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那年,那一場紛飛的雪(散文)
早上出門溜狗,忽然天上飄起雪來。
我問奧利奧冷不?狗仔抬頭望了我一眼,好像在說你真狗,我阿拉斯加本就是雪撬犬,一身皮大衣怕啥冷呢。
我在花園里邊走邊將大衣的帽子翻上來戴上。心說你不怕冷我也不怕,反正這米粒雪也打不濕衣裳。狗仔在草叢里撒完尿,卻掉頭就往家里跑。狗仔怕冷呢。看到狗怕冷的樣子,我禁不住哈哈一笑,走到窗子邊掀開窗簾往花園里看,米粒雪伴著冷雨落下,看來是形不成雪花啦。
赤水少雪,偶爾下雪,大人小孩都稀罕,近些年下雪的次數(shù),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近點的是2016年,屋頂上看得到雪;再上是1991年,娃娃可以抓雪球打雪仗。更早的是1976年,大雪墊得厚厚的,都可以滑雪了。
1976年的那一場雪,如今只淡淡地留存在記憶里,印象就是一個字:冷,透骨寒的冷,手腳都長著凍瘡,又紅又腫。但小孩子貪玩的天性讓我跟在二哥的后面去玩冰條。各自手里握著根竹桿子去敲那些從茅草屋檐垂下來的一根根晶瑩透亮的冰條。每敲打一下,冰條一聲脆響,很快掉落到陰溝里,插入泥土中,兀自晶瑩透亮。
房前的水田里早結(jié)上了冰,整個水面成了一塊大玻璃。偏偏水下還有魚兒歡快地游動,也不怕凍。
鄰居家的堂弟一向膽大,拿著小木凳就要下到田去滑冰,冰面沒承受他的重量,只留下沾滿水的兩條腿和受驚了的魚兒。
關(guān)于那年的雪,記憶大體就這些,還有從生產(chǎn)隊的廣播里聽到的那一陣哀樂,大人們哭泣著,后來才知道三位偉人去了。但那年的雪到底有多大,雪花如何的飄,我反而沒了印象。
二
關(guān)于雪,其實我并不是特別喜歡。
那些年在老家的山上,下過幾次雪。那時候的冬天就像冬天,實在是冷,并不像現(xiàn)在的冬天已然變暖許多,雪也變得稀罕起來。我對雪不喜歡的主要原因就是下雪太冷,尤其是中午冰雪開始消融時最冷。我小時候家庭條件還不算太差,但大人教育我們從小要愛勞動,能做什么就去做,我們家里三兄弟,大哥可以幫著母親種地,二哥和我是需要割牛草喂牛的。
從小到大凍瘡一直伴著我,一到冬天又紅又腫,像紅蘿卜一樣。因為牛天天要吃青草,輪到我家給生產(chǎn)隊喂牛的那幾天,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要出去割草。
喂養(yǎng)牲口要實誠。這是四叔告訴我的。那一天很冷,我出去只割到一點點青草,走過四叔家門口,我被他叫住。四叔的話語重心長,從喂牛上升到了良心工程。最后,四叔還讓我到他專門留下的草坡割了大半背簍草,整個過程,我的臉一直紅著。
四叔一輩子沒有結(jié)婚,年輕時他看不上很多女生,后來是高不成低不就,直到四十歲得糖尿病去世。沒結(jié)婚的四叔一輩子最大的任務(wù)就是割草養(yǎng)牛。沒事的時候還會把牛拉到山坡上,用一把鐵梳子梳理牛身上的毛,那一條水牛被四叔養(yǎng)得很肥,耕地的時候有使不完的勁。
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風(fēng)景,我不知道雪花是多少人眼中的風(fēng)景,但從小到大,雪花沒有成為我眼中的風(fēng)景。后來的一些生活讓我更體會到,你眼中的風(fēng)景可能成為別人的心酸和痛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痛,不掀開壇蓋子,你看到的只是表象。
我想起這句話,便不由自主想起讀過大學(xué)的五叔。他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某年大雪,三名書生見雪而喜,相約做詩,一人起句“大雪飄飄落地”,一人接“都是豐年瑞氣”,第三人曰“再下三天何妨”,不料窗外叫化子怒道:“放你娘的狗屁?!蔽迨逭f這個故事時哈哈大笑,我們在一起吃火鍋,大人們都在笑。五叔從遙遠(yuǎn)的成都回來看望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祖母。外面下著雪,五叔很高興,一整天都帶著我們堆雪人打雪仗,我的父親母親在忙著弄菜。大哥被叫去砍白菜煮火鍋,他有些不高興,二哥和我卻高興地陪著五叔打雪仗。
