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另眼觀曹(隨筆)
前些年,網(wǎng)上有關(guān)曹操墓被發(fā)現(xiàn)的報道,喧鬧了好些時候,漸漸沉寂了,有些人說是,言之鑿鑿,有些人說非,旁征博引,最后都不了了之,至今不見后文,大概是與非至今尚無定論吧。
我對曹操的最初認知,來自于舞臺。確切的說,來自于舞臺上曹操的臉譜,雖然至今對臉譜沒有什么研究,但我的印象中,忠臣義士的臉譜大都是干凈利落,劍眉上翹,粉底白皙,紅暈自然,而大奸大惡者則大多是花臉,臉部的涂裝黑白相間,黑色居多,線條彎彎曲曲,看著臉譜就給人一種不快的心境。曹操的臉譜就是這種。
上了初中,偶然間得到一本《三國演義》,看得如醉如癡,雖然是文言,連讀帶猜,其大意也能知道十之七八,及至上了師范,四大名著是老師布置的必讀篇目,又仔細地閱讀了一遍,此后,站上講臺,講課需要,又間或間隨手翻翻。對三國的人物故事雖談不上熟知,也粗知七八。
現(xiàn)存《三國演義》的最早版本應(yīng)該是嘉靖元年刊印的,而蔣大器的《三國志通俗演義序》,應(yīng)該是最早的評論《三國演義》的序文。讀此序文當(dāng)能粗知《三國志》和《三國志通俗演義》的歷史和文學(xué)的關(guān)系。正如蔣大器所說的,它既“留心損益”,又做到“事記其實”,所以說是“亦庶幾乎史”。盡管它對歷史素材有所取舍,個別人物和情節(jié)有很大成分的虛構(gòu),但對照《三國志》,它卻更通俗更能為大眾所喜愛。
蔣大器的序文有一段很有意思,現(xiàn)引述如下:
予嘗讀《三國志》,求其所以,殆由陳蕃、竇武立朝未久,而不得行其志,卒為奸仇謀之,權(quán)柄日竊,漸浸熾盛,君子去之,小人附之,奸人乘之。當(dāng)時國家紀(jì)綱法度,壞亂極矣。噫!可不痛惜乎?蚓何進,識見不遠,致董卓乘寡而入,權(quán)移人主,流毒中外,自取滅亡,理所當(dāng)然。曹瞞雖有遠圖,而志不在社稷,假忠欺世,卒為身謀。雖得之,必失之。萬古奸賊,僅能逃其不殺而已,故不足論。孫權(quán)父子,虎視江東,固有取天下之志,而所用得人,又非老瞞可議。惟昭烈漢室之胄,結(jié)義桃園,三顧草廬,君臣契合,輔成大業(yè),亦理所當(dāng)然。其最尚者,孔明之忠,昭如日星,古今仰之。而關(guān)張之義,尤宜尚也。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遺芳遺臭,在人賢與不賢。君子小人,義與利之間而已。觀演義君子,宜致思焉。
讀此序文,當(dāng)知曹操以蔣大器之言,乃是萬古奸賊,僅能逃其不殺而已。
自陳留起兵,至洛陽病逝,前后三十余年,從任性好俠、放蕩不羈,不修品行,到權(quán)傾朝野,封王拜相,位極人臣。曹操可謂立不朽之功勛,建不世之偉業(yè)。陳壽的《三國志》對曹操的評價極高:漢末,天下大亂,雄豪并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nèi),攬申、商之法術(shù),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yè)者,惟其明略最優(yōu)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功首罪魁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羅貫中無可奈何的評價也從側(cè)面印證了在君權(quán)正統(tǒng)的傳統(tǒng)的影響下對這樣一個政治人物的客觀認知。
簡單地用功與罪是很難概括曹操的。拋開是非功過,單從歷史發(fā)展的軌跡來看,在君權(quán)天授的時代,曹操是一個在復(fù)雜的歷史環(huán)境和復(fù)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艱難打拼的政治人物。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許劭對二十歲的曹操就作了如此的判斷。
