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梅不記得自己是啥時候?qū)W會騎自行車的，她只記得是夏忙剛結束，農(nóng)村人稱為“忙罷”的時節(jié)，這時新麥歸倉，秋未上場，是一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悠閑時光，父親推出他的加重型飛鴿牌自行車，要教她在打麥場上學騎自行車。
　　 堆滿了麥垛、麥箭，晾曬著一片片金黃色麥粒的打麥場此刻變得空蕩蕩的，只有麥場邊沿搭起了幾綹麥草垛。打麥場中間長著一棵柿子樹，橢圓形的葉子翠綠又濃密，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場邊環(huán)繞著幾棵高大的土槐樹、梧桐樹、白楊樹。一陣清涼的風從原野吹來，拂過村莊、拂過場院，樹們就發(fā)出“刷拉拉”的聲響，在俯仰之間竊竊私語。
　　 最令她驚奇的是，風來風去，樹葉開合之際，柿樹葉底的青柿子第一次暴露無余，柿子樹也是青春勃發(fā)的時節(jié)呢！“結得這么多，看來今年柿子也要豐收啰！”
　　 經(jīng)過了一個夏忙，打麥場被碌碡碾壓地光溜溜的，在這里學騎車再好不過了。父親把藍梅扶上自行車，教她兩手穩(wěn)穩(wěn)地抓住把手，兩只腳踩在腳踏板上，使勁往前蹬。并且說：“別害怕，爸爸手一直在后邊扶著呢！”有父親保駕護航，藍梅放心大膽地向前騎行，越騎越快，越騎越順。她有點得意，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的手早就不在車后架扶著了，他正站在場院邊上看她騎車呢！這下藍梅心里緊張了，一個趔趄就摔倒在地上了。
　　 父親并不扶她起來，反而說：“哪有不摔幾跤就學會的道理？”就這樣摔了幾次，藍梅竟然學會了騎自行車。
　　 工作后，藍梅攢了半年工資，買了第一輛自行車，是26輕便型梅花牌自行車，包閘、郵電綠色，據(jù)說全縣僅有十輛，藍梅給車座買了一個同色系的坐墊。騎著這輛車來來去去上班下班，藍梅很是風光了一陣子。
　　 一天，藍梅把自行車停在十字街口的迎春商店門口，進去買東西，買完東西出來，她手拿車鑰匙卻怎么也打不開自行車，幾分鐘過去，她已經(jīng)急得滿頭大汗了。往旁邊一瞅，有個人同樣手拿車鑰匙在開自己的自行車，那人打不開車，臉漲得通紅。仔細一看，那輛自行車和自己的車一模一樣，只是套了一個紅色的坐墊。于是就有人建議：“你倆換了車鑰匙試試！”藍梅覺得不可思議，但還是換了鑰匙，奇怪！隨著“咔嚓”“咔嚓”兩聲響，兩輛車子都打開了！
　　 藍梅就這樣和男子認識了，并走入了一段二十年的婚姻。事實證明這是一段孽緣，藍梅在婚姻里吃盡了苦頭。但是相遇總是美好的，未來會怎樣，誰又能未卜先知呢？就像安徒生的童話，每次寫到“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至白發(fā)千古”就結束了，大師可是一次也沒有寫他們在一起后的生活。王子和公主的婚后生活幸福不幸福，誰知道呢？誰說他們就一定不會遭遇家暴、背叛、遺棄呢？童話，童話，那是寫給小孩子的玩意，人間美好怕只有在童話里了，藍梅暮氣橫秋地想。
　　
　　 二
　　 結婚后，藍梅把家安在縣城里，自己也調(diào)動到了距離縣城十五里的鄉(xiāng)村學校上班，她換了一輛28輕便型飛鴿牌自行車騎行，這輛車她一騎就是十年。
　　 那時候?qū)嵭械氖俏逄旃ぷ髦?。每天早上不到六點，藍梅就騎著自行車去學校，中午騎車回來，簡單地吃點飯，然后又騎車去學校上班，下午五點多再騎車回家做晚飯，晚飯一般做得豐盛一些，因為每天只有這個點才有時間。她每周兩個晚上有晚自習，這兩個晚上就需要多跑一個來回。
　　 這樣的騎行歷程寒暑不變，風雨無阻。而且她的騎行技術越來越高，騎行速度也越來越快，年輕人貪玩，她有時候放開車把手也能騎得平穩(wěn)，最快的一次，她十三分鐘竟然騎行了十五里路。后來兒子學習地理知識，給她算了一筆賬，這十年間她騎行的距離竟然可以繞赤道一圈半！騎行給她的身體帶來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她的兩條大腿變得又粗又壯，成了名副其實的大象腿。
　　 但回想起來，藍梅不覺得苦，反而很懷念那一段騎行時光。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無垠的原野多么敞亮、空曠，藍色的天幕如一把巨型大傘，由高到低緩緩降落，直至和天邊的地平線重合在一起。這橢圓的穹廬里四時空氣清新，四季風景雖有不同，卻都像巨幅油畫，或清冷、或熱烈、或穩(wěn)健、或蕭瑟，一樣旖旎醉人。