吃晚飯時,五叔講了這個故事,我雖然上小學(xué)了,但似懂非懂。直到1991年我?guī)煼懂厴I(yè)教書了,看著我們的校長帶著一幫孩子在校園里打雪仗,玩得十分嗨。而那時我正在寫關(guān)于雪的組詩,正好從一本書上重新看到這個故事,才算懂了一些。
我想起飯桌上的四叔,那時他可能在擔(dān)心他的牛是否有青草吃。
三
2016年1月24日的那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些。
那一天,我剛剛下到赤水河里,就感覺到雪花開始在飄。早上下雪,還真是少見,那雪花飄灑在水里,沾水即化,加上我們都在奮力劃著水。也沒感覺也多冷。從赤水游到九支鎮(zhèn),然后再游回來,游過去時還冷得背心僵硬,快到岸邊時,已經(jīng)沒有冷的感覺了。我一邊戲著水一邊看雪,雪花飄落在臉上時,涼嗖嗖的,主動張開嘴去迎,入口即化。
待我們穿上衣服開始跑步時,那雪花越發(fā)下得大了,迎著風(fēng)跑,一會兒胸前竟然變白了。前邊隊友的頭發(fā)上也看得見雪花,黑白之間,氣喘如牛。
回到家,聽著妻子的埋怨,這般大的雪,偏要去洗澡,也不怕凍壞了。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拉著她的說:走,我們看雪去。妻子緊了緊身上的睡衣,心里一動,問到哪兒去看?我說去我的老家六角井。說完,我?guī)拮拥酱扒?,手指向九支背后的高山?br />
打電話給女兒的干爹李開榮,他很有興趣。等我們吃完飯收拾完畢,李開榮兩口子開車已到我家樓下。李開榮說二哥的車子他不熟悉,但不大一會兒就開得飛快,我們從赤水大橋過去,沿著去龍洞的那條水泥路走到十字嶺上山。
山上的雪墊得還不算厚,但柏樹上的雪像一團(tuán)團(tuán)白棉花,有些樹枝被壓得彎下了腰。我們一家三口合影,女兒站中間,下身穿著牛仔褲,上身的羽絨服也不扣。妻子穿著香檳色長羽絨服,還戴了頂毛線帽子。她將頭擱在女兒的肩膀上,映著后方的綠樹白雪,讓人看了不免心疼。
照完相,我們一家開始堆雪人,我和女兒負(fù)責(zé)搬雪,妻子負(fù)責(zé)堆,很快就堆出一個光頭雪娃娃來。女兒還撿到兩只松果,扎在雪娃娃的眼眶里,又塑出鼻子和手腳。期間,妻子、女兒的臉上始終充滿歡樂的笑容,后來我蹲在雪娃娃后面照了一張相,現(xiàn)在看那個笑容有點苦。
別人的眼中的雪美不美我不知道,但我眼中的雪是冷冷的。自從2015年6月1日妻子被判定了“卵巢癌晚期”,我們家的天空就常常飄雪。
好不容易我們進(jìn)了新橋醫(yī)院,卻被告知,已是晚期,腫瘤太大無法手術(shù),必須要先化療一段時間再說。
那一年正好女兒高考,妻子的大姐就留在家里照顧女兒。我一邊送妻子到新橋醫(yī)院去化療,一邊在電話配合妻子欺騙女兒說媽媽出差一段時間,爸爸也陪著媽媽出差呢。
等到6月8日女兒考完最后一科,我等在學(xué)校門口。接上女兒上了車,女兒忽然問我:媽媽是不是出事了?我懵了,眼淚就禁不住流出來了,默默點了點頭。
等妻子化療到8月份,終于順利手術(shù)了。女兒上大學(xué),我和妻子每月到新橋醫(yī)院繼續(xù)化療。全家人表面沒說,但每個人心中都沉甸甸的。
我的思緒飄飛著,回到2016年雪后的六角井。那一天,我還幫著開榮一家換各種角度照相。照完相,見零星的人家已是炊煙起,臘肉的香味慢慢飄來。
那一天,下山的路上,妻子和李開榮一家有說有笑,討論著回赤水到哪家館子吃飯,吃火鍋還是吃中餐。還是火鍋吧,火鍋吃起熱乎些。唐來洪說,隨后又吹噓著她開車飛快,又問我的駕照拿到了沒?我淡淡地說考完科四了,快了吧。
心里想著,駕照到手了,就買車帶妻子去看雪。然而我真正買車開上車,是3年之后。2017年一整年我都忙著在籌錢,然后帶妻子去新橋醫(yī)院化療,直到12月初妻子走的那一天,都沒有下雪,天也不算太冷,可我心中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
我的心中,始終留存著2016年1月那一場雪,還有我寫過的那一組詩《雪夜放歌》,以此來紀(jì)念天堂里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