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從大西北返回學校的火車上，江一波突然碰見了她。之前，他并不認識她。
　　 晚霞初升時，江一波乘坐的復興號“綠巨人”悄無聲息地停站了，車廂里的電子顯示屏上緩慢移動顯示著“蘭州西”三個大字。從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見站臺上十幾個排著隊準備上這節(jié)車廂的旅客。江一波不自覺回頭看看車廂內(nèi)，果然還空著許多位置。他們進到車廂里來，人也不多，還有許多空座。
　　 但愿我的鄰座不會來人吧。江一波心里祈禱。他瞥了一眼身邊的座位，一排五個座位其他的都是空的，再看看車廂壁上方的三色座位指示燈，身邊座位的綠色指示燈還亮著。他放心了。
　　 江一波這不是自私，而是他乘火車有個愛看書的習慣，自然是希望清靜，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就不大喜歡身邊有人影響自己。因為，他覺得乘火車，尤其是乘動車的時候，又特別是在夜晚就著燈靜靜地看看書的時候，是一種高雅地享受，也不浪費時光。也許，這個習慣不怎么好，既顯得過于高冷不入流，又有顯擺之嫌，可能會讓一些人不屑一顧。但他喜歡這樣，尤其是他一個人在旅途的時候。十來年了，不曾想過要去改變。
　　 何苦為了一些說不清的理由，刻意地去改變自己的習慣呢，何況這也不是什么壞習慣呀。走自己的路，悅自己的風景，讓別人去說吧！他常常這樣對自己說。
　　 忽然，江一波又想到，萬一有人一定要來坐我身旁這位置呢，怎么辦？那就隨便吧，都是空置座位，誰都可以坐，總不至于趕人走開呀。說不定，來身旁的坐的還是一個很談得來的旅伴呢。
　　 江一波馬上又嘲笑自己：想多了。車里人，誰都不認識誰，放著寬寬的座位不坐，干嗎非要靠近一個陌生人硬生生并肩坐在一起，落得個彼此尷尬？為何不個人獨自選個寬敞的位置坐下享清靜，自個玩手機什么的，多爽？
　　 動車平靜地運行了。
　　 江一波心中一陣竊喜，鄰座不會來人了。他重新捧起桌上的書讀起來，就象一個饑餓的男人啃食著香甜的面包。
　　 去年，江一波領銜的團隊科研課題順利入選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立項。目前，正按計劃緊鑼密鼓認真開展研究工作，雖然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階段性成果，但距預期研究成果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所以，他和他的科研團隊小伙伴們都不敢有些許懈怠。這不，剛去大西北考察了半個月，走了不少地方，訪問過不少人，做了不少調(diào)查，顧不上喘口氣，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去，想盡快系統(tǒng)地整理出第一手考察資料，以做進一步地深入研究。
　　 江一波一口氣讀完一個章節(jié)，放上一枚書簽，輕輕合上書，取下眼鏡，閉上眼休息了一小會兒，便扭頭望向窗外。
　　 窗外，原野蒼莽，夜色迷離，晚霞殘留，落日圓圓，稀疏的村莊早已燈火閃亮。
　　 此刻，在天邊那最后一抹晶藍色天際線里，蒼蒼的遠山猶如狂奔的野牦牛群，肆虐奔跑狂嘯；近在咫尺的寬闊大戈壁，有如靦腆的少女，溫婉神秘而多情，嬌羞地躲在蒼茫夜色里；黃昏還未完全退去，歸鷹盤旋，明亮的星星邀約而出已開始在深藍的天海中游曳。
　　 大西北獨特的黃昏，使江一波明亮的雙眸又一次熱淚盈眶。大西北美得如此蒼茫，也美得如此多情，大西北原始的壯闊，無邊無垠，大西北粗獷的豪邁，沒有束縛，沒有羈絆，大西北的富有，更讓人們感到驕傲和自豪。雖然這次，只來了一陣子，但往后，自己可能會在大西北的懷抱里生活工作一輩子了。江一波心潮澎湃，感到自己科研課題選題的正確性，也更加感到自己團隊這個科研課題意義的重大。
　　 “您好！江老師！”有人象小鳥一樣飛過來，聲音甜甜的稱呼道，話中又有幾絲躊躇。
　　 江一波急忙收回視線，回頭望向身邊的人。這是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大約二十四五歲，五官精致，膚如凝脂。
　　 “你是……”江一波疑惑地反問，眼里滿是詫異。
　　 “我是……您的學生?！彼樀拔⑽⒓t潤，略微遲疑地答道，仿佛要掩飾什么，但瞬間便很興奮地說，“我剛才在站臺上第一眼就認出您了，好激動啊。可是，上車后，我又不敢過來向您問好，怕您不認識我，不搭理我?！?br />　　 “您是我的學生？”江一波在腦海里迅速搜尋著，—時想不起她是誰，“你叫……”
　　 “我……叫張富貴?！迸⒆臃诺土寺曇艋卮?，像是在回避她的名字，不過馬上又抬高聲音說道：“我是管理學院的學生，前兩年畢業(yè)的。在校時，我和好多同學都去蹭過您的哲學課。您講得太好了，把思維與存在、意識和物質的關系問題，現(xiàn)象的共同本質和普遍的規(guī)律，比如世界的本源，物質和意識的關系問題等等，講得尤其通透無比，聽了余音繞梁，至今都沒有忘記。江老師，您不愧是我的老師，而且也是我的人生偶像，人生導師！”
