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庫 爾 班 道 班(小說)
一輛旅游大巴從布爾津出來,沿公路向西北方向的哈納斯開去。車上的音響撥放著那首著名的歌曲《我們新疆好地方》:
我們新疆好地方,
天山南北好牧場,
葡萄瓜果甜又甜,
積雪融化灌農(nóng)莊……
歌曲放完之后,頭戴繡花帽的哈薩克導(dǎo)游小姐站起身來,手拿話筒用熟練的漢語向游客們說道:
“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好!我代表哈納斯旅游有限公司歡迎你們到哈納斯來旅游。哈納斯是開發(fā)不久的旅游勝地,那里保存著最原始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新鮮。哈納斯究竟有多么美,我簡直沒辦法用語言來形容。大家到那以后就會有親身感受。為了幫助大家了解和欣賞哈納斯的自然風(fēng)光,我給大家介紹一本畫冊。你們一看畫冊,肯定就要著急去看看,哈納斯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一到哈納斯就知道,這次哈納斯旅游絕對不虛此行。如果來到新疆不去哈納斯,就要后悔一輩子。我首先要聲明一下,我并不是推銷畫冊。畫冊是借給你們看的,看完了再還給我。當然,你們要買也可以,作一個紀念也是很好的,對吧?”
說完,導(dǎo)游小姐從手提包里掏出畫冊,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本。
打開畫冊,車上揚起了一片贊嘆聲:
“哎呀!這么漂亮。這就是哈納斯嗎?”
“真漂亮!簡直是人間仙境?!?br />
“我們這次就要上這樣的地方去嗎?”
“我們?nèi)サ牡胤接羞@么美嗎?”
“這是誰照的?這得用什么樣的高級照相機呀?
導(dǎo)游小姐解釋說:“這些照片的作者是新疆攝影大師趙承安。他是新疆唯一獲得全國攝影藝術(shù)金像獎的攝影家?!?br />
有游客問:“他在哪兒?我們能見到他嗎?他能不能給我們照張相呀?”
導(dǎo)游小姐說:“他不跟我們在一起。不過他經(jīng)常上哈納斯來拍照,說不定誰的運氣好,就能在哈納斯碰上他。他的工作地點在烏魯木齊,新疆大地攝影工作室。那里有很多他拍攝的畫冊,都是新疆的自然風(fēng)光?!?br />
經(jīng)導(dǎo)游小姐這么一介紹,拿出來的畫冊一本也沒收回去,全被游客買下了。
導(dǎo)游小姐放下話筒,坐下休息;音響打開,放起了新疆民族樂曲。游客們有的繼續(xù)翻看畫冊,有的瀏覽窗外的風(fēng)景。
從布爾津出來不久就進入了山區(qū),在翻過了幾個山梁之后,時間已過中午,旅游大巴在一個坡地停下來。導(dǎo)游小姐說:“這里是庫爾班道班。我們在這里休息一個小時,大家可以休息,吃飯,照相。關(guān)于這個道班,還有一個動人的故事,等大家回來我再給你們講。”
游客們下了車,伸伸懶腰,抽支煙,再去吃飯,吃完飯才有時間在附近轉(zhuǎn)一下。公路邊,立著一塊巨大的花崗巖石碑,上面用維吾爾和漢族兩種文字刻著“庫爾班道班”幾個字?,F(xiàn)在這個休息地,也用了這個名字。石碑后面,是飯館和小賣部。游客們在石碑前照了相,有人還以大山為背景拍了幾張照,然后上車,聽導(dǎo)游小姐講那個動人的故事。
“這個故事已經(jīng)過去四十多年了?!遍_車之后,導(dǎo)游小姐拿起話筒平靜地講起來……
那一年的年底,布爾津的一個運輸隊還沒有完成全年的運輸任務(wù);還有一個星期就過年了。這時,一個叫庫爾班的維吾爾族司機跟隊長說,他再出一趟車,拉一趟木頭回來,噸公里數(shù)就差不多了。隊長考慮了一下,如果不出長途車,光在附近跑,任務(wù)很難完成;而如果完不成任務(wù),那是絕對不行的。庫爾班是老司機,有經(jīng)驗,又是共產(chǎn)黨員,隊長便同意了。庫爾班簡單準備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上了路。
