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楊鳴村抗“陽”(短篇小說)
一
楊鳴村算是“陽”名了。一村人“陽”了半村。
自打國家防疫政策改變,一夜之間村頭的崗位取消了,做核算檢測的“大白”消失了,村里下發(fā)的協助檢測維持秩序的袖標收回了,政府臨時征用村旁土地建設方艙醫(yī)院的工人也撤了,毫無征兆的變故讓老楊摸不著頭腦。
老楊是村衛(wèi)生室的主任,也是衛(wèi)生室的唯一醫(yī)生。前年村里建起衛(wèi)生室,村委會討論讓誰當村醫(yī)時,有人提起老楊祖父生前在縣城藥房拉過藥匣,老楊應該與看病吃藥沾點邊,就集體表決同意老楊當起了村醫(yī)兼衛(wèi)生室主任。老楊在縣醫(yī)院培訓半個月后就走馬上任。平時誰家有個頭痛腦熱,感冒發(fā)燒需要打針輸液會找到他,至于大病大傷什么的都會到鄉(xiāng)里縣里甚至省市一級醫(yī)院救治,況且他也確實看不了。
雖然技術不高,但很熱情,熱心,認真,負責,每天除了上地就是在衛(wèi)生室值班,但凡有人呼叫,立馬背起藥箱出門,不分晝夜,風雨無阻。這次疫情防控,老楊可是有了“用武之地”,他被任命為防控小組副組長,每天和駐村干部一起登記村民信息,挨門挨戶講解防疫知識,按時組織核酸檢測,噴灑消毒溶液,和志愿者一起站崗執(zhí)勤,村里前街后巷到處都能看到他忙忙碌碌的身影,最得意的是領到一身防護服,成了“大白”。
隔三差五的天還未亮,老楊拿著銅鑼出現在村頭,隨即村里就響起了咣咣的鑼聲和老楊嘶啞的嗓音:“三老四少,大娘大爺,上級通知,趕緊起來做核酸啦——”
“五嬸六姑,兄弟姊妹,戴好口罩,趕緊到村委會做核酸啦——”
隨著家家戶戶的街門吱吱呀呀打開,以家庭為單位,人們朝原大隊部涌去,老楊又指揮著大家:“排好隊,間隔一米。——那誰,三狗,狗日的,就知道往小媳婦跟前湊,到后面排隊去!”
“三叔,你倒是跟上,沒睡醒還是怎么的?——喂,二大爺,往前走走,站在黃線上?!?,戴好口罩,看你這口罩戴的,露著鼻頭嘴巴捂是下巴,怕下巴冷哩?”
大白老楊倒背著雙手,在隊伍行間來來回回走動,儼然如部隊的首長在檢閱隊伍,推推這個拉拉那個,并不斷大聲呵斥著不安分的青年人。人們都很自律的聽從老楊的指揮。半晌,檢測點沒有人了,老楊長舒了一口氣,摘下護罩,口罩,蹲在隊部門前掏出煙袋,準備過過煙癮。負責核查人數的駐村工作隊員卻大聲呼叫:“楊叔,李金良大爺沒有到?!?br />
“這老漢,早上我親自在他家門口給他答了話,他說他好了,這次就不用到家了,他和老伴一會就到,怎么說話不算話,這老狗日的是皮緊了?!崩蠗钹洁洁爨煅谄馃煷蠞h家走去。
李金良是外來戶,烈屬,唯一的兒子在朝鮮戰(zhàn)場上不幸壯烈犧牲。老兩口相依為命,一直老老實實、辛辛苦苦在生產隊勞動,土地下放后,分得二畝七分地,前幾年還行,也能把莊稼做務的枝粗葉壯,果實累累,隨著上了年紀,身體越來越差,干脆把地托讓給一個表侄,打下糧食表侄分七,他老倆分三,好在政府每年的撫恤金能足額發(fā)放,生活倒也無憂。就是李老漢性格越來越古怪,不讓別人進門做客,也不許老伴走親訪友,而且脾氣越來越大,三句話說不在一音就吹胡子瞪眼,拍桌踢腿。這次抗疫,也滿嘴牢騷,埋怨沒有提前通知一大早就嚷嚷著喊人起來做核酸,混了他的黎明覺,埋怨村里沒有用泥土堵路把村口封死讓外出打工的人回來,帶回細菌,埋怨為他做核酸時把喉嚨捅傷了,他說“細菌這東西怎么防,關住街門它能從院墻外飄進來,關好窗戶能從門縫鉆進來,不比槍炮子彈,打起仗來咱躲在家藏在地窖里,這看不見,逮不著的細菌怎么防?”甚至埋怨人們要他戴口罩是多管閑事,“人的命天注定,該死屌朝上,咋就咋,你以為帶個口罩就保險了?除非不喘氣!”眾人拿他奈何不得。
