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老雪(小說)
一
早上剛走進辦公室,手機就響了。一看來電,是老雪打來的。
“今天下班沒事吧!咱倆擼串去!”
“你怎么知道我沒事!我有事!”我故意逗著老雪。
“今晚我有重要事情找你商量。別扯別的,務必到!”老雪下了“指令”。
“怎么?綁架??!”我有意把嗓門高過“五度”。
“你不去,我上你家找你!一言為定,晚六點,興順串店見?!辈蝗菸叶嗾f,老雪手機先掛了。
坐回椅子上,想象著電話那頭老雪的表情,看來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老雪其實并不姓雪,他姓李,叫李國祥。老雪是他的綽號,這主要源于他在酒桌上特喜歡喝“老雪”。
我跟老雪是光著屁股長大的發(fā)小。那時我們兩家同住在北市場茶園胡同的一個大雜院,他爸和我爸都在國營第三機械廠上班。老雪比我長一歲,大高個兒,帥氣。
老雪初二那年,看上了我家對門的姑娘玉華姐,玉華姐和老雪同歲,但他倆不在一個班。于是乎,老雪經(jīng)常“委派”我偷偷去給玉華姐送“紙條”;玉華姐呢,似乎對老雪頗有好感。我每次給她送“紙條”,她的心情都那么急迫;只有當“紙條”握在她的手心里時,她的心跳才稍稍平穩(wěn)些,然后羞澀地說上一句:“翔子,哪天姐給你買冰棍兒吃?!笨墒俏覐膩頉]吃過玉華姐買的冰棍兒,她又沒上班,哪來的冰棍兒錢?不過每回玉華姐家里包餃子,她端著大碗,送給我家的剛出鍋還冒著熱乎氣兒的白面餃子,我可沒少吃。
老雪對我和玉華姐特“哥們兒”。每當有的同學欺負我,或者有“小流氓”看著玉華姐長相俊秀欲行不軌時,老雪就像緊急出警的消防隊員一樣,邁著大步火速到場“救援”。他只要晃晃那雙鐵榔頭一樣的大拳頭,那伙兒剛剛還不可一世的家伙們就會嚇得撒丫子跑掉。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老雪和我先后高考落榜,于是腳跟腳接替各自父親的班參加工作,來到國營第三機械廠。我被分配到原料倉庫;老雪則去車間,當上了機加車工。
第一個月開工資,老雪和我下班直接到北市副食“圈樓”,給家里買了一堆吃的用的,然后我倆走進北市場聚賓樓飯店東邊的一家小酒屋。倆人就著一盤烀毛豆和煮花生,各自舉著一個又高又大的塑料酒杯,喝起了散啤酒。這是我倆平生第一次自個兒做主在飯店喝酒,有點兒犒勞自己的意味,也有點兒體驗自食其力的感覺。
一口酒下去,老雪把頭探過來小聲道:“我說翔子,咱倆不能就這樣混下去吧?”
我注視著老雪瞪得滾圓的大眼睛,“想說啥?直說!”
“我要復習功課,準備考電大!合計著拉你一塊兒學?!崩涎┌情_一只毛豆,把幾顆豆粒送進嘴里。
“好啊!”我當即表態(tài):“咱倆一塊兒學。”
倆人端起酒杯輕輕一碰,仰脖,散啤下了一大半兒。
后來我倆電大畢業(yè),廠里又送老雪去工業(yè)技術學院學了兩年數(shù)控加工技術,這下可好,老雪如日中天,成了全廠數(shù)控加工第一能人;廠里一些高精尖的零部件需要車、銑、鏇,都由老雪親自“操刀”加工,一年下來,車間機加效率提高30%以上,質(zhì)量大幅提升。一晃兒三十幾年,老雪帶出了十幾個徒弟,并多次參與完成國家重點制造項目;他曾多次榮獲全國及省市數(shù)控技能操作大賽“狀元”,被省政府授予“遼寧工匠”榮譽稱號。
今晚,老雪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
一縷陽光透過窗紗瀉在辦公桌上。窗外,綠茵茵的草坪上,幾枚蒲公英正綻放著金燦燦的黃花;幾只小鳥隱藏在樹蔭里,“嘰嘰喳喳”地嬉鬧著。
二
按著老雪的“指令”,下班后我直奔約定地點——鐵西興順街“興順串店”。這家串店的烤肉串酥軟適口,味道純正,擼起來滿嘴油香,堪稱一絕美味!而讓吃家挪不動步的,還有串店隔壁的“老沈陽雞架抻面館”,那烀雞架肉香味濃,那抻面筋道軟潤,若配上一瓶“老雪”,簡直能把肚子里的饞蟲勾引到嗓子眼兒!老雪和我都好“整啤的”,這兩家小店自然成了我倆小憩小酌的“小酒屋”。
疫后的興順街夜市,生意紅火,人涌如潮。走進串店,老雪已看座靜候。工夫不大,啤酒肉串上桌。我喝雪花干啤,老雪還喝冰鎮(zhèn)“老雪”。
“來,走一個!”我和老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袄涎?,有什么事兒???”