庫爾班用一天時間趕到了阿爾泰林場。第二天裝完車,已近中午,他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趕回去,年前再跑幾趟短途,完成任務(wù)就更有把握。所以他也沒顧上休息,隨便吃了點東西就往回走了。
全部都是山路,忽而上坡,忽而下坡,左回右轉(zhuǎn),繞好幾個大圈子才能翻過一座山。庫爾班緊緊抓著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zhuǎn)動著,不停地變換著排擋。裝了十來根粗大原木的汽車發(fā)出沉重的喘息,艱難地在山坡上爬行。
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雪。起初庫爾班并未在意,因為在阿爾泰山區(qū)下雪是經(jīng)常的事。當他注意到今天的雪下得非常大非常急的時候,道路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了。密密麻麻飛揚著的雪花撲打著玻璃窗,遮住了視線。他不得不開動雨刮器,清除沾在擋風(fēng)玻璃上的雪花。道路上的積雪越來越深,路況越來越難以辯認。在一個上坡路段,他正要搶換排檔,發(fā)動機卻忽然滅了火。他急踩剎車,迅速拉起了手閘,讓汽車在原地停住避免下滑。然而,當他再打馬達要發(fā)動汽車的時候,發(fā)動機卻再也發(fā)動不起來了。
他接連試了幾次,馬達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弱,始終沒有發(fā)動起來。一個可怕的預(yù)感襲上他的心頭:要拋錨了!他忽然想起來,發(fā)動機的一個電器零件本來是有問題的,以前就出過毛病,這次匆匆上路竟沒來得及更換。而如果在這里拋錨,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他跳下地來,查看了一下前后的路面,又坐進駕駛室,掛上倒車檔,放下手閘,讓汽車慢慢向下滑行。他想用這個辦法把發(fā)動機帶動起來。他一手抓著方向盤,一手扶著車門,探出頭來看著后面的路。汽車平穩(wěn)地向后滑行著,可是發(fā)動機卻沒有一點反應(yīng)。滑行到了坡底,汽車停住了,發(fā)動機依然沒有動靜。他又打了一次馬達,仍然不起作用。
庫爾班跳下駕駛室,卷了一支莫合煙。他看看天,天上的雪下得正猛,雪花不斷地飛進眼睛里。遠處的景物逐漸模糊起來,一切都在大雪的籠罩之中。他在汽車跟前徘徊。汽車肯定是發(fā)動不起來了。怎么辦?只有等待過路的車,向他們求救?,F(xiàn)在天色已晚,不會再有過路的車了。走回去?走回林場,或者走回布爾津?不管往哪邊走,近百公里的路,他都有信心走回去。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可是今天不行,天快黑了,而且道路完全被大雪覆蓋,會迷路的,只有等明天天亮以后才行。他決定,今晚先在這里過夜,明天天亮之前,如果仍然沒有過路的車,他就動身往回走。他扔了煙頭,鉆進駕駛室,關(guān)上車門,閉上眼睛,靠在駕駛座上休息。
忽然打了一個寒噤,庫爾班被凍醒了。他看看窗外,雪仍在下著,絲毫沒有減弱。他跳下車來,感到比剛才冷了許多,暮色開始降臨,氣溫也在下降。他忽然想到,汽車不發(fā)動,水箱要被凍壞,機油也會凝固。于是他把水箱里的水放掉,又從車上把噴燈和燒柴禾的鐵架子拿下來,把隨車帶來的幾塊梭梭柴放進鐵架子里,用噴燈點著,把鐵架子推到發(fā)動機的底盤下面。
