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老錢(小說)
老錢 (小說)
夕照峰影
一
說老錢,不是因為他七老八十了。這名號,其實早在幾十年前就叫開了。
老錢今年才六十五歲,放中央常委位置,還正年富力強呢。實際上是他的一幫朋友或同學,看他一輩子勤勤勉勉,省吃儉用,巴不得黑夜也當白天使,掙三存四才好。久而久之,也不知是誰開的頭,給他起了綽號叫“撈錢”。漢語拼音Lao,勒啊噢,一聲叫撈,三聲叫老。漢語就是世界獨一份偉大與科學,一詞多音,一詞多義。何況這嫡嫡親親的同一聲韻母,全憑這喊的人懷著什么心思而言。
人說,家寬出少年,此話不假。這老錢,小時窮怕了,所以,日常過日子,省得不能再省。其實,人的身體也像機器,光想它不停運轉(zhuǎn),卻舍不得給它添油加水,這加大磨損,提前報廢是沒得說的。而于人而言,積勞成疾,未老先衰也是正常之情。所以,看他六十來歲年齡,卻是七十多歲外觀,就一點不奇怪了。
拼命多掙錢,盡量多存錢是他的人生坐標。對于“撈錢”這綽號,老錢非但不生氣,還有點沾沾自喜。多掙錢有什么不好,這一地球的人,不管是在中心眼里的還是在犄角旮旯的,你看過誰嫌錢多扎手么?我老錢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貪四不沾,憑力氣掙錢,硬氣。不是說勞動者最光榮么,在光榮中勞有所得,我樂意。
前幾年,這老錢雖說從單位退休了,可是退而不休。其實早在未退休時,就沾親搭故,托人與市政服務公司掛好了鉤,謀了一份新差事。退休手續(xù)前腳剛辦完,后腳就穿上了印有熒光白字的“陽光市政公司”藍勞動布工作服。大白天標志明顯,夜晚燈光一照,更是熠熠顯目。不過名號是公司派頭,人卻是臨時工。
“老錢啊,有份活,你有空么?”
“啊呀,領導,我哪天都有空??!”
“是這樣的,世紀花園路A口下水道堵了,這要過年了,又冷又臟又累,天又下著雪,誰肯伸手?只有你,老將出馬,一個抵倆。”
“嘿嘿。”老錢一邊笑著一邊說。
“不過么,也不虧待你,這單活計報酬按平時兩倍算。”
“啊呀,領導,我啥時跟您計較過錢啦?!?br />
“是啊,誰挖窟鬼給你起的名字叫‘撈錢’,這起名字的人,吃豆腐也要叫他硌掉兩顆大驢牙”。
老錢“嘿嘿,嘿嘿”地笑了。
老錢可開心了。是啊,只要有活,就心情大好,這王經(jīng)理真善解人意。老錢收起手機,立馬收拾行頭,準備出發(fā)。
老伴兒正在拾掇廚房,打掃衛(wèi)生。扭頭對他憐惜地說:“這大冷天,又下雪了,今年就收工吧,明年開春再說?!?br />
“我還是去吧,為了咱家的大孫子嘛,去掙學費?!?br />
說罷,老錢望了望孫子在房間桌上做作業(yè)的背影,轉(zhuǎn)身推門沖進風雪中。
二
老錢名風華。瘦瘦的身板,窄窄的條子臉,細細的眼,只是腰伸不直。弧線身高1米76足足,可直線海拔不足1米70。當年的小錢,可是風華正茂,高挑聰明。初中畢業(yè),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縣重點中學。在那個“讀書無用論”流行年代,確屬難能可貴。那年剛恢復高考,同學們都認為班里只有連他在內(nèi)百分之十的人能去“趕場子”,其它剩下百分之九十的,是彈花師傅掛弓子一一免談(彈)??烧l知還有大半年就高考了,他卻突然輟學了。
班主任李老師急得嘴唇上燎出大火泡,騎輛只有鈴不響,其它處處響的自行車,趕了三十里地,到他家做家長工作。誰知到他家一看,也無語了。
如果說形容一戶人家貧窮叫家徒四壁,那么眼前的景象正好對襯上。低矮的土墻,屋面茅草頂蓋,被麻雀鉆成一個個小窩。因為屋內(nèi)暗,門像個長方形黑洞。東西屋兩只窗戶,是用漁民在海里作網(wǎng)浮子的玻璃球做的。就是壘墻壘到窗戶位置,將玻璃球擺上繼續(xù)壘。再用摻著麥芒屑的泥巴糊糊,倒也嚴絲合縫,絕對密封隔音。遠看,像兩只透明的金魚眼。
李老師聽鄰居說錢風華父親哮喘病發(fā)作,最近一直在家。便站在門口問:“有人在家么?”沒有人應聲。他屈身進屋,雖未看到人,卻聽見里屋有“呼哧呼哧”喘息咳嗽聲。定睛細瞅,發(fā)現(xiàn)錢風華父親身子像只大蝦弓著,側(cè)躺在床上。聽說老師來了,掙扎著起來要到地里尋兒子。剛到門口,一個趔趄,李老師一把托住才未倒下。他倚在門框上,仰著頭,伸長脖子喘著粗氣,好像這滿世界空氣不夠他吸的。他只好抬手指了指方向,告訴李老師:“錢風華和他娘在地里整理秧田?!?br />
李老師沿著田埂找去,遠遠看見錢風華低著頭,身體和水面成30度銳角,吃力的拉著木耙,將高出水面的土,朝有水的地方均稱。錢風華的母親則拿著鍬,在修整拍打著秧田垅。
看見李老師,錢風華連忙放下肩上的繩子,忙不迭地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泥水。身子向著李老師,眼晴卻望著腳下的地,聲音里透著些許無奈,委屈,甚或是羞澀。他低低地說:“這分田到戶了,眼下插秧季節(jié),一刻也不敢耽擱。我家勞力少,一個蘿卜一個坑,父親身體一直有病,家里總要過日子?!?br />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了么?”