今天清晨老楊在李金良大門口一里一外答了話,可偏偏他又沒有來,老楊越走越窩火,加快腳步直撲李金良家。
快到金良家,傳來一陣哭聲,老楊腿一軟攤在地上。壞了,李金良歿了。他連滾帶爬進了李金良家,只見李金良雙目緊閉,早已沒了氣息。金良老伴披頭散發(fā)坐在李金良身旁哭的嗓子也快冒煙了。
聞訊趕來的鄉(xiāng)親們個個眼含熱淚,在村主任的指揮下邊七手八腳幫著料理后事,邊竊竊私語,有的說這新冠疫情太毒,本來身子骨還挺硬朗的李老漢硬是被新冠奪走了性命,有的說李老漢不注意防疫,嘴再硬也硬不過科學,自己把命搭上了,有的說李老漢陽壽已盡,閻王爺要命了,還有的說氣候也有關系,這不一冬天沒有下過一場雪,壓不住災難,“好了,說三道四都沒有用,人死為大,入土為安,老李一輩子也算是根?柄,剛強的很,走的也展掛,不管什么原因,人死不能復蘇,先把老李的妥妥當當安排了?!敝魅未驍啻蠹业脑掝},又和總管、主喪、廚師等一眾人等商量喪事怎么個辦法。
李金良無兒無女,老伴傷心的早已神志不清,全權委托給村委會。村委會決定一切從簡,一是疫情期間,禁止人群密集,二是李金良經濟有限,也沒有直系親戚,三是李金良是烈屬,喪事一切的費用由村委負責。四,不動鍋灶,打幫人每人發(fā)五袋康師傅方便面。老李老伴和其他親屬都無異議。
楊鳴村不大,二百余戶五百多人口,除了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和舉家在外經商的,留在村里的也就和大多農村一樣寥寥無幾,人們都愿意為李金良老人的喪事幫忙,也都忐忑不安,生怕被傳染。出殯那天,除了一隊胡行和抬材打墓、辦理雜事的,燒紙焚香的人也寥寥無幾,人們都在遠處默默觀望,心里盤算著李金良生前的好,不少人流下來眼淚。
老楊高喊一聲“金良哥,一路走好——”李金良就在嗚嗚咽咽的嗩吶聲中踏上黃泉路。
二
李金良的離世在楊鳴村以及周邊村鎮(zhèn)引發(fā)極大反響,過了頭七,人們才傳開,原來李金良離世前三天就發(fā)燒咳嗽,渾身疼痛,老伴讓他吃藥他不吃,也不讓老伴叫老楊,一直硬挺著,終究抗不過病毒,駕鶴西歸。因此,人們更加對新冠疫情畏懼了,家家閉戶,戶戶關門,本就人煙稀少的村莊蒙上一層厚厚的陰影。平時愛在大門口、墻拐角曬太陽的人早已不見蹤影,平時愛拉家常,湊熱鬧的大娘大嬸也不得不收斂了匆匆忙忙的腳步,倒是雞鴨貓犬得了勢,空蕩蕩的打谷場和拐彎抹角的街道成了它們的活動場所。
“大白”老楊在村委找到一根旗桿,旗桿一頭綁了一個鋼筋鉤子,并起名為“連心鉤”。他一如既往和干部、志愿者一道拿著“連心鉤”隔著墻頭、門檻給村民發(fā)送藥品以及愛心人士捐助的食品、日用品,發(fā)完最后一家便到村口與村委、支委換班執(zhí)勤。遠遠看見一輛灰頭土臉的小車朝村里駛來,他站到路中央,揮動小紅旗,不讓車子靠近。
離老楊十幾米遠,小車停了,下來一位女士,老楊仔細一看,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戴著口罩墨鏡,靠著車門與他隔空對話,看得出鄉(xiāng)長已經疲憊不堪,沒了平時的英姿颯爽:“老楊頭,沒有什么重大變故吧?”
