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豐】母親的平凡人生(散文)
母親的突然離去,讓我真真正正感受到了那種失去親人的痛。那種感覺,似乎整個身軀在剎那間被掏空了,如行尸走肉。即便如此,我近乎麻木的思緒又如一匹脫韁的烈馬,瘋了一樣跋涉在她這七十年的人生旅途中……
痛定思痛,不談孝道,謹以此文記錄母親平凡的一生。
一
一九五一年大年三十那天,母親在一個普通人家出生了,也就是我的姥姥家。我查過資料,那年大年三十是公立一九五二年的一月二十六日,可是母親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一月十六日,估計是身份證上的日期填錯了。因為姥姥說過,母親是大年三十出生的,她肯定不會記錯這樣的特殊日子。所以,母親的準確出生日期應該是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母親的娘家不是名門望族??墒牵捎谀赣H是姥姥家的長女,姥姥、姥爺自然視她若掌上明珠。
母親出生的時候,由于新中國剛剛成立,女人也是剛剛從幾千年的腐朽思想中解脫出來。因此,她到了上學年齡的時候,有幸進入學堂讀書。遺憾的是,由于家里兄弟姐妹多,她只讀了幾年小學之后就不得不輟學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了。
我想,個頭不高的母親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肯定遭了不少罪。不過,在她十九歲那年,她的姑姑便做媒,把她介紹給了父親。
我見過母親結婚時的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母親梳著兩條馬尾辮,笑容是那么的燦爛。不是我吹牛,當年如果有網(wǎng)絡,她肯定能成為一名網(wǎng)紅。
二
好多地區(qū)的女孩子出嫁時,都有向男方收取彩禮的習俗,我們這里嫁姑娘,不但不向男方收取彩禮,而且還要給出嫁的姑娘陪送嫁妝。至于陪送多少,那就要看所處的時代和女方的家庭條件而定了。
那時候還是集體時代,誰家的條件都差不太多,人口少的家庭還好一些,大抵能夠勉強維持生活,趕上家里孩子多,且勞動力又少的,可能連吃飽飯這樣的愿望都難以實現(xiàn)了。
母親的兄弟姊妹共六人,姥姥家在當年屬于人口較多的家庭。即便如此,母親嫁給父親時,姥姥依然給她準備了一個寫著“活學活用老三篇”的梳頭匣子(妝奩)、外加一個寫著“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字樣的臺式梳妝臺,并且還買了一臺在當年算得上相當流行的老式座鐘作為嫁妝。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這幾件嫁妝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在那個所有人都在困苦中掙扎的年代里,姥姥家應該算得上傾其所有了。
母親是踩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車輪嫁給父親的。我爺爺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老木匠。子承父業(yè),父親自然而然地掌握了這門手藝。當年的手藝人雖說過不上什么大富大貴的日子,吃喝上倒也不用太發(fā)愁。
母親嫁過來后,她和父親很快步入了那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傳統(tǒng)生活模式里?;楹蟮诙辏赣H便順利地生下了一名男嬰,也就是我的哥哥。
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看著大兒子降生是啥表情,估計,肯定樂得合不攏嘴,或者還幻想著多子多福。別看母親只有小學文化,可是她對多子多福的傳統(tǒng)思想并不認可。
兩年后,我的出生并沒如母親所愿——生個女孩,竟然又生了一個兒子。
母親看著身邊兩歲的大兒子,又看看襁褓中的我,暗暗叫苦,心里盤算著:我就想要個閨女,怎么又是一個兒子?