老雪并沒急著搭茬我的問話,而是把我倆的酒杯又都滿上,然后才開腔:“還有一個多月我就退休了,現(xiàn)在公司正緊鑼密鼓地推進項目,這你是知道的?!?br />
我邊聽邊點著頭。我公司去年承擔一項國家重點攻關制造項目,現(xiàn)已進入中試階段。這類項目美國等西方國家也在搞。如果我們率先研制成功,將大大提升我國的國際聲譽和重器制造實力,這是一場與西方國家之間相互較勁的研制“爭霸賽”。
老雪瞅著我,接著說道:“昨天下午王總找到我,說由于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項目進展已滯后。他跟我商量能不能退休不離崗,堅持把這個項目完成?!?br />
“老雪,這個時候公司需要你,我看你最好能留下來!”
“你看看,我猜你就會這么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崩涎┒似鹁?,喝了一口。
“可是昨晚我回家跟玉華一說,她不同意,還跟我拌了幾句嘴?!崩涎┨岬降挠袢A是他的老伴,就是當年我給送“紙條”的玉華姐。
“她說她有個高中同學的弟弟在渾南一家外資公司,他們正急需數(shù)控技術人員。聽說我要退休了,想請我過去帶帶新手,人家答應每月工資最少是我現(xiàn)在的三倍?!?br />
“那你怎么說?”我追問一句。
“當時我還真猶豫了,這么高的薪水!誰不知道錢好花?可是后來認真一想不行?!崩涎u了搖腦袋,“現(xiàn)在項目進度已經(jīng)拖期了,假如我退休走了,接我這攤兒的那個人是不是還得有個熟悉的過程?一旦出現(xiàn)差錯,不但浪費材料,而且質(zhì)量和工期很難保證。沈陽是國家重裝設備制造基地,咱可不能給上輩人豎起的‘光榮牌子’抹黑呀!”
“老雪,你的想法沒錯,可你的收入會損失一大塊兒的。”
“那又怎么著?現(xiàn)在不也活得挺好的嗎?”
“老雪,你能在金錢面前說出這番話,有剛兒!我敬你!”我拿起酒杯,一口氣干了。
老雪遞給我一支肉串,他自己也拿一支,我們吃著。我的腦海中油然浮現(xiàn)出老雪和玉華姐的段段往事。
玉華姐當初嫁給老雪曾費了一番周折,主要是玉華媽不同意,她嫌老雪家條件不好,結(jié)婚沒房子。玉華媽說,就憑她閨女的俊模樣,嫁個干部綽綽有余。可玉華姐情不自已,非老雪不嫁。結(jié)果,當媽的見不得閨女整天的多愁善感,就松口答應了。轉(zhuǎn)年開春,老雪和我、還有幾個哥們兒一起動手,在他家的西房山搭個小偏廈兒,算是給老雪和玉華姐準備了婚房。
老雪婚后的一個夏日,不知他從哪淘弄來兩噸塊煤的煤票,興奮得不得了。他和我一起用車子把買來的塊煤從煤建一營拉回家里。天氣炎熱,我倆光著膀子往屋里倒煤,汗水從額頭淌下來,與臉上的煤灰和在一起。玉華姐給我們買來了大塊兒的皇姑雪糕;當她看到我們熊貓一樣的臉時,眼圈濕潤了。
玉華姐當時在沈陽太原街附近的華僑飯店當服務員。那天她給我們準備了好多好吃的下酒菜,有醬牛肉、燉雞腿、青椒炒肉,這些美味佳肴都是飯店后廚的剩菜,玉華姐打包買回來的。當然,她帶回來的還有從飯店內(nèi)部買的瓶裝雪花牌啤酒。她說我倆干活挺累的,喝幾瓶好啤酒。
老雪和我洗過臉,坐到餐桌前。玉華姐給我們倒啤酒的時候,我注意到老雪的眼里浸滿了幸福。是啊,在一片破爛不堪的棚戶區(qū)里,一個青春俊俏的姑娘能把一顆美麗的芳心交給一個當車工的男人,這個男人有多么的幸運啊。
