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昌五大三粗，身強力壯。十八歲闖關東修鐵路。一根鋼軌兩人抬，他虎勁上來，胳膊窩一邊夾一根，從早干到晚，面不改色。連干二十多天，不慎絆倒，腿壓斷了。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仍一瘸一拐走路不靈便。不想讓人照顧，也無臉再干下去，便返家務農。
　　 十九歲開始當生產隊長，已三十多年。經驗足，威望高，管理有方，連年先進。
　　 四時八節(jié)，熟練在胸，耕耬鋤割，無所不精。更重要的是識人：全隊三十一戶，男勞力少，女孩子多。同姓同宗多，指望跟他沾光。胳膊不外扭，丑事不張揚，事做得好看，有時裝糊涂。雖說外人干瞪眼，也得不離大體。慶幸有六家富農，一家刑滿釋放家庭，外姓人少。大隊搞副業(yè)，護青等不下的、工分高、有提成的好事，盡量安排自家人。小的、弱地讓能干地帶著拉高工分。
　　 摸爬滾打多年，每人的脾氣，習性，愛好，關系，了如指掌。形成格局：讓剛返鄉(xiāng)的春曉領女孩子推車搬運，田間管理，收獲，做主力；兔子牙等年老的負責耕耬等技術活；金魚眼專管撒勻肥料，采石料，參加收種；自己在場院帶老年婦女顆粒歸倉，繳公糧，分糧草……
　　 年紀大了，培養(yǎng)侄子，小弟，輪換當隊長。通過匯報，掌控全局，坐鎮(zhèn)指揮。覺得只要利用好三個人，便可一路暢通，高枕無憂。
　　 春曉文靜，讀過書，闖過城市，見識多，懂得多。自小聰明，升了中學，轉學到父親居住的大城市。都認為遠走高飛了，卻突然返家務農。傳說是犯錯誤回來的。他說在外面下了鄉(xiāng)，因蔣介石要反攻大陸，父親所在的部隊要開往前線。為不給地方添麻煩才回來的。他有文化，懂政策。慶幸出身不好，不是依靠對象，好管控。
　　 另一個大高個，嘴唇被齙牙撅起，都叫他兔子牙。常年戴破棉帽，喜歡趿拉鞋，敞胸披衣服。早年曾給鄰村惡霸當打手，討租逼租，敲詐勒索。不給就打，見好就拿。進飯店見菜就往嘴里抓，邊咀嚼邊品嘗：“味有點偏重！”
　　 賭博輸了錢，變賣家產還債，一貧如洗。土改時流落街頭，被評為貧農，是隊里的貧農代表。為顯示自己，對成分不好的不講情面，當眾羞辱。曾指責春曉：“與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唱得好聽。你反動剝削觀念根深蒂固，根本瞧不起窮人。你老早結婚，與貧下中農搶媳婦。你家親戚多，那么多女孩子，就不肯嫁俺兒子！”春曉耷拉著頭，一聲不吭。
　　 兔子牙對德昌俯首帖耳，從不放肆。知道得罪德昌，寸步難行。
　　 另一個金魚眼，比兔子牙年紀小。雖體格健壯、魁偉，干活卻揀輕避重，藏奸?；?。他能屈能伸，欺軟怕硬，會見風使舵。抗日戰(zhàn)爭，他十五六歲，正從井里上來，被進村掃蕩的鬼子發(fā)現，懷疑是八路，把他抓去。沒等拷打，便跪地求饒：“皇軍爺爺，我是良民，不是八路。你饒了我吧！”后來，鬼子拉去陪決。見頭里倒地，排在最后的金魚眼嚇得尿流一地，哭著哀求：“太君，我小，什么不懂，饒命呀！”并說：“我知道手榴彈藏那里，我給你們帶路……”鬼子沒殺他，到井里暗洞中取出兩箱手榴彈……
　　 春曉曾評論：“小也不應該把秘密告訴敵人。幸虧知道少，要不損失大了。”還說，“我二爺爺也被鬼子捉去，受盡折磨，老虎凳，辣椒水全受過，胳膊粗的松棒敲斷好幾根，始終沒有屈服。雖富農，是好樣的，他是貧農，卻沒骨氣！”