　　 “你叫張富貴？”江一波感到有些意外，咀嚼著這個名字，卻沒有注意聽眼前這個女孩子滔滔不絕的講話。他重新戴上近視眼鏡，十分不解地看著眼前這文質彬彬的美麗女孩子，心里直犯嘀咕，女孩子怎么給取了個這樣的名字？這父母當?shù)摹X得這名字怎么也與面前這姑娘對不上號呀，甚至還有點兒奇怪。
　　 “老師，我這個名字十分可笑吧？”女孩子讀懂了江一波的目光，迅速抬頭看一眼江一波，馬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像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局促不安。
　　 江一波心里明白，這似乎難對得上號的名字背后，一定有特別的意義，似乎也透露出一絲澀澀的味道。
　　 他不想去嘗試這味道，便笑著問：“你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嗯！”女孩子急忙答道，如釋重負地笑了說，“我是工商管理學院的，常常到您們公共管理學院來，主要是蹭您的課。我們許多同學都喜歡聽您的課，大家都說，您的課才是受我們學生熱烈歡迎的‘金課’?！?br />　　 “哦，夸大了！我的課可是沒什么聽頭，遠不及什么投資啦、股票啦等等那些那么熱門?！苯徊ㄓ行┳晕艺{(diào)侃，瞬間心里又覺得在學生面前談這個話題不妥，便問，“你，你已經(jīng)畢業(yè)幾年了？”一時語塞，不知是該叫女孩子的名字，還是叫她美女好，情急之下忙示意她坐下來。
　　 “江老師，你就直接叫我張富貴吧。”女孩子眼睛咕嚕嚕一轉說，“反正名字，只是一個人的代號，并不能說明什么?！?br />　　 “好，我就叫你富貴，富貴同學。”說完，還真叫了一聲，顯然，江一波是為了緩和這會兒因名字而有點尷尬緊張的氣氛。
　　 張富貴爽快地答應了。她很興奮，剛要坐下，又躍起身，說道：“老師，我的行李還在哪邊呢，我去提過來。”說著燕子似地飛過去，很快提著兩三件行李，風一樣又刮回來。
　　 江一波幫助女孩子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放，有些吃力地說：“喲，你這行李還挺沉的。”
　　 “哦，全是書。對不起，對不起，沒累著您吧，江老師?？旆畔拢€是讓我來。”張富貴急忙雙手別開江一波說。
　　 “你，這是往哪去呀？”江一波隨口問。
　　 “回家?！?br />　　 “回家？”江一波放下正舉攏嘴邊的茶杯，頗覺奇怪，“回家，帶這么多書？”那些書全是“國考”復習資料。
　　 “我畢業(yè)前，準備考公務員時學過的。以后，就不再用這些資料了，現(xiàn)在送回家去放著，也算是留個想念吧?！?br />　　 “哦，是考上了，所以就把這些資料束之高閣了?！?br />　　 張富貴沒接話，目光有點呆滯地看著桌上江一波那本書。
　　 “考上哪里了，什么職位？”江一波收拾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依然興趣滿滿的問。就如普天下的老師一樣，只要遇見了自己曾經(jīng)的學生，總愛婆婆媽媽地關心詢問個不停。
　　 張富貴有點緊張，猶豫了片刻，隨手指指車窗外，輕聲說道：“我考起的是下面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公務員?！?br />　　 “鄉(xiāng)鎮(zhèn)的公務員，基層公務員啦。好?。　苯徊ㄏ残斡谏刭澋?，“直接面對群眾，直接為群眾服務，是黨與人民群眾血肉聯(lián)系最緊密的紐帶，是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最重要的基層崗位。又特別是在國家實施開發(fā)大西北戰(zhàn)略的時候，更需要更多更優(yōu)秀的像你這樣的大學生去基層工作。你能來這里，精神可嘉，也是我們學校的驕傲！”
　　 “老師，看您說的?！睆埜毁F聽江一波這么說，頓時臉紅到了耳根，顯得很不自在。
　　 “咋？你不這樣看？”
　　 張富貴沉默了，美麗的雙眼迅速瞟了一眼江一波，鼓起勇氣說道：“老師，我……我……”不知怎么的，還是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換了一種方式說道，“我的認識，目前還暫時到不了老師您那個高度，上不了您那么高的思想境界?！?br />　　 “哦？”江一波一怔，眼睛盯著張富貴，吃驚不小，這學生怎么啦？
　　 見張富貴目光極力躲閃著自己，江一波從紙巾盒里抽出兩張紙巾輕輕搽拭著桌面，心里已經(jīng)明白眼前這個學生可能遇到了初入職場后常有的那種失落感。