“余鄉(xiāng)長,沒有,和平時一樣,沒什么大事,人人防疫意識都大大提高了,地里的五谷雜糧也都收了,基本沒人出門了,各家各戶的食物還充足,只是藥品缺乏,能不能再給調撥一些?”
“現在各村都是這個情況,缺醫(yī)少藥,鄉(xiāng)政府多次給有關部門打報告,寫申請,但仍然不能得到滿足,不過這種現象很快會得到改變的,告訴鄰里鄰居,要相信黨,相信政府,我們一定會戰(zhàn)勝疫情的?!?br />
問訊趕來的村支書和村干想要近前一步向鄉(xiāng)長匯報,被制止了:“不要靠近,我已經出現反應了,只要你們把村里的事情辦好,把群眾的切身利益時刻掛在心里,為村民分憂解難,做好疫情防控這頭等大事,我就滿意了。”余鄉(xiāng)長摘下墨鏡,揉揉通紅的雙眼,越發(fā)憔悴。村支書關切地說:“余鄉(xiāng)長又幾天沒合眼了,要不到村委會少歇一會?”
司機小李下車遞給鄉(xiāng)長一張紙巾:“余鄉(xiāng)長已經半個多月沒回家了,老母親前幾天住進了隔離病房,丈夫每天在卡點值班,孩子一個人在家,每天泡面為主,只能通過手機視頻與余鄉(xiāng)長見個面,說實話,余鄉(xiāng)長也難啊?!?br />
余鄉(xiāng)長苦澀的笑笑,擦擦掛在眼眶邊的淚珠:“再難我們也要接過來,扛起來,有黨委的關注,有上級部門的支持,我們一定會取得最終的勝利的。小李,把車內的口罩和消毒水拿出來,讓他們帶回村里,給鄉(xiāng)親們分發(fā)下去,我們到下一個村里?!?br />
目送鄉(xiāng)長的車子遠去,老楊和村干感嘆不已,說現在當干部不易,當女干部舍家棄子更不容易。大家一起詛咒著萬惡的新冠,盼望著早日恢復正常生活。
臨近中午,老楊安排其他人回家吃飯,他打開飯盒和水壺,在值班帳篷里冷一嘴熱一嘴的吃了老伴給他帶的午飯。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影一晃,他一激靈,問道:“誰?”
“楊大哥,你值班哩?”是鄰居喬嫂,提著一個精致的小包,笑嘻嘻地走了進來。
“他喬嫂,你不在家里呆著,出來去哪呀,干什么?”
“我也沒甚事,在家實在憋得慌,算計著是你站崗哩,過來給你說說話。”說著坐在老楊身旁。
喬嫂五十歲上下,也算是長得豐滿,圓盤大臉,眼神嫵媚,丈夫是養(yǎng)車專業(yè)戶,被強制隔離了,兩臺前四后八大卡車頭尾落滿灰塵,快一個月了在她家門前趴著。
“趕緊離開,我站崗哩,讓別人看見了影響不好。”喬嫂身上散發(fā)出的護膚霜香味直沖老楊腦門,老楊有些頭暈。
“哎呀呀呀,死老楊,俺尋思你每天忙得腳打后腦勺,扔下掃帚拿起耙的,趁空兒來看看你,給你說說話哇,你卻這么不近人情,我一身清白,你堂堂正正,能有什么影響,你站你的崗,我說我的話,能耽擱了你什么事?”喬嫂捥眉瞪眼,嘴不留情數落開老楊了。
“現在是工作時間,哪有什么閑情給你拉呱,你快走吧,趕緊回去,你也不是不知道,咱村戒嚴著哩,禁止出入?!?br />
“說的也太玄乎,果真那么嚴重哩?”
“金良老漢才走了幾天?不就是因為對這疫情不夠重視才沒了命?”
“啊,”喬嫂夸張地打了個冷顫,“也就是,那我走了。”說著從包里掏出一盒“云煙”,喜眉笑眼的往老楊的口袋里塞,另一只手攥住老楊的手不放。老楊穿著的防護服本來就不怎么透氣,被喬嫂這么一拉一扯更覺騷熱,他甩開喬嫂,一步跳開:“煙留下,你快走,快走!”