　　 這些話傳到金魚眼耳朵，氣得跳八丈高。揮舞著菜刀到春曉門口大罵：“操你八輩祖宗，你頂著黃蓋回來，算什么玩意？竟敢污蔑貧下中農，為地富叫好！瞎你的狗眼。老子今天與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你躲進墻窟窿老子也要將你挖出來，把你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金魚眼在大街上罵了兩三個小時，見春曉不出來，氣哼哼地說：“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老子見了就罵，絕不是什么人都好欺負！”
　　 春曉找過隊長，希望分派農活盡量別在一塊，免得生是非。
　　 德昌安慰說：“別聽他瞎乍唬，你只裝聾作啞，他不敢怎么的?！?br />　　 德昌也警告過金魚眼：“影響干活，你要負責任。”
　　 金魚眼唯唯諾諾，滿口應允。但仍在田野里指桑罵槐欺負春曉。
　　 春曉不敢反抗，只忍氣吞聲低唱……
　　 德昌利用矛盾，把各種人物都掌控在手中。
　　 春天，送糞的被耕地的眼看要追上，春曉說：“都干得腿快拖不動了！”
　　 第二天，德昌半夜爬起，瘸著腿，誰也不叫，鏟上肥，推車一路小跑。
　　 待春曉一伙起床，已送一趟了。
　　 春曉哪敢懈怠，拼著命在后面追。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出身好的氣得叫：“逞什么能？有本事天天干！”
　　 送糞趟數一下翻倍。
　　 德昌第二天歇了，小車隊卻不敢再少送。
　　 德昌緊急時刻，便跳出來施展一下。讓人望而生畏，甘拜下風。工分與最高的一樣也無話可說。
　　 一起生產干活，哪能沒矛盾。他鎮(zhèn)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年年四平八穩(wěn)?？h里要調春曉到治海工程搞宣傳，卻做夢也沒想到。亂了陣腳，寢食難安。
　　 前年冬季，春曉到縣參加業(yè)余作者會，正農閑，德昌沒過問！去年公社組織文娛隊，要春曉幫忙。春曉寡言少語，能幫什么忙？春曉干活不惜力，德昌還個空頭人情，也過去了。現在又冒出要調春曉到縣工程搞宣傳，來得突然，弄不好一年兩年也回不來。外地干活，臟活，重體力活。有他好應酬，沒他難辦。借來借去，滋長傲氣，也影響生產。要摸摸底細，設法黃了。便去找公社書記。
　　 正好遇到書記下鄉(xiāng)回來，忙迎上去。
　　 書記扶著自行車，等他開口。
　　 德昌開門見山：“書記，我總感覺有些做法不對勁。”
　　 書記和顏悅色，說：“說來聽聽，哪里不對勁？”
　　 德昌說：“你一再強調培養(yǎng)革命接班人，要大膽扶持青年，是這樣吧？”
　　 “我是說過，不對嗎？”
　　 “可實際做起來卻不一樣，有點口是心非?！?br />　　 “噢，別藏著掖著，指出來好改正?！?br />　　 “春曉是隊里強勞力，隊里離不開他?？焖氖畾q了，公社還要他參加宣傳隊，難道就沒年輕人培養(yǎng)了嗎？”
　　 “噢，不是打過招呼嗎？縣里組織會演，要公社出節(jié)目。眼看春節(jié)快到了。任務急，春曉有這方面才能，借用了幾天，怎么不行？”
　　 “俺侄兒剛輟學在家，剛十六歲，翻跟頭，劈叉都會，比春曉強多了。年輕，好培養(yǎng)，好苗子為什么不用？春曉家是富農，村里夜校，民兵都不讓他參加，你們卻用他，搞亂階級陣線，唱反調?！?br />　　 書記說：“出身不能選擇，道路可選擇。要給出路，調動積極性，讓他發(fā)揮特長。”
　　 德昌說：“我從小看他長大，哪有特長？”
　　 書記說：“你覺得他沒你侄子好，沒一樣令你佩服？”
　　 “腿腳輕松，能跑，推小車行。刨玉米，拔麥子，他能干……”
　　 “你只看到干活的一面，其實，有許多你并不知道?！?br />　　 德昌急了，說：“我那樣不知道？他老婆是南方人，會燒南方菜，請我吃過。連分多少糧，養(yǎng)幾頭豬，喂什么飼料，幾只羊，都知道。常向我借錢……”
　　 書記說：“就沒覺察是人才？”