直至我長大后,母親才向我說出她當年的想法,和那個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三
母親告訴我,她當時的想法是:人這輩子,有一兒一女足矣,只要用心去培養(yǎng)下一代,沒必要去考慮多子多福。因此,我出生后沒幾天,她便托人,想用我和連續(xù)生了幾個女孩的一戶人家換個閨女。當然了,那家人也是欣然應允。
天有不測風云,母親想用我去換個閨女這件事,不知怎么就走露了風聲,偏巧被正在人家做木匠活的爺爺知道了。爺爺放下手里的家伙事兒跑回家,對著母親大發(fā)雷霆,說:“你怕兒子多,我不怕。這件事,你說了不算,誰說了都不算。誰也別想拿我大孫子去換個丫頭回來,誰換,我就跟誰玩兒命?!?br />
由于爺爺?shù)膱猿?,母親才不得已把我留下。不知是老天開眼還是什么原因,一心想要個閨女的母親,幾年后真的如愿以償生了個閨女——我妹妹。
要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的孩子,兄弟姐妹之間,大多數(shù)都是“踩著肩膀(間隔一兩歲)”下來的。我不知道母親當時做了多久的思想斗爭才下的決心,總之,妹妹比我小了整整六歲。
都說“半大小子,吃敗老子”,這句話一點兒不假。妹妹出生后,我和哥哥在別人眼里也成了“大小伙子”,純粹是能吃不能干的年齡。這時候,靠著父親那點兒手藝根本不能解決家里的溫飽。直至現(xiàn)在,我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在二十歲之前根本沒吃過一頓飽飯。當然了,這句話說得有些夸張??墒?,我腦子里既然埋下這種記憶,總不是空穴來風的。可想而知,當時那么疼愛孩子的母親是怎么熬過來的。
那時候,母親經(jīng)常笑著對我說:“誰家的煙囪先冒煙兒,誰家的高粱先紅尖兒?!碑斈?,我對母親說的這句話不理解,以為這句話是并列關系。直至長大以后我才明白,這是一句因果關系的句子,大致意思是說,哪家的煙囪很早就冒上炊煙了,肯定證明這家人已經(jīng)起床做飯了。吃飯最早的人家,一定會第一個下地干活。因此,勤勞使得這家人的莊稼也會比別人家的莊稼長勢強。
我到現(xiàn)在才弄明白,母親的思想里,只有勤勞才是過日子的根本。她懂得天道酬勤。
我那受苦受難的母親呀!我不知道您聽沒聽說過時光荏苒這個成語,假如聽說過,我想,您給出的解釋會是令人十分心痛的。
三
隨著時光一點點流逝,我們兄妹三人也漸漸長大,母親也變得蒼老;隨著我們兄妹三人慢慢長大,母親的苦日子終于要熬出頭了。
一九九二年,父親看著兩個很快就面臨成家的大兒子,心里有了新的打算。他決定,必須再置辦一所房子,給兒子將來娶媳婦用。就這樣,父親申請了宅基地,準備蓋新房子。
要知道,一個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的家庭,想要蓋新房?談何容易呀!
房子蓋好后,由于家里欠了一屁股債,一直很要強的母親變得有些不正常,經(jīng)常半夜離家出走,并且看到啥都不開心。
記憶里,家里蓋房的那段日子和蓋完房的很多年里,對于我家來說應該是一段至暗階段。不說了,那是一段令我難忘的、不想提及的往事,都記錄在我那篇《聰明兒郎糊涂媽》的散文里了。不過,這篇散文寫于二零一八年母親做的腦部手術之后。
母親的手術非常成功。她的好轉不單單表現(xiàn)在身體方面,包括精神狀態(tài)也很不錯。因此,生活質量也提高了很多。
看著日漸好轉的母親,我真的很開心。二零二一年,母親的身體恢復得越來越好,我終于能見到她臉上那久違的笑容了。
為了徹底把那些陳年舊事拋于腦后,我決定把之前的房子翻蓋,為此,我寫了散文《愿往事隨風》。
房子整體竣工了,我找人幫忙選了個良辰吉日(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二十號)入住。搬家那天,我第一件事就是從哥哥家接回父母,并且把家里的好多東西都處理掉了——該賣的賣,該扔的扔,可是,母親結婚時的那幾件嫁妝卻被我執(zhí)意留了下來。
四
搬進新家的母親,終日都是滿臉的笑容,為此,我也是幸福滿滿??墒?,二零二二年五月四號那天,母親在洗腳的時候突然摔倒了,檢查結果——腦出血。由于母親腦部手術還沒有完全恢復,我和哥哥商量,不能再在她腦袋上做手術了,怕她……只能保守治療。
母親被推進ICU的那一刻,我一直在祈禱著,祈禱她能熬過此劫。
母親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整整待了一個月,在醫(yī)生和護士的共同努力下,真的把她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只不過,脫離危險的母親只能躺在床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