外面冷得不行,庫爾班又回了駕駛室。他有點餓,從座位底下的工具箱里拿出了僅有的半塊干馕,慢慢嚼著;吃完馕,又卷了一支莫合煙。
抽完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外面的景物一片模糊。他拉亮了大燈。兩支明亮的光柱直射前方。光柱之中雪花飛舞,好像起了風(fēng)。他忽然感到一陣恐懼,黑夜里,在這荒郊野外,深山野嶺,他一個人,一部車,萬一有壞人,有野獸怎么辦?他關(guān)了大燈,把自己隱蔽在黑暗中。不怕有人來,車既然壞了,誰也沒辦法把車拖走。狼來了怎么辦?一只狼不怕,他用搖把子就能把狼打死,還有噴燈也是武器。狼是最怕火的。就怕一群狼。真有群狼,他就待在駕駛室里,狼再多也進不來。他把搖把子從腳底下拿起來,放在座位上,這樣用起來方便。
他活動了一下身子??謶指邢Я耍钟辛斯陋毟?,一種伴隨著恐懼的強烈的孤獨感。他焦躁起來。他不怕有人來,而是希望有人來了,希望有人發(fā)現(xiàn)他,哪怕來的是壞人。他媽的!他罵了一句,跳下車來,砰地一聲用力關(guān)了車門,環(huán)顧四周,向著黑暗中大聲喊道:“有人嗎?有人嗎?來人呀!”寂靜無聲。他的聲音被漫無邊際的雪花吞沒了。他低頭看了看底盤下的鐵架子。鐵架子里的梭梭已經(jīng)燃盡,只有噴燈還吐著微弱的火舌。他把噴燈拖出來,打了一陣氣,噴燈的火又燃旺起來。天氣比黑天前冷了許多。他沒穿羊皮大衣,身上這一件工作服棉襖根本擋不住嚴寒。他知道,阿爾泰山上的冬季,氣溫常在零下四十多度。此刻他已經(jīng)感到了徹骨的嚴寒。他伸手在噴燈前烤了烤,手上熱了,身上依然寒冷。他把噴燈拿到駕駛室里。駕駛室一會便被烤熱了。他擰熄了噴燈,關(guān)了車門,在駕駛室里躲避著寒冷。
噴燈一熄,沒過多久駕駛室又冷起來。當他再要點燃噴燈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噴燈里的油已經(jīng)燃盡了。他罵了一句,跳下駕駛室,從工具箱里拿出膠皮管子,擰開油箱蓋,把皮管子的一端插進油箱,用嘴從皮管子的另一端向外吸油。吸了一下,沒吸到油,他把皮管往油箱深處插進一些,又吸,還是沒吸到。他把皮管又往油箱深處插,直插到游箱底,才把油吸出來。噴燈是裝滿了,可是油箱里的汽油卻已經(jīng)所剩無幾。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脊背一陣冰涼,甚至比寒冷的天氣還令他心悸?,F(xiàn)在,他只有靠汽油來取暖,來維系生命了。如果沒有了汽油,他就將被凍死。他提著噴燈進了駕駛室,小心翼翼地把噴燈點著,把火舌控制得不大不小,讓它慢慢燒著。他拿出煙盒,又卷了一支莫合煙。當拿出打火機就要點煙的時候,他捏打火機的手忽然停住了?,F(xiàn)在,打火機是他唯一的火源。沒有汽油固然不行,而如果沒有了火源,沒有了打火機,他一樣也會被凍死。他不知道這只打火機還能用多久,打火機里的汽油和火石還能用幾次。他不敢再用了,把打火機裝進衣袋里,低頭在噴燈前面用火苗點燃了煙。莫合煙真是個好東西。當你困倦的時候,它能給你提神;當你饑餓的時候,它能緩解你的饑餓感;當你寒冷的時候,它仿佛又能給你帶來暖意。庫爾班慢慢地吸著,直到吸盡最后一口,才把煙蒂扔到腳下踩滅。
噴燈燃燒著,發(fā)出嘶嘶的聲響。駕駛室里雖然不那么冷了,可是汽油燃燒的氣味卻令人窒息。庫爾班把車窗玻璃搖下了一條縫,立刻就有冷風(fēng)吹進來。風(fēng)也比剛才刮得猛了。他拉亮了汽車大燈,只見雪花在燈前急劇飛舞,讓人明顯感到氣溫又下降了很多。他把玻璃搖上去。忽然,一個念頭跳了出來:這汽油總是會燒完的。汽油燒完了怎么辦?車上是木頭。木頭也是可以燃燒的,為什么不把木頭卸下來燒?木頭是國家財產(chǎn)。他這樣做也許是犯錯誤。可是,汽油不也是國家財產(chǎn)嗎?既然汽油能燒,為什么木頭不能燒?拉著一車木頭,人卻被凍死,那才是傻瓜呢!