　　 德昌不屑地說：“還人才？把他說神了。拔麥子時，碰到炎熱中午，別人無精打采，春曉會分外來勁，干在前面，不停地向后面喊叫：‘上啊，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這點困難什么，大家沖??！堅持就是勝利！’這誰不會？”
　　 書記支起車子，由背包中抽出一疊紙，遞給德昌。
　　 “啥玩意？”德昌接過，見是縣文化局文化館的《山花文藝》，1974年第8期，翻開目錄見有春曉作品。翻到一篇《清晨一課》（詩），輕聲讀著：
　　
　　 “天沒明，哈欠連著哈欠，仍沒睡醒。
　　 又駕車送糞，下西溝，上東嶺。
　　 睜開眼便干活，腿灌鉛般沉重。
　　
　　 糞堆豎著锨把，有人已出工？
　　 ‘誰不給面子，敢與我爭雄？’
　　 正想比個高低，頓覺無地自容。
　　
　　 原來是老隊長，跛著腳推車一溜風。
　　 強忍著痛疼，用行動為我們加油助興。
　　 ‘季節(jié)不等人，搶收搶種要分秒必爭?！?br />　　
　　
　　 隊長幾句話，讓我頓感臉紅。
　　 不顧年老體衰，多說不如行動。
　　 清晨生動一課，時刻回味在胸。
　　
　　 這是他寫的？”
　　 “上面寫了名字，還有假？”
　　 德昌又翻到一篇《新娘子》
　　
　　 鵝毛雪，刮北風，整地沒停工。
　　 天寒地凍，四野灰蒙蒙。
　　 突然一點紅，像團火，似流星。
　　 這邊喊加油，那邊揚歌聲。
　　 賽貢獻，比技能，你追我趕比輸贏。
　　 工地像點燃的烈火，頓時熱氣騰騰。
　　 原來新娘子來助戰(zhàn)，鐵姑娘隊長孫紅英。
　　
　　 德昌贊許說：“還真是春曉寫的。我不懂詩，但這事熟悉。通俗押韻，好！”
　　 書記說：“你可能不知道，去年會演，有百十多公社、單位參賽。春曉編的節(jié)目獲特等獎，為公社爭了光。勞動力到處有，人盡其用，好鋼用在刀刃上。我們都要顧大局，全力支持?！?br />　　 德昌嘴上說：“好，一定支持。”心里卻打定主意：“春曉不能放！縣這么大，不差他一個。不去，會另找人。淌過風頭，便無事了。”
　　 一個星期后，春曉收到同伴來信：“治海指揮部已成立，調令早下達公社。我們都在政工組，你怎么還不來？”
　　 春曉去問德昌：“大叔，縣里要我去工程搞宣傳，你可知道？”
　　 德昌裝糊涂：“噢，這是好事，大叔全力支持，絕不阻攔。通知沒來，說不定變更了。再等等吧，有消息定先告訴你！”
　　 金魚眼和兔子牙聽說后，都很驚訝。春曉若走了，自己反不是人了。
　　 金魚眼喝了點酒，趁機耍酒瘋。躺在公社門口大大咧咧：“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剝削階級不會真心實意為貧下中農辦事，不能讓王八老鼠成精！”
　　 兔子牙比較婉轉，找公社書記，亮明觀點：“出生就打上階級烙印，不能忘了階級斗爭。親不親，階級分。讓春曉到縣里是嚴重錯誤。縣里不了解，俺貧下中農反對，堅決不能放，糾正還來得及。”
　　 書記做他工作，他堅持立場。
　　 又過一周，公社書記接到縣委書記電話，質問他對治海工程的態(tài)度，知道春曉仍在家，忙去找德昌：“你聽不聽縣委領導？有沒有一盤棋精神？再不執(zhí)行，隊長就別干了！”
　　 德昌見書記發(fā)火，怕不讓他干隊長，心急火燎。立即去催春曉動身。說：“接通知就來告訴你，趕緊走，俺侄騎車送你。家里有我，放心好了！”
　　 說歸說，德昌心里失落。心里嘀咕：“走了，一幫人誰帶？為讓后面推車人順車轍省力，送糞總跑頭里。過河，上坡，幫拉車，收莊稼幫捆綁……帶著大家出力，我放心。雖說離了誰地球照轉，但這樣的難找。更擔心被縣里留下，再也回不來了！”
　　 2023年2月9日蠡湖（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