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落落的炊煙在村里慢騰騰地升起來了，像一縷縷魂兒一樣，飄蕩，聚集……終于，在房后的楊樹梢上連成一條白云，薄薄的，斷斷續(xù)續(xù)的。
　　 柳樹正在發(fā)芽抽葉，杏樹正在開花，有些濕意的春風(fēng)吹在人的臉上，一蕩一蕩的。燕子飛回來了，它們在一起就是一對兒，一只燕子在柳樹的枝頭上，另一只還在不遠(yuǎn)處飛著，叫著，不離不棄。
　　 翠枝嬸兒看著，看著，不住地嘆息起來，燕子還知道回家呢，她心里一揪一揪的，有一種酸酸的感覺。
　　 正在她楞神兒的功夫，孫女彩華跑過來:“奶奶，我餓了！要吃飯！”翠枝嬸兒這才回過神來，把滿是青筋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蹣跚地和孫女回屋。
　　 一見翠枝嬸兒進(jìn)了屋，孫子來福也大聲嚷嚷:“吃飯吧！吃飯吧！”翠枝嬸兒解開圍裙，打掇孫子，孫女吃飯。
　　 翠枝嬸兒有兩個兒子，大柱子，42歲，二柱子，40歲。幾年前倆兒子都去了省城打工，媳婦兒們也都跟去了。兒子們當(dāng)力工，媳婦兒們在工地做飯。他們把倆孩子扔給了翠枝嬸兒。
　　 翠枝嬸老伴兒死得早，家里生活的擔(dān)子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洗衣做飯，喂豬喂雞，侍弄園子，上生產(chǎn)隊干活兒……含辛茹苦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給他們蓋了房子，娶了媳婦兒?，F(xiàn)在大柱子的大閨女隨兒子進(jìn)城念高中，小閨女彩華10歲，沒跟著走。二柱子的大兒子來福也跟著兒子進(jìn)城念初中，小兒子來寶8歲，留在家。
　　 吃完飯，彩華去寫作業(yè)，來寶看動畫片。翠枝嬸兒刷完了碗，就去喂豬。她習(xí)慣地往西邊望了望。西邊一溜兒6間大瓦房，是倆兒子的。天黑下來了，6間大瓦房黑黢黢的，只看個輪廓，沒有一點(diǎn)兒光亮，也沒有一點(diǎn)兒生機(jī)，翠枝嬸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以前，院子房后栽了一排鉆天楊，還是大柱子出生那年栽的呢，一晃兒20多年了，樹早已成材了，早已派上用場了。翠枝嬸兒雇人鋸了做了大梁，給倆兒子蓋了房子。這些年里，翠枝嬸兒也不知道澆過它們多少回水了，上過多少回糞了。給倆兒子蓋的大瓦房，都有兩間住屋，一間廚房。一個20多米的大院套，院子周圍砌的土坯墻，上面加了一個青磚帽兒。園子里種了杏樹，自己個兒園子里種了梨樹。為了排場好看，三個院子又用了磚瓦砌了大門樓，用上好的槐木做了大門。三座房子緊挨著，一字排開，齊刷刷，亮堂堂。每年春天，三個院子，繁花滿樹，粉紅，雪白，熱熱鬧鬧連成一片，云蒸霞蔚，就像一幅水彩畫，就像一個美麗的夢……
　　 翠枝嬸兒想起了自己個兒小時候，小時候住的是土坯房，爺爺?shù)臓敔斠捕际亲〉耐僚鞣?，村里人祖祖輩輩住的也都是土坯房。土坯房又低又矮又狹窄，站起來撞腦袋，住著憋屈，出入不方便。
　　 到了自己個兒手上，總算蓋上了大瓦房。要知道，那可都是自己個兒的心血?。∧强墒呛怪樽拥舻叵滤ぐ税陜?，口挪肚攢一分一分?jǐn)€下的啊！老伴兒走的早，一個寡婦家的，靠女人柔弱的肩膀扛起了這一片天，難哪！生產(chǎn)隊那陣子，女勞力一天只掙7個工分，值不了幾毛錢。自己個兒一個工都舍不得耽誤，每逢下雨陰天，找到隊長，給安排一些挑種子，補(bǔ)麻袋的活計。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和男勞力一樣起豬糞，震得虎口發(fā)麻，硬是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下來。到了年底，勉強(qiáng)把口糧領(lǐng)回來。
　　 后來，包產(chǎn)到戶，就在承包地種花生，種香瓜，養(yǎng)老母豬，肥豬……那時候倆兒子還小，先是翻蓋了自己個兒的房子，后來，又給倆兒子蓋房子，一家人總不住土坯房了，覺得一輩子的心愿算了啦。