漢末之亂,肇于董卓亂京,諸侯爭權(quán)。先是董卓入京,執(zhí)掌朝政,廢少帝,立獻帝,自封太師,專擅朝政。一時間,各路諸侯共推袁紹,歃血為盟,討逆勤王,董卓焚燒宮室,劫遷天子,海內(nèi)震動。怎奈關(guān)東諸軍名為討逆,實際各自包藏禍心,諸軍間相互火拼,摩擦不斷。最終土崩瓦解。自此,中原成為諸侯爭雄的戰(zhàn)場,打著清君側(cè)旗號的勤王成為諸侯割據(jù)的遮羞布,你方唱罷我登場,今天你我同盟,明天刀兵相向。
自陳留起兵"散家財,合義兵",曹操亦先附袁紹,拜奮威將軍,終因“兵以義動,持疑而不進,失天下之望”而與紹分道揚鑣。十常侍之禍,袁紹謂:“可招四方之士,勒兵來京,盡誅閹豎”,而曹操則認為“若欲治罪,當(dāng)除元惡,但付一獄吏足矣,何必紛紛招外兵乎?欲盡誅之,事必宣露,吾料其必敗也。”這應(yīng)該算是曹操第一次顯露自己治世之能了。主簿陳琳對何進之言應(yīng)該是曹操判斷的最好注腳“掩目而捕燕雀,是自欺也。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況國家大事乎?今將軍仗皇戚,掌兵要,龍驤虎步,高下在胸,若欲誅宦官如鼓洪爐燎毛發(fā)耳。但當(dāng)速發(fā)雷霆,行權(quán)立斷,則天人順之。卻反外檄大臣,臨犯京闕,英雄聚會各懷一心;所謂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反生亂矣!”
以何進之權(quán),仗皇戚,掌兵要,誅殺十常侍應(yīng)如探囊取物,而欲調(diào)四方之兵,昏聵暗弱,此董卓亂國之始。曹操僅以校尉之末有如此判斷,比之大將軍之流,胸懷之廣遠,足見一斑。
自初平二年始,曹操敗黑山賊于毒、白繞、眭固、于扶羅,后濟北相鮑信等人迎曹操出任兗州牧,敗黃巾,收其精銳,組青州軍。又與袁紹相互策應(yīng),敗劉備、討陶謙、追袁術(shù),略地東海,征戰(zhàn)徐州,最終站穩(wěn)腳跟,成為一方逐鹿中原的豪強。正式登上角逐爭雄的主戰(zhàn)場。
及至李傕、郭汜火拼,獻帝東歸長安,下詔讓各路諸侯勤王。曹操終于抓住時機,站上了爭霸的主舞臺。建安元年曹迎獻帝于洛陽,遷都許縣。先后封曹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司空,行車騎將軍事。百官“總己以聽”
漢末之亂,各路諸侯均打著勤王的旗幟,行一己之私。但都不忘扯一張匡扶漢室的遮羞布,不為別的,只因可以打著正統(tǒng)的旗號,包藏一己之禍心。孫堅私懷傳國玉璽而返,袁紹袁術(shù)兄弟反目,可憐王允雖離間之計成功,但終無益于社稷,反遭殺身之禍。先有董卓,后有李麋郭汜,曹操也不例外,但曹操的高明之處在于能因勢利導(dǎo),禮賢下士,不像董卓之流,急于稱帝,不聽忠言,眾叛親離,一時之間,豪俠并集,謀士如云。
三國之始,劉備尚到處尋落腳之地,孫策以傳國玉璽作質(zhì)才擺脫袁術(shù)的控制,各路諸侯忙著擴地爭霸,相互殺伐,征戰(zhàn)不息,只有曹操乘洛陽城郭坍塌,糧草不濟,百姓逃亡,萬事凋弊之際,挾漢獻帝移駕許都,挾天子以令諸侯,招降納叛,布局中原,兵精將廣,糧草充足,如魚得水。在戰(zhàn)略上已得先手。
翻云覆雨,朝秦暮楚,三國之人物忠貞如一者有之,但反復(fù)無常的卻非少數(shù)。呂布英武,人莫能敵,但反反復(fù)復(fù),淪落至三姓家奴,最終白門梟首,英雄如劉備孫策者,也反復(fù)投靠,權(quán)衡得失,謀取利益,為一己私利,根本沒有信義可言。劉備如此,曹操也是如此,只是欺詐的手法不同而已,更兼強弱分明,劉備又披著一身漢室苗裔的外衣,在史家看來,非劉備而謀社稷者皆為篡逆,若單以其行為而論,比之劉備的虛情假意,見風(fēng)使舵,曹操則更顯坦蕩。