李老師扶了扶眼鏡,轉(zhuǎn)臉對風華母親說。
“唉,是我們對不起這伢子。青蛙要命蛇要飽,但凡是有點辦法,我們也不會叫伢子回來。曉得你李老師對我家風華好,也常幫襯他一些,這些大恩我們一輩子記心里?!?br />
風華娘說著,扭過頭去,撩起衣角,擦了擦眼。
三
幾十年前的偏遠農(nóng)村,像錢風華這樣的高中肆業(yè)生,還稱得上是文化人。就這樣,他隨著時代的步伐,當了多年的農(nóng)民,然后上升到社辦工廠農(nóng)字頭的工人,再然后,社辦工廠轉(zhuǎn)成了縣辦大集體。從此,他隨船進港,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大集體工人。
成家立戶,結(jié)婚生子。為生計忙忙碌碌。時光荏苒,不知不覺到了兒子要高考的時節(jié),錢風華才如夢方醒。掙錢為什么,不就是盼兒盼女,望子成龍么。他開始專心查問兒子的學習情況。不過,這叫牛過河才想起拽尾巴,為時已晚。錢風華心里懊惱,頓胸捶足,自愧為父失責。兒子高考滑鐵盧,他逼著兒子復讀,準備從頭再來,不到黃河心不死。
但“要他學”和“他要學”畢竟不同,兒子連復兩年未到底,小錢帶著女同學不辭而別,比翼高飛,跑廣州打工去了。唉,兒大不由娘,何況這天高皇帝遠,也只好瞎子放羊一一隨它去了。
隨著國家經(jīng)濟大氣候的總體向好,老錢家日子也漸漸有了起色。他們家從偏遠的農(nóng)村搬到了城里,也住上了幾十年前做夢都不敢想的樓房,成了城里人。
在溫飽問題基本無庾后,錢風華兩口子經(jīng)常在夜深人靜時反思,嘮嗑。因貧窮誤了自己這一代,為溫飽誤了兒子這一代。古話說窮不過三代,可不能在孫子這代再給耽誤了,我們要叫他念最貴的學校。
有位偉人說過,教育必須從娃娃抓起。教育屬上層建筑,而經(jīng)濟則是基礎,這“基礎”揉揉搓搓濃縮成一個字,就是“錢”!是啊,窮不擇妻,饑不擇食。沒有錢,遑論什么詩和遠方。腰包鼓了,才好談抱負和理想。
下水道里,老錢凍得瑟瑟發(fā)抖,上牙和下牙針鋒相對,互不相讓,斗得連半秒鐘也舍不得耽擱。老錢嘴里”得得得”響著,心里卻念著“再窮不能窮孩子”。想著孫子活潑可愛,聰明健康,雖說他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根本就顧不上他,可這孩子打小就懂事,學習上從不要他們操心。老錢代他父母去開家長會,老師常叫老錢發(fā)言,談隔代對留守兒童的教育體會。想到此,老錢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冰渣子劃在手上,也不覺得那么疼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漸感體力不支,有點胸悶窒息??纯囱矍盎钣?,估摸著最多再有半小時即可收工。
“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老錢凍得渾渾噩噩的腦袋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這句經(jīng)典廣告語,此時,身上好像加了能量過了電,又充滿了干勁。咬咬牙,再撐一下。他尋思,這單活少說也有百十元,雖說才是學費零頭,但積沙成塔,集腋成裘,積少成多么。
“老錢,啥情況,這半天沒動靜的,在里打坐練靜氣功呢?”
下水道洞口,同行徐得勝拉扯著拴老錢腰際的繩子,低頭朝洞里問。見繩子沒動靜,他趴下身子,頭伸進洞口,洞涵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見。側(cè)著耳朵細聽,洞涵里寂靜無聲。
“老錢,老錢!老錢??!”
徐得勝對著洞口,一聲比一聲高,一聲比一聲急,最后聲嘶力竭地喊著,洞涵里仍悄無聲息。他蹦起身,拼命拉繩子,拉到洞口的老錢,像似被拉回一捆烏黑的稻草。
風,不知啥時停了,雪,卻越下越大。
大地,高樓,道路,綠化樹,銀裝素裹,潔白一片,映襯著路邊圓圓的下水道洞口,越發(fā)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