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葉紅了(散文)
表哥打電話說過幾天給兒子辦婚事,要我回老家“熱鬧熱鬧”。和姐妹們打了一通電話。一拍即合,是日,由二姐夫駕車直奔老家而去。
深秋時分,早晨的陽光直射進(jìn)車內(nèi),暖洋洋的,大姐二姐和小妹在后排嘮嘮叨叨敘述者家長里短,我時不時扭回頭去插幾句??刹皇菃?,幾十年也就是我們姐妹幾個你拉我扯的度過來了,這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骨肉親情是無法表述的,只是祈禱老爹老媽在天之靈保佑我的兩位姐姐和妹妹身體健康,永遠(yuǎn)年輕。
轎車駛出縣城,像一只小兔子在盤山路上蹦蹦跳跳地朝老家跑去。我們都被車窗外的秋色吸引住了。不僅發(fā)出陣陣感嘆,且原來老家的秋天竟是這般美麗!墨綠色的山坡上點(diǎn)綴著一簇簇橘紅,大紅、絳紫,深藍(lán),懸掛在山腰的農(nóng)田里玉米、谷子又恰到好處地涂上一抹抹金黃,五顏六色,簡直是一幅幅水墨畫在眼前擴(kuò)展,延伸。
好一個錦繡家鄉(xiāng),錦繡十月!
我們這里是太行山麓,缺少些江南丘陵的逶迤纏綿,但巍峨挺拔的山勢總讓人蕩氣回腸。那盤根錯節(jié),并蒂相連的灌木叢,那山石夾縫中露出小臉的山花,那間或從叢林里飛出的五彩山雞,又為太行增添了不少嬌柔。春天來了,蟄伏了一冬的山花野草迫不及待地給山野披上綠裝,夏天,一座座蒼翠的大山厚重雄渾如詩人般寧靜致遠(yuǎn),冬天山崗則北方男人一樣冷峻剛毅,最是入秋,那疊疊嶂嶂的山戀如情竇初開的山里漢子,袒露出少有的溫存,任憑濃艷的秋色在它的懷中騷首鬧姿,張揚(yáng)到極致。我恨不得棄車步弁穿行在這連綿不斷的畫廊中,嗅一嗅花的香,草的甜。
老家便鑲嵌在這卷畫廊里。表哥家對面是被形象地叫做“饅頭垴”的一座毛茸茸、圓溜溜的大山,長滿黃刺玫、山皂角,荊條等灌木和蔡樹,椴樹,椿樹,還有不少核桃樹,蘋果樹,棗樹,梨樹等。那滿坡滿樹的葉片便在晝夜溫差間褪去了綠色,又如剛剛從燃料缸里打撈出來似的五顏六色地掛滿枝頭。果子已經(jīng)摘了,偶爾透過色彩斑斕的樹葉還能看到或許是主人有意留下的,或許是遺漏掉的,三三倆倆紅彤彤的果金燦燦的梨在樹梢上得意地顯擺。
老遠(yuǎn)就感到一股濃濃的喜氣沖出山口!碩大的鮮紅的充氣拱門豎立在表哥門前,院墻內(nèi)外橫七豎八地拉掛著幾十條彩帶,五眼石窯中間懸掛著繡著大紅喜字的幕布,旁邊一道裁成尺把寬的紅紙上書執(zhí)事人員名單。院墻一角貼著“葷廚房”字樣,三個特制的大鐵灶火次第擺開,一火是炒菜的,一表親戴兩只袖套,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正準(zhǔn)備炒雞蛋。“香不香,蔥蒜姜”,表親看火候已到,半碗調(diào)料剎那間傾入油鍋,一股香氣騰空而起,接著把半盆攪好的雞蛋液倒入鍋內(nèi),不停地翻炒,接著起鍋裝盤,一個色香味俱全絕對地道的黃燦燦、金晃晃的爆炒土雞蛋得了。一個火是煮油果的,這邊一位從面盆中捧出一團(tuán)稀溜溜的面團(tuán)放在長條案板上順著拉長了,小刀在案板上啪啪啪啪連跳四下,再橫著一拉,隨手甩進(jìn)滾燙的油鍋里,另一位一手拿著一雙筷子不停地翻動鍋里的油果,一手握著一個彎成弧形的大鐵鉤,憑經(jīng)驗(yàn),視火候看到那個油果煮熟了,煮透了,筷子一夾,看都不開一眼,一個油果黃泛泛、熱騰騰、香噴噴地倒掛在鐵鉤上。一火是熬菜湯的,一大鍋白菜、土豆片,胡蘿卜片、海帶絲、粉條、燒肉片在鍋里上下翻動,紅的上來了,白的下去了,綠的上來了,黃的下去了,你看,這那是一鍋菜湯,分明是一只變幻無常的萬花筒!大叔讓我嘗嘗咸淡,我順著炒勺嘶溜吸了一口,那才叫一個香!