“翔子,將來我一定讓你嫂子住上兩水兩氣的樓房,過上好日子!”老雪拿起筷子,信心滿滿地說道。
“老雪,有志氣!”我豎起大拇指。
玉華姐甜甜地笑著,臉上的紅潤好似初綻的荷花。那天,我頭一次看見玉華姐一口氣兒喝下一杯的啤酒。
上世紀九十年代,北市場棚戶區(qū)改造,我們搬出了那個低矮潮濕、住了幾輩人的大雜院。我家搬到鐵西勞動公園附近;老雪家搬到鐵西廣場邊上的一個小區(qū),他和玉華姐領著兒子住上一套58平米的雙室樓房,動遷購房差額款是公司為他支付的。至今,他們還“擠”在那套老樓里。兒子準備新房結(jié)婚,一家人又背上了銀行的房貸;雙方老人年事已高,需要照顧;玉華姐身體不好,時常就醫(yī)吃藥。老雪要退休了,玉華姐盼著自己的老公憑本事出去多掙點兒錢,緩解一下家里的窘?jīng)r??善稍谶@個節(jié)骨眼兒上,老雪卻不被眼前的大把鈔票所誘惑。
“我是公司培養(yǎng)出來的,現(xiàn)在公司需要我,我沒有理由退卻。扔下項目去外資企業(yè)掙大錢,那不是我老雪干的事兒!”看得出,老雪心志已定。
四瓶啤酒見底,我打車把老雪送回家。玉華姐去給公婆送晚飯還沒回來。
從老雪家出來,天空飄起了細雨。我想靜靜地走一會兒,任這綿綿細雨梳理一下我的繁雜的心緒。
三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
老雪的父親和我的父親都是從舊中國走過來的產(chǎn)業(yè)工人。新中國成立后,老哥倆一起進入國營第三機械廠。老哥倆和其他工友們多高興啊,過去給日本人當“亡國奴”,現(xiàn)在親手建設自己的國家了!那是一個大干快上的火紅年代,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奮進年代。這些共和國的第一代產(chǎn)業(yè)工人們,靠著一股“闖”勁兒,憑著一股“拼”勁兒,硬是把沈陽這片百廢待興的荒墟變成了百業(yè)俱興的沸騰熱土;他們?yōu)閲已兄瞥鼋賯€“第一”重器裝備,使沈陽成為名副其實的共和國重工業(yè)的“搖籃”和舉世聞名的“東方魯爾”!
記得兩位老父親退休回家的那個晚上,他們坐在院子里的槐樹下叮囑我們,要制造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更要保持老一輩產(chǎn)業(yè)工人的傳統(tǒng)本色。
而今,老雪退休不回家,寧愿不掙高薪,也要參與完成國家重點項目,這并不是他心血來潮,而是他的心里始終擔負著一種責任。這責任,就是老一輩產(chǎn)業(yè)工人傳承下來的無私無畏、忘我奮斗的主人翁精神,就是共和國產(chǎn)業(yè)工人偉大的創(chuàng)造精神和工匠精神,而所有這些精神正是我們今天提振民族工業(yè)士氣、創(chuàng)建自主民族品牌、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源泉動力!所以,我欽佩老雪,更欽佩他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
可是,話又說回來了,難道玉華姐錯了嗎?誰家不過日子呢?