逆與順向來是爭霸者最在意的工具,順者掌握了道義的砝碼,逆者,則背負了謀逆的負擔(dān),在這點上,曹操始終占著先機,殺伐有名,師出有據(jù),掌握獻帝就等于掌握朝廷,己之所急,等于朝廷之所向,一道圣旨握在己手,各路諸侯已失先天之利,這真正成為曹操征伐致勝之關(guān)鍵。且看前腳封呂布左將軍,后腳即請旨征伐,且不說呂布反復(fù)不定,單就曹操來說,殺伐自斷,沒有坐擁朝廷,逆順當(dāng)顛倒矣。
恣肆專權(quán),董曹如出一轍,但曹操的聰明之處在于能審時度勢,設(shè)使曹操如董卓一般立廢自任,時刻想著以己而代之,則各方聯(lián)合討伐,形勢將比董卓時期更為復(fù)雜,下場也將如董卓一般無二。
蘇洵曾對歷史上三個重要人物做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比較:項籍有取天下之才,而無取天下之慮;曹操有取天下之慮,而無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無取天下之才。暫且不說項羽和劉備,單說曹操,則蘇洵之議謬矣!曹操有取天下的想法那是毋庸置疑(孫權(quán)擒殺關(guān)羽、取荊州,遣使入貢,向曹操稱臣,并勸曹操取漢自代。曹曰:"是兒欲踞吾著爐火上耶!"后又明言:"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但取天下不光關(guān)乎一個“量”字。當(dāng)是時,窮狼環(huán)伺,無不磨刀霍霍,但終無一人敢稱皇稱帝,無他,名不正言不順也。漢之皇權(quán),自高祖斬蛇起義,一向被披上天賜神授的外衣,傭兵自重,可以;巧取豪奪,可以。一旦想取而代之,就捅破了一張窗戶紙,做了大家想說又不敢說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他們可以名正言順地討逆伐賊,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曹之大智就在于洞察時事人心,不做這出頭之鳥,尊獻帝,置之身側(cè),高舉尊漢討賊的大旗,行縱橫捭闔之事,穩(wěn)纂義與理,而公而王。加九錫、建魏國,奏事不稱,受詔不拜,出入得稱警蹕,宗廟、祖、臘皆如漢制。其實,反觀孫劉,也可見一斑,他們無不借漢自重,特別是劉備,打著漢之苗裔的外衣,行割據(jù)自立之實。設(shè)若曹操廢漢自立,則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稱帝,中原從此無有寧日,國將不國,分崩離析,歷史也將由此重寫。由此當(dāng)可以深刻地理解曹操的這種戰(zhàn)略家的眼光和做法是何等正確了。
郭嘉“十勝十?dāng) 敝f可謂曹操治軍治國的最好注解“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公以順率,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于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也;紹外寬內(nèi)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nèi)明,用人惟才,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此謀勝也;紹專收名譽,公以至誠待人,此德勝也;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仁勝也;紹聽饞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好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此武勝也?!?br />
這十勝之說,雖是郭嘉將袁紹和曹操對照…,以堅曹操勝袁紹之志,但此十勝之說卻談得公允,頗能概括曹操這一代梟雄之胸懷和智慧。