　　 剛畢業(yè)的學生，在求職的時候總把將要就任的崗位想象得很美好，但是入職后，因遇到的這樣或者那樣的現(xiàn)實情況常常與之愿違時，突然間想到原來自己并不太喜歡這份工作，逐漸開始抱怨，甚至后悔、鄙視。這是個人職業(yè)生涯發(fā)展方面的需求不能滿足、行動受到阻礙、目標未能達到的一種失落性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一些優(yōu)秀畢業(yè)生中，特別是985和211大學畢業(yè)生中特別突出。江一波已經(jīng)了解這種現(xiàn)象，并且早已經(jīng)在自己的課堂教學中，以及指導學生做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時，都對學生進行了初入職場可能會面臨哪些問題以及怎樣解決等方面的教育。今天看來，坐在自己身邊這位張富貴同學，她就沒有怎么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因而，遇到不理想的事，便產(chǎn)生了錯誤的認識?，F(xiàn)在她有了這種苗頭，己經(jīng)到了有必要幫助她的關鍵時候了。做為教育工作者，不管自己是不是她曾經(jīng)的老師，都一定要幫助她改變這個錯誤的認識，讓她重新喜歡上這份工作。一種人民教師的神圣職責油然而生，讓江一波下決心要好好開導開導張富貴，幫她解開這個心結，幫她系好人生的第一顆紐扣。
　　 江一波手指輕輕點著桌面，目光望向車窗外。窗外月色籠罩原野，銀輝一遍，車窗玻璃上映著張富貴楚楚動人的身影。
　　 張富貴也從窗玻璃上清楚地看見老師那嚴肅思索的神情，一種敏感頓時襲上心頭，不免有些莫名的膽怯起來。
　　 江一波還沒想好怎樣開導張富貴，從哪里切入，張富貴就已經(jīng)站起身，熱情地說：“老師，我去加點新鮮開水。”不待江一波回話，拿起江一波的茶杯和她自己的茶杯，急著向車廂前頭走去。
　　 望著張富貴的背影，江一波想到，從這女孩子的表情看，機靈的她可能已經(jīng)揣測到了我的想法。也好，反正今天不管她是否已經(jīng)揣測到，我都要與她交流交流，國家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不容易?。?br />　　 好大一會兒了，張富貴沒有回來。打開水的人一定多啦，江一波想。
　　 又過了一會兒，張富貴還沒有回來，而同車廂比她后去打開水的人都回來了。
　　 江一波好生奇怪，她不會出什么意外吧？不敢怠慢，他急忙站起身，三步并做兩步匆忙向打開水的地方奔過去。
　　 開水處不見張富貴的身影，也不見自己的茶杯。江一波緊張地四望，眼里全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面孔們也一個個納悶地望著神色緊張的江一波。
　　 “富貴同學，富貴同學。張富貴！”江一波壓低嗓門喊道，也當是回答人們的納悶。
　　 沒人應答，他急忙往前面車廂去尋找，連找了兩三節(jié)車廂，也不見張富貴。
　　 江一波急得腦門上浸出了汗，突如其來的情況，讓他束手無策。情急之下，想到了馬上去找乘警報警。
　　
　　 二
　　 “老師，實在對不起，剛才只顧接電話，耽誤了時間，讓您擔心了！”張富貴重新回到江一波身邊，緊挨著心中崇敬的老師深感內(nèi)疚，一個勁地道歉。
　　 “只要平安就好！”江一波仰靠椅背，長長松了口氣。
　　 “老師，我猜到了您現(xiàn)在的想法?！睆埜毁F小心翼翼地看著江一波，鼓起勇氣開門見山的說。
　　 江一波輕輕“哦”了一聲，他看她的神情，判斷出剛才她借打開水去了個僻靜處獨自靜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想好，而且拿定了主意，將告訴我她可能離開基層工作崗位的原因。江一波心里很認可張富貴的誠實。
　　 果然，張富貴的目光明亮地望著江一波，沒有一絲回避躲閃的意思，說道：“老師，我知道您要求我不要放棄我現(xiàn)在好不容易得到的這份工作。但是，老師，我不得不主動地向您承認：請您原諒我這個不配做您學生的人，也請老師理解我。我有我的苦衷……”話沒說完，鼻翼一陣酸楚，她抬起頭望著車頂，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江一波看著張富貴，微微點頭，表示理解她。垂下眼簾，定定地瞧著自己的鼻尖，心里又想到，還是不要馬上去觸碰張富貴心中的痛吧，除非她自己愿意。江一波眉頭一揚，尋思到不要操之過急，慢慢引入我想要的話題吧，先與學生交流一些高興的往事，既要達到目的，又要讓這短暫的旅途不至于不愉快。
　　 可是，不等江一波發(fā)話，張富貴激動地說道：“老師，我看出了您這會兒的心思，不想讓我提及過去的事。但是，老師，我已經(jīng)想好了，您還是讓我把積壓多年的心里話都說出來吧。平時，我不敢向同事、領導，甚至朋友訴說，今天，面對老師，就讓我放開來說說吧。也許說了，我這個心結就會解開的。快二十年了，我的處境，我的委屈，以及我的真實想法，都無處傾訴，一致深深掩藏在心里，時不時撞碰著我的心，使我有一種難以擺脫的負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