　　 一連串大瓦房齊刷刷立在村子里，是全村的“制高點(diǎn)”。這是翠枝嬸兒一輩子最高光的時刻，是村子里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在它的下面，是高低錯落的土坯房。那時候，站在西頭的高崗上，遠(yuǎn)遠(yuǎn)看著這幾個繁花似錦的院子，她心里升起了一輪太陽，感到驕傲和自豪。這可是沒有男人，一個寡婦創(chuàng)造的一份輝煌的家業(yè)??！
　　 可這些年，原來熱熱鬧鬧的一個村子，如今冷落的像一個撂荒地。好好的房子沒人住，成了空房子，破舊得不成樣子，墻頭塌了，窗戶爛了，房子漏了。院子里沒有打鳴的雞，看家的狗，煙囪也不冒煙了。人們都走了，都往城里走，不分男女，一家一家都走了，都外出打工去啦。去北京的，去廣州的，去省城的，去縣城的，實(shí)在不行，也去了鎮(zhèn)上。住不了城里，寧愿住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有的貸款買了樓，實(shí)在買不起樓，寧愿租房子，租小門房，地震棚，住工棚子，也不回村子。村里再也留不住年輕人了，他們把老人，孩子留在村里，像影子一樣，飄到城里。一年一年不回來，哪家老人過世了，才回來，等不到一七，又走了。村子里就剩一座又一座空房子，爛屋子。沒有了家禽家畜，叫老鼠都不見了。
　　 過大年的時候，兒子們回家了，大柱子借著酒勁兒繞彎子:“這鄉(xiāng)下教學(xué)水平太低了，真怕把孩子耽誤了?！倍诱f:“媽，來福都8歲了，該上學(xué)了，要不，再給你留一年？”是啊，孫子都讓自己個兒耽誤一年了，是不能再耽誤了。兒子不說，自己個兒也得說。唉，走吧，走吧，不能走的，只有這幾間房子，這個老太婆和10多畝地栓著。這人老了，就成了生根的樹和莊稼，哪兒也挪動不了啦。
　　 想當(dāng)初，苦扒苦拽蓋房子的時候，村里好心人紛紛勸阻:“你能活多少年？蓋啥房子？折騰啥？‘兒孫自有兒孫?！?，誰給兒孫當(dāng)馬牛？他們有本事，讓他們自己鬧騰去！”
　　 那時候，自己個兒鬼迷心竅，根本不聽別人勸阻。翠枝嬸兒是個要強(qiáng)的女人，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只要勤快，能吃苦，節(jié)儉，就能過上好日子。要讓鄉(xiāng)親們看看，自己個兒是咋樣在村里蓋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瓦房的，不但一座而是三座！
　　 那時候，她啥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兒子們要走，孫子孫女要走。
　　 現(xiàn)在，走了人家，院子里的草長得有一人多高，剛開始，自己個兒還能薅薅草，掃掃院子，讓院子像個人家樣。到后來，已經(jīng)沒有心思收拾了，到了冬天，這些草，砍了當(dāng)柴燒，年年砍，年年長。
　　 晚上，翠枝嬸兒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想到兒子們會把孩子們接走，心里亂糟糟的。兒孫們都想當(dāng)城里人，不想在農(nóng)村待。一個村子的年輕人走光了，就剩下老的，小的，病的，就剩那些沒有用的人守著空房子，空院子。在兒子們走的這些年，李海死啦，殿軍爺爺死啦，雙喜媽和大勇媽一年死的，平安他爹前兩個月剛死，死的一個連一個，都快死光啦，死的讓人心寒哪！
　　 翠枝嬸兒又翻了一個身，心想:你純粹是瞎操心，這幾間大瓦房是拴不住兒孫們的心的，就留著自己個兒當(dāng)景兒看吧，只要不死，還能看幾年。兒子，媳婦兒們也讓跟著進(jìn)城，租房子，給孩子們做飯，送上學(xué)?？勺约簜€兒是多大歲數(shù)的人了，更重要的是，不能讓耗費(fèi)了一輩子心血蓋的房子空下來，爛下來。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塊土上！兒孫不愿回來就別回來了，也不用他們給我上墳……
　　 唉！死吧，死吧，現(xiàn)在就死，死在黑天黑地里，就死在這房子里……想著想著，一陣?yán)б庖u來，她覺得這大房子像一口大棺材把她罩住……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幾顆星，一塊薄云飄過來，整個院子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