因了《三國演義》的緣故,世之謂曹為奸為惡,全然忽略了他中流砥柱的作用。漢末,漢之小朝廷,失去了控制局勢的能力,漢獻帝被西涼軍你爭我奪,各州郡斷絕納貢,群雄割據(jù),軍閥混戰(zhàn)。危難之際,曹操挾末路皇帝,遷都許縣,削平北方群雄,置司馬,分匈奴;滅袁氏,定烏桓;施行屯田,豐足國用;勸課農(nóng)桑,扶助農(nóng)耕;嚴刑峻法,化亂為治。這雖然有曹操穩(wěn)定后方,鞏固政權(quán),從而更好地和各個諸侯爭雄的用心,但也從根本上起到了穩(wěn)定東漢朝政局面的作用。陸機對他的評價達到了一個無以復(fù)加的高度:“接皇漢之末緒,值王途之多違,佇重淵以育鱗,撫慶云而遐飛。運神道以載德,乘靈風(fēng)而扇威。摧群雄而電擊,舉勍敵其如遺。指八極以遠略,必翦焉而后綏。厘三才之缺典,啟天地之禁闈。舉修網(wǎng)之絕紀(jì),紐大音之解徽。掃云物以貞觀,要萬途而來歸。丕大德以宏覆,援日月而齊輝。濟元功于九有,固舉世之所推?!?br />
作為戰(zhàn)略家、軍事家縱橫捭闔,謀定而后動,曹操自有他的戰(zhàn)略眼光和胸襟。當(dāng)初,呂布襲劉備,取下邳,備來投奔。程昱勸曹:“觀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終不為人下,不如早圖之?!辈茉唬骸胺浇袷沼⑿蹠r也,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不可。”而建安五年,董承等謀泄,余皆伏誅,唯劉備開溜。曹操將自東征劉備,諸將皆勸:“與公爭天下者,袁紹也。今紹方來而棄之東,紹乘人后,若何?”曹操則說:“夫劉備,人杰也,今不擊,必為后患。”世易時移,曹操從來沒有輕視過劉備,從試探、警告,到對戰(zhàn)都有其戰(zhàn)略考量。曹之部將,除少數(shù)如曹洪之流,起自家族部曲,絕大多數(shù)均是招降納叛,然能盡力事曹,少有背叛者,除形勢所逼之外,大多數(shù)應(yīng)該是感佩于他的眼光和胸襟。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施人以恩,待人以寬,律己以嚴,唯才是舉,從諫如流,當(dāng)是曹操最大品質(zhì)。拔于禁、樂進于行陣之間,取張遼、徐晃于亡虜之內(nèi),許褚、典韋戰(zhàn)則為軍鋒,息則統(tǒng)親兵。一幫死士無論戰(zhàn)勝與戰(zhàn)敗,追隨左右,效死取忠,戰(zhàn)官渡、征烏桓、進赤壁、定涼州、爭漢中、援襄樊,多少戰(zhàn)將馬革裹尸,一去不還。一眾謀士,多所敵營投靠,但出謀劃策毫無保留,郭嘉、荀彧、許攸各展所長。正如司馬光所言:“王知人善察,難眩以偽。識拔奇才,不拘微賤,隨能任使,皆獲其用。與敵對陳,意思安閑,如不欲戰(zhàn)然;及至決機乘勝,氣勢盈溢。勛勞宜賞,不吝千金;無功望施,分豪不與。用法峻急,有犯必戮,或?qū)χ魈椋唤K無所赦。雅性節(jié)儉,不好華麗。故能芟刈群雄,幾平海內(nèi)?!?br />
當(dāng)然,作為一代梟雄,雄才大略,但也有其性格的桎梏,陳宮從友曹到反曹及至被曹操所殺,皆因曹操殺呂伯奢一家,更言“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自認曹操自私而無仁義之心。楊修自認才干出眾,猜透曹操的“雞肋”口令而罹禍;為防刺客,假借夢游斬殺門客;白日枕妾而臥,要其少頃叫醒,小妾看其熟睡,超時未喚,醒后殺妾。討賊時,軍糧不足,怕動搖軍心,問計于主管,主管說:“可以小斛以足之?!?,后軍中言太祖欺眾,太祖謂主者曰:“特當(dāng)借君死以厭眾,不然事不解。”乃斬之,取首題徇曰:“行小斛,盜官谷,斬之軍門?!狈泊朔N種不一而足。
雉堞逐塵飛,濁流深莫測?;厥足~雀臺,鼓吹喧黽蟈。
功名蓋世知誰是,氣力回天到此休。一代人杰終于走完了自己的不平凡的路,但留給后人的則是無盡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