騰倒出一間窯洞作為“禮房”,前來隨禮的親戚朋友手里拿著花花綠綠的票子圍在桌子前,桌后,一位記賬,一位收錢。收錢的接過禮金唱道“某某某禮金多少——”,記賬的和“某某某禮洋多少——”把隨禮的人名和禮金工工整整寫在禮賬上。這個活計第一要自家人,第二要細(xì)致人,不然日后還禮沒個賬目,所以禮房的執(zhí)事人員責(zé)任最重,待遇最高,也最受人尊敬。文革時期,一類紅寶書,相好的每人幾角錢湊份子買一個印有毛主席頭像的鏡框算是大禮物啦,大隊送的多是挽著紅花的鋤頭,扁擔(dān)和簍筐?,F(xiàn)在不行了,隨禮的少則30、50,多則100、200,相好的更多,千兒八百的是常事,如我,死要面子活受罪,每個月工資除了隨禮所剩無幾。
新房內(nèi)衣柜上、梳妝臺上,玻璃上到處貼滿喜慶的剪紙,靠床頭整整齊齊疊放著花花綠綠的新被褥,數(shù)了數(shù),六條緞褥,六支緞被。六六大順!當(dāng)年,這可是大戶人家才能夠置辦得起的家當(dāng)。床頭端放著新人的結(jié)婚照。新郎瘦的精神,新娘笑的燦爛,聽說是五臺人,我肅然起敬,那是閻錫山的老鄉(xiāng)?!皶f五臺話,能把洋刀跨!”當(dāng)年五臺人在山西當(dāng)官的海了去啦,不知這位新娘姓什么叫什么,背景如何,反正是五臺人。五臺人乎?五臺人乎!
老家本身就大十幾戶人家,都拜一個祠堂祖宗,只是年代久遠(yuǎn)分成幾支,村里人除了春播秋收大多都在外打工,因了誰家過事才回來幫忙,寂靜慣了的小村莊一下子涌回這么多人來,驚得雞貓犬狗顧頭不顧腚地鉆進(jìn)村邊草叢中。村頭村尾響徹歡聲笑語,連吸進(jìn)的每一口空氣也不同以往變得那樣甜那樣鮮那樣爽。
七輛锃亮的小轎車在綠幽幽的山口出現(xiàn),白車打頭,取“白頭到老”之意,披紅掛綠,洋洋灑灑在鞭炮聲中緩緩駛來?,F(xiàn)在城里人娶媳婦用的都是一水兒叫不出名字的世界頂級名車,村里人用不起,但排面還是要講的,國產(chǎn)車也要費(fèi)點(diǎn)周折投親托友找?guī)纵v。用的車越多,越好,越說明這人有面子。
車隊的到來拉開了新婚大典的帷幕。小村莊沸騰了,村頭響起了歡快的嗩吶聲,鑼鼓聲。俺村人說表哥家有實(shí)力,請了粗細(xì)兩行(即兩組樂隊)。迎親的隊伍圍了上去。四個和新郎同輩的本家弟兄是短打小生裝束,為轎夫,十位紅衣十位綠衣女子都是本村親戚和鄉(xiāng)鄰,成兩列縱隊,手執(zhí)彩扇按照預(yù)先編排好的套路和步數(shù)扭動,表哥戴禮帽,著西服,扎領(lǐng)帶,佩紅花,持文明棍,表嫂穿紅衣,拿彩扇,頭頂挽著一朵大紅花,倆人為迎親隊首,更好笑的是表哥和表嫂被人們夸張地打上粉紅的倆腮,畫上又濃又黑的眉毛——還有,在新郎的叔叔大爺們中間舉薦的兩位有身份的長輩也分別裝扮成張生和西門慶模樣,穿插在這支既有現(xiàn)代文明的象征又極具土色土香的中西結(jié)合、古今并存的迎親隊伍中打諢。
手忙腳亂、大呼小叫聲中,新郎把新娘從車?yán)锉У睫I里,“起轎——”四位轎夫抬起轎子,嗩吶調(diào)一轉(zhuǎn),人們踏著節(jié)拍,邁著十字步,舞動彩扇扭了起來。不說舞姿好劣,步伐大小,只圖興高采烈。表哥拄著文明輥,歪戴著禮帽,笨手笨腳地努力想和著嗩吶聲走到點(diǎn)子上卻總也走不對,趕不上,引來陣陣哄堂大笑。