出院后的母親每天都需要用胃管進食,大小便也沒有任何意識。從那時起,她的生活起居一直由父親照顧,我每天下班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到她耳邊喊幾聲:媽——
五
國家全面放開疫情管控了。那這段日子里,即便我們都很小心,可是,母親還是沒有躲開病毒的侵襲。
就在搬進新房的第十三個月,也就是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號,母親突然發(fā)燒,且出現(xiàn)反常的癥狀,應該是被感染了。
晚八點,我把母親抱在懷里,看著她痛苦的樣子,便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母親的時日不多了!八點三十分,隨著母親粗重的呼吸慢慢變弱、停止,我的心都快碎了。不過,我還是沒有放棄最后一絲希望,依然為她做了幾次人工呼吸和胸部按壓。最終,母親還是慢慢地閉上了雙眼。
看著懷里的母親,我撕心裂肺地喊:“媽——媽——媽……”可是!她最終也沒能回我一聲。
我把母親輕輕放在床上,淚眼模糊地看著她,滿腦子的無奈、無助。當時,我的腦袋像要爆炸似地膨脹著,繼而如撕裂般疼痛著。不得不承認:我已無回天之力。
事已至此,我必須要接受一個不愿面對的事實:母親去了另外一個世界,已經(jīng)永遠地離開我了。這也就意味著,從她閉上眼的那一刻起,我就變成了一個沒媽的孩子。
說句心里話,從母親躺在床上那一刻起,我就從來沒有奢望過如植物人一樣的母親有朝一日會恢復到一個正常人的樣子。但是我敢肯定地說,假如不是因為疫情的泛濫,母親可能會多活幾個月,或者再活個一兩年也尚未可知。可是,所有的如果都是以當下的結果做的假設,我深知,既是假設,無論有多少種可能,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也是毫無價值的。
說來慚愧,母親生病期間,我沒有做到“晝夜侍不離床”,就像小時候,我也沒做到“父母呼應勿緩”。因此,我算不上一個合格的兒子。
母親去世后,讓我想到了之前看到北大才女王帆那段非常精彩的《你把我養(yǎng)大,我陪你到老》的演講。視頻里,王帆介紹,有一次她接到父親電話。電話里,王帆的父親哭著對她說,爸爸沒有媽媽了,爸爸沒有媽媽了……
我當時看完視頻,在佩服王帆才氣的同時,也因為她父親電話里的那段話陷入了沉思。真沒想到,時隔幾年,也有了如她父親般的痛——我今生再也見不到媽媽了!
六
明·馮夢龍《醒世恒言》第35卷里寫到:“天下無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天下沒有不解散的聚會,指團聚是相對的,終究要分離的。換句話說,生、老、病、死是任何人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所以,對于我們生者而言,一定要看淡生死離別。但是,真的要讓人看淡生死離別,又是談何容易的一件事兒啊!
母親去世后,盡管我無數(shù)次勸自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墒?,面對失去母親的痛,我是受盡了煎熬與折磨的。今生未能侍奉慈母食人間煙火到百歲壽辰,還望她老人家在天之靈恕犬子無能。今生如能與母親再次相見,只有在夢里。因為,母親已經(jīng)走完了她平凡的一生,留下的,只有她結婚時的那幾件嫁妝——一臺根本走不動的老式座鐘,還有被歲月打磨得斑斑駁駁的梳頭匣子,和那個根本用不上的臺式梳妝臺。
我恨這個持續(xù)了三年的該死的疫情,同時也恨著自己的無能。或許,我該恨的還有很多……
事已至此,恨誰或不恨誰都不重要了,因為,母親已走過了她平凡的一生,徹徹底底入土為安了。
回憶母親的一生,由于姥姥家是個十分傳統(tǒng)的忠厚之家,母親從小就被父母潛移默化地灌輸了仁、義、禮、智、信的做人理念。因此,她一生也不曾與任何人結下不解的恩恩怨怨。
母親這七十年的人生里,經(jīng)歷過為了填飽肚子而絞盡腦汁的年代,生活在那樣的年代里,雖說也曾遇到過一些小的磕磕絆絆,總的說來,倒也算不上經(jīng)歷過什么大起大落;母親這七十年的人生里,真的從未享受過一天大富大貴的日子,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去了。
細細想來,我用“平凡”二字來形容母親的一生,應該是再貼切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