喬嫂丟下個媚眼,一閃身出了帳篷。
“這騷貨,一時三刻也離不開男人?!崩蠗铋L出一口氣,卻把手放在鼻尖聞喬嫂的余香。
“楊叔,剛才那是誰?往村外走了。”
“啊,那是恁喬嬸子,向我要感冒藥,她說回家等著我給她送過去呀,怎么出村了,二柱,你快把她追回來?!?br />
和老楊一班執(zhí)勤的志愿者二柱剛吃過飯回來就被老楊派了差,極不情愿,老楊眼珠一瞪,二柱撒丫子就跑,邊喊“喬嬸,快回來!政府有令,不讓出村——”
二柱追的緊,喬嫂走的急,不一會,倆人沒影了,老楊把“云煙”掏出來仍在地上,猛打被喬嫂攥過的手:“老死一輩了,經不起考驗,受不了挑逗,如果村支書追查下來,怎么交代?”
這邊老楊在追悔莫及,那邊二柱和喬嫂一前一后趕腳,二柱越追越不對勁兒,怎么俺喬嬸急急慌慌的爬上二郎山了?陽鳴村自古就有個傳說,二郎爺麻桔棍擔山攆太陽,整整攆了七七四十九天,黎明路過此地,累了想歇歇腳,被一個起早倒尿鍋的大肚老婆婆看見,她驚叫一聲“那是誰,蹲在俺門口做什么?”二郎爺趕緊起身擔起兩座山就走,不逞想一著急,麻桔棍折成兩截,前頭一座山結結實實扎在陽鳴村前,另一座山落在千里之外。人們便把此山叫做二郎山,后人還在山頂修了一座廟叫做“二郎廟”。
二郎山滿山松柏,那條蚰蜒小道布滿圪針荊棘,自打封山禁牧以來,除了上墳燒紙,平時幾乎無人蹤跡,這不時不節(jié)的,喬嫂一個人到二郎山干什么?二柱越走越納悶,決定遠遠跟著喬嫂探個究竟。
喬嫂氣喘吁吁來到二郎廟前,扭頭四下看看,推開廟門走了進去。二郎廟年久失修,殘檐斷壁,門前荒草叢叢,門口窗口掛滿蜘蛛網。二柱輕手輕腳來到門前,只見喬嫂雙膝跪地,從包里拿出黃表紙,把兩個黃桃罐頭、一包蛋糕擺上供臺,香爐插上兩炷香,把黃表紙一分為二,一張鋪在供臺,一張拿在手里,掏出打火機,先點著香火,又點著黃表紙,黃表紙帶著火焰騰空而起,又化成紙灰飄然而下,落在喬嫂背上。喬嫂口中念念有詞:“驅魔降妖的二郎爺,普度眾生的二郎爺,大慈大悲的二郎爺,風度翩翩的二郎爺,儀表堂堂的二郎爺,求求你,求求您老人家快快降臨我家,軀走病毒,保佑孩他爹快快回來,保佑俺全家人和給俺沾親帶故的人們平平安安,求求你施舍給我點靈丹妙藥,俺吃了上百病不犯,百毒不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喬嫂又磕頭又禱告,全然不覺二柱在身后。二柱也不禁神色莊重,大氣不出。
神了!只聽得一陣“唰唰”作響,供臺上面的黃表紙中央落下一堆紅色粉末。二柱目瞪口呆,后背發(fā)涼。
十幾年前,二柱還是學生,聽說不斷有人到二郎山燒香拜佛,說是二郎廟里的二郎爺顯靈了,免災避難,逢兇化吉,得子得福,求財配偶,心誠則靈,有求必應。更神奇的是,不少人前來“討藥”,都來時步履匆匆,神色凝重,去時眉開眼笑,鎮(zhèn)定自若。二郎廟威名遠楊,香火不斷,墻上的二郎爺笑呵呵地接受人們的奉供。曾今村里還專門派人守護過一段時間。后來縣鄉(xiāng)政府領導怕引起火災,也怕造成不良影響,下令禁止一切“封建迷信”活動,違者處罰或者拘役,二郎廟才斷了香火,幾年過后二郎山便人跡罕至。
所幸,不少人熬過來了,也等來了政府的支持,楊鳴村在艾蒿味中蘇醒了過來。
小說描寫細致,人物形象塑造栩栩如生,值得一讀。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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