一陣吆喝,人們七手八腳把新娘從轎子里強(qiáng)行拉扯出來,讓表哥把新娘背在背上。列位,這公公和兒媳一般是不能過于親近的,公公要莊嚴(yán),兒媳要孝道,要守節(jié),盡管居家過日子在一個鍋里撂勺,但往來之間要有個底線,過了就是發(fā)燒,被人呼為“燒爆頭”??砂硞冞@里“三天沒大小”,意思是新婚三天內(nèi)不分老小不管禮數(shù)輩分,都可以耍新人,鬧洞房,再大的玩笑新郎新娘都的承受。而公公背媳婦是新婚大典的重頭戲,以往的格式是專門找來長長的一根樹干,一頭綁上棉花棉布之類的易燃品,再澆上些柴油備好,等到媳婦過門那天點(diǎn)著火由公公扛著叫做“立火桿”,后來人們覺得麻煩,或者說怕引起意外,干脆就讓公公背著新媳婦往家跑,我想通過此舉一來公公可以借機(jī)與媳婦進(jìn)行一次肌膚接觸,斷了以后的念想,二來也可以通過這一接觸增進(jìn)家庭的和睦。更何況,新娘未踏進(jìn)洞房之前腳是不能沾到婆家土的。表哥強(qiáng)裝正經(jīng)卻難以掩飾那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巔兒巔兒背著兒媳往家跑,人們在后邊拉著,扯著,婆婆在一旁煽著扇子,還得不停地問“燒不燒,燒不燒”。這一番鬧騰,簡直樂翻了天,樂壞了地,連村里那棵有著幾百年樹齡的老槐也呵呵地笑彎了腰,抖落滿樹槐葉。
迎親隊穿行在深綠和金黃之中,道寬處,是一個耀眼的漩渦,道窄處,是一條鮮亮的河流,滴滴答答的嗩吶聲撓的人心里突突直跳,手腳直癢。那種不加掩飾,不拘禮節(jié)的原始的喧鬧是山外人,城里人無法感受到的。
新婚儀式開始了,司儀是一位中年漢子,白色旅游鞋,深藍(lán)色的褲子,上衣是印滿喜字的大紅唐裝,帶一頂印著“某某旅行社”的紅色旅游帽。在他的指揮下,倆只大號音箱開足聲音,宋祖英便在里面唱起了“好日子”,司儀拉長聲音對著麥克喊“新郎誰誰誰、新娘誰誰誰結(jié)婚儀式現(xiàn)在開始——”于是按照本地權(quán)威人士審議通過的項目逐一進(jìn)行。三叩六拜好不容易才進(jìn)了洞房;總管看著儀式結(jié)束,便喊“開席——!”
以前村里人不擺席的,全村人端著滿滿一碗熬菜湯找地兒或蹲或站吃一口油果喝一口湯,隨吃隨添,吃飽了一抹嘴就走,現(xiàn)在就不是那回事了,四六(四冷六熱)席吃的風(fēng)卷殘云,酒喝得酣暢淋漓,吃剩的菜肴統(tǒng)統(tǒng)打包帶回去喂貓喂狗,這一場歡天喜地,紅紅火火、熱熱鬧鬧的婚慶場面,著實(shí)能讓全村人歡喜幾天,回味幾天。
吃飽了,喝足了,鬧夠了,人們打著嗝:“串禮(俺村這一代管隨禮叫做串禮)來?”“串禮來。”“吃了?”“吃了!”“菜還將就,”“也就好了?!薄盎匮??”“回呀?!睅е茪馊齼蓛缮⒘耍俏淮笊┭奂彩挚?,抓起一扎油果往圍腰底下一掩,急匆匆走出院門——得,晚上的干糧有了。
路遠(yuǎn),吃罷酒席我們打算走了,給表哥告別時,他正和媳婦娘家人敬酒,暈暈乎乎的挽留我們住下,我們謝絕了,其實(shí)今晚還有好戲看哩,村里人鬧洞房更有意思,甚至,甚至說是有些——“粗魯”。
半路,忍不住拿出喜糕嘗了一口,黃米面夾著大紅棗,粘呼呼,軟騰騰,真甜!
2022-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