想到這里,庫爾班毅然跳下駕駛室,爬上了車頂。阿爾泰林場的工人們把木頭捆綁得非常牢固。他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麻繩解開。寒風(fēng)呼嘯著。他的手幾乎被凍僵了。但卸車畢竟比裝車容易,好幾根原木被卸到了地上。他把噴燈拿過來,打足了氣,火舌呼叫著,向一根原木噴過去。原木終于被點燃了,火焰跳躍著。庫爾班在火焰跟前跳起來,叫起來,他還聲嘶力竭地喊起了歌:
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啊—哈哈哈!
庫爾班出發(fā)后的第三天,運輸隊長有點著急了。按照慣例,上阿爾泰林場拉木頭,第三天就應(yīng)該回來了。有人跑得快,第二天晚些時候就能趕回來。可是庫爾班走了三天還沒回來。隊長覺得事情不對勁,特別是庫爾班走的第二天就下了雪,他很可能在路上遇到了麻煩。在阿爾泰山區(qū),常有雪崩的事發(fā)生。如果遇上雪崩,不僅道路受阻,人的生命都會受到威脅。
一天的時間在焦急的等待中過去。隊長斷定庫爾班一定是出事了,第四天一大早,他便親自帶著一輛十輪卡和一臺拖拉機出發(fā)了,去阿爾泰營救庫爾班。雪是在昨天夜里停的。今天雖然不下雪了,可是道路上的積雪已有一尺多厚,行車異常困難。而且除他們之外,再也沒有上路的車輛。這一點隊長是預(yù)料到了的。所以他帶足了汽油和干糧,此外,防滑鏈條、鋼絲繩、木柴、千斤頂、鐵鍬等一應(yīng)物品也都帶齊了。
經(jīng)過艱難跋涉,用了半天多的時間,隊長的十輪卡來到了庫爾班出事的地點。因為四周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所以他們一直來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這就是拋錨的汽車。一切都在大雪的覆蓋之下,汽車、汽車旁邊的原木、原木旁邊的噴燈、燒劈柴的鐵架子等,這一切都是在隊長他們經(jīng)過清理之后才看見的。積雪中摻和著一些灰燼。庫爾班是被隊長首先發(fā)現(xiàn)的。隊長拉開車門,見庫爾班端坐在駕駛室里,兩手抓著方向盤,雙目直視前方。隊長大喊一聲:庫爾班!庫爾班毫無反應(yīng)。他的身體已被凍僵。
故事講完了,車上發(fā)出了一片惋惜聲:
“太可惜了!一個人活活的就給凍死了?!?br />
“在那樣的天氣里,就不該一個人出車,太危險,拋了錨一點辦法都沒有?!?br />
“現(xiàn)在就好了,打一個手機?!?br />
“手機也不行,在那種地方手機也沒有信號。”
導(dǎo)游小姐說:“庫爾班犧牲以后,運輸隊的駕駛員們在隊長的倡議之下,在那個地方立了一塊石碑,來紀念庫爾班。那個地方也沒有名字,就是一條公路,有一個道班。庫爾班的石碑立了以后,人們就把那個道班叫庫爾班道班了。這是四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事情。現(xiàn)在的情況好多了,道路好了,汽車多了,通訊方便了,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了。大家可以放心地來布爾津,來哈納斯旅游了?!?br />
導(dǎo)游小姐的講解告一個段落,放下話筒坐了下去,車箱里又揚起了歌聲:
我們新疆好地方,
天山南北好牧場,
葡萄瓜果甜又甜,
積雪融化灌農(nóng)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