爸，他們姓宋的從大到小就沒一個好東西！”
　　 “慧慧，月子里不敢動氣。聽話，好好保養(yǎng)?！?br />　　 虎虎出院后，因為體弱經(jīng)常哭鬧。宋旺嫌吵，借口業(yè)務(wù)不著家；慧慧整天哭泣，左勸右勸，百般安慰，就是氣不順。最終，生硬將鼓脹脹的奶水給憋了回去。沒滿月就跑回了娘家。
　　 老兩口把宋旺叫回來好一頓數(shù)落教育，宋旺眼一瞪脖一梗出了門。沒曾想天剛擦黑，慧慧就跟在宋旺后面，笑嘻嘻地回來了。
　　 “我倆商量好了，從此以后再也不炒股了，還決定把攤位轉(zhuǎn)讓出去，找份工作從頭再來。爸媽，你看我也沒奶，過幾天還要上班，虎虎就放你們那里，好不好？”
　　 老兩口望了眼沉默不語，滿腹心思的兒子，能說什么？只能點頭。抱起虎虎回到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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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宋老太太記得很清楚，那年也是陰歷二月，也是雨水前后，也是雪花飛舞，等到老兩口知道，兒子兒媳已經(jīng)辦理完離婚手續(xù)。
　　 離婚協(xié)議是慧慧托人捎過來的。內(nèi)容大致是這樣：婚后無財產(chǎn)有債務(wù)，孩子歸男方，女方不承擔(dān)任何撫養(yǎng)費，永遠(yuǎn)不會探視孩子；一百平樓房歸女方，男方不承擔(dān)債務(wù)等等等等。
　　 在另外一張紙上，慧慧寫著：自打租柜臺，宋旺除去不賺，租金、貨物就賠了不少，還抵壓房本買彩票，是她娘家花十幾萬元才將房本贖回來的。沒讓他背債，已經(jīng)是網(wǎng)開一面了。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老兩口被震得三魂失了兩魂，剩下一魂，蒙蒙朧朧，恍恍惚惚，大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馬上聯(lián)系宋旺，可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了機。直到老爺子膽囊術(shù)后才聯(lián)系上他。
　　 “爸，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嗚嗚……”跪在病房地下懺悔的宋旺痛哭流涕。
　　 “你，你，你個愣球（方言：傻子），你個敗家子兒！三十多歲了不成器，腦袋一熱啥也敢做，??！終身大事你草率行事，辭退工作你不商不量，你，你敢和不了解的人領(lǐng)證生孩子，你，你敢把近百萬的房子送人！你，你，你個無所作為，不務(wù)正業(yè)的東西，滾出去！”
　　 “爸媽，我錯了，可木已成舟，嗚嗚……”
　　 “滾！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滾，我滾?？墒腔⒒?，嗚嗚……虎虎他太小了，嗚嗚……他太可憐了，只求看在虎虎面子上，二老保重好身體。放心，如果宋旺再不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就不是你倆的兒子，永遠(yuǎn)也不回來！”
　　 自打那天離開，宋旺就開始跑大車。
　　 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山?jīng)過這次教訓(xùn)，宋旺變了，他戒煙戒酒，從不與同學(xué)朋友聚會聊天，變得是那么徹底。同事們說：“宋旺那小子，都快鉆錢眼兒里了。為了獎金高，他選擇長途；為了賺錢，他選擇夜車?！?br />　　 偶爾休息回家兩天，宋旺也是早起晚睡，除去和虎虎打鬧玩耍很少說話。他幫父母買菜做飯，他幫父母洗碗刷鍋。臨走，也要把家里安頓的齊齊備備，買煤、買米、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