這天是我媳婦生日,我提議和老雪兩口子來個小聚,媳婦欣然同意。下班后,兩家四口相聚在興順街老沈陽雞架抻面館。
“玉華姐,最近挺好吧!”走進抻面館,我和玉華姐打著招呼。
“挺好的,一切都好!”玉華姐淺笑著。
“你玉華姐好著呢!”老雪在旁邊調(diào)侃一句。
玉華姐懟了一下老雪的胳膊肘,佯裝不悅道:“不許亂說?!?br />
這時候酒菜擺好,玉華姐做開場白:“今天是弟妹生日,祝弟妹生日快樂!祝你們兩口子恩愛幸福!干杯!”四個人說笑著端起酒杯,老雪和我一陣“咕咚”啤酒下了肚。
轉(zhuǎn)眼見兩個妯娌姐妹只喝了一小口,老雪不干了,說我媳婦應該把酒干掉,壽星嘛,起個帶頭作用。玉華姐說女士可以隨意。爭來辯去,最后大家又一次共同舉杯,這回男士干杯,女士半下,算是把“酒事”扯平了。
“這‘老雪’真有味兒!”老雪放下酒杯,大發(fā)感慨。
我給玉華姐夾一塊雞架,“這雞架配啤酒,再來碗抻面,真是沈陽風味的絕配?。 ?br />
“錯了不是?應該是雞架配‘老雪’。”老雪啃著雞架,不忘插嘴。
這時,玉華姐笑著說道:“翔子,你是知道的,這些年我們家的日子一直緊緊巴巴的。俺家國祥馬上退休了,遇到個掙高薪的機會,你說是不是不能錯過?我說的沒錯吧?”說完,她瞥了老雪一眼。
聽玉華姐這么一問,我竟一時語塞了,腦袋像短路一般,間歇幾秒后才略顯尷尬地回應著,“啊——沒錯,沒錯!”
老雪坐在一旁聽著,默不作聲,忽然端起酒杯,一口“拿下”了杯里的“老雪”……
四
第二天上午,在公司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議上,王總宣布:“聘任李國祥同志為GZ032國家重點制造項目現(xiàn)場顧問,聘期兩年。”我一聽,不覺一愣,將目光移向坐在后排的老雪。他抿嘴正沖我笑呢。這家伙!
散會出來,我忙把老雪拽到走廊一角:“怎么回事?玉華姐知道不?”
老雪呵呵笑了,“你昨晚不是幫她說話嗎?”
“那你說我該咋回答?”我反問道。
老雪拍一下我的肩膀,“我知道昨天你很為難的?!?br />
“到底怎么回事?”見我一臉疑問,老雪于是道出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不知怎么搞的,這事被老雪爸知道了。昨晚老雪兩口子剛到家,老爺子的電話就打來了。老人家“掰包子說餡”,談了他的看法。他支持老雪退休不離崗,并打算拿出他的一部分養(yǎng)老金來補貼兒子一家,說別讓玉華姐委屈著。
“老爺子退休不“褪色”呀!”我贊嘆道。
老雪握住我的手,“昨晚躺在床上,你玉華姐跟我說,事情孰輕孰重她已經(jīng)掰開捏了,她同意爸的意見,但爸的養(yǎng)老錢她不要。她說,人活著錢很重要,但還有比錢更重要的?!?br />
“玉華姐真是個好姐姐,寬容大量,善解人意!”
“你哥我當初的眼力沒錯吧!”老雪得意地說道。
我詼諧地接過話:“多虧了我送的‘小紙條’!”老雪被我逗得立馬沒了下句。忽然他隱飾地笑著,“怎么?這么說說就完啦?”
我一看老雪有“宰”的意思,忙反應道:“今晚我請玉華姐,你作陪!擼串烀雞架任選,冰鎮(zhèn)‘老雪’!”
“一言為定!”老雪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笑著去試驗車間了。
尤其是在自己家境不好的情況下,如拒絕高薪誘惑,更是難得,為老雪點贊。
問好作者,祝安好。
一篇好小說,拜讀學習。
作者的文字,把我的思維拉回到那個青蔥歲月。小說中,那個傳送“紙條”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感覺那個傳遞過程是開心快樂的。
小說中的老雪,高考落榜,頂替父親的班參加工作,不甘落后,電大畢業(yè),又去工業(yè)技術學院進修“數(shù)控加工技術”,后來多次榮獲全國及省市數(shù)控技能操作大賽“狀元”,僅憑這些成就,老雪就值得我這個同時代人好好學習。
今天,也就是現(xiàn)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老雪退休不離崗,寧愿不爭高薪,也要參加完成國家重點項目,這擔當這責任,讓人肅然起敬。作者說,我欽佩老雪,更欽佩老雪的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
一篇非常正能量的小說。感謝作者分享。佳作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