　　 春天，整個縣城還在沉睡之中，藍梅已經(jīng)騎著自行車出發(fā)了。曠野上彌漫著厚厚的霧靄，濕漉漉的，春天在霧氣里開始孕育，帶著星星點點的寒光。道旁的樹木在空中露出半截枝椏，房子也只露個屋頂，遠處的村落被濃霧包裹，一堆堆攤開在大地上，更遠處的山洼，團團白霧扯過來扯過去，仿佛幻境般美得不真實。藍梅騎行到學校，眉毛、兩鬢也濕漉漉的，掛滿了水珠。
　　 夏天亮得早，自行車騎出縣城，筆直的公路旁，兩行高大的白楊樹枝青葉綠，和煦的風兒拂過原野，拂過臉頰，和著鳥鳴聲流向遠方。渭北旱塬的夏天仿佛是一泓溫柔的清水，一泓純凈里映射著剛露出地平線的桔紅色光芒，然后聚攏成明亮燦爛，在日漸泛黃的麥浪上斑斑駁駁地跳躍，逗引出田邊三三兩兩地農(nóng)人掩飾不住的笑容。藍梅覺得自己仿佛騎行在無垠的大海上，海浪簇擁，但不足以淹沒她。她向前騎行，麥浪在眼前劈開，又在她身后合攏，她一路騎到學校，騎得神清氣爽，騎得精神抖擻，接連上的兩節(jié)課，都能超常發(fā)揮。
　　 “早上立了秋，晚上涼颼颼”，秋天總是又急又短。等不到新學年開始，道旁的白楊就已經(jīng)葉落紛紛，但大田里的莊稼、果蔬仍舊勃發(fā)著旺盛的生命力，繁星般的蘋果紅彤彤高掛枝頭，這是渭北旱塬一年里最美的盛景。藍梅一路騎行，一嘟嚕深紫的葡萄，一片片火紅的辣椒，一簇簇金黃的大棒子，從眼前一閃而過，又重新迎面撲來，再一閃而過……
　　 天色越來越短，墻上的日歷越揭越快，十月底，第一場冬雪就已經(jīng)落了，冬天到了。天亮得越來越遲，可藍梅依舊走得早。早晨起來，推開門一看，半夜落雪了，原野上一片白茫茫。遠處的溝溝坡坡、村莊，近處的樹枝、房頂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雪，真?zhèn)€是山舞銀蛇，原馳蠟象，這幅渭北旱塬大氣磅礴的壯美風景畫，總會引出藍梅的“嘖嘖”贊嘆。
　　 飛瓊亂玉擋不住騎行的車輪，藍梅穿得暖暖和和，依舊快快樂樂一路騎行。只是，這時候騎車要格外小心，自行車盡量走在車輪沒有碾軋過的雪地上。車轍碾過的路，叫“冰溜子”，一走一個趔趄。如果不幸摔倒了，沒關系，“哈哈”大笑幾聲繼續(xù)騎行，反正穿得厚，摔不疼的。當她臉頰通紅，大口哈著氣走進學校，正趕上早餐時間，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豆?jié){或大米粥，寒冷早就被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三
　　 騎行歲月，橫貫了她的青春，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騎行的畫面，如同泛黃的相冊，雖然已經(jīng)陳舊了，卻依然清晰。
　　 比如一個中秋節(jié)，她上完晚自習回家，車輪被路上的東西勾住，怎么也走不了。她停好車子一看，一個塑料袋里裝著西瓜、大棗、酥梨、核桃，還有一袋月餅，風高路黑，藍梅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就失去了耐心，只好拿回家自己享用。多年來，想起這個經(jīng)歷，她的心既不安又竊喜，人就是這樣矛盾的動物。
　　 藍梅騎行有過幾次驚險經(jīng)歷。
　　 結婚那年冬天，她懷孕了，還騎著自行車跑來跑去上班。一個初冬的清晨，下雪了，但地上只落了薄薄一層。她逞能騎自行車上了公路，才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這落在地上的不是雪，學名應該叫“雪霰”，本地人稱“地油子”，地上仿佛抹了一層油，明鏡似的，人走在上面都打滑。她的車騎得歪歪扭扭，一個趔趄跟著一個趔趄，最終人和自行車都摔倒在樹坑里。她扶起車子一看，車撐都成歪的了，只好推著車子走到學校。下午，就聽說縣醫(yī)院接診了許多摔傷的人，有老人摔骨折了，有女人摔流產(chǎn)了，而藍梅，竟然安然無恙。
　　 她剛工作的那幾年，教師整體是短缺的，像藍梅這種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的教師更是少之又少。因為這個鎮(zhèn)在條件不好的河灘地也有學校，要從河灘學校調(diào)上來一名教師，就必須從塬面學校調(diào)出一名教師，教育專干的權力便顯得格外之大。學期末，有人提醒藍梅“就是送兩張羊肉票的事”，但藍梅不識眼色，覺得自己業(yè)務能力并不差，便不屑于送禮，于是，破天荒地被發(fā)配到了條件最艱苦的河灘學校。
　　 新學期一開學，學校就派藍梅和另一位被發(fā)配的女教師管灶。藍梅假期做過闌尾切除手術剛剛出院，而那位女教師，還懷著六個月的身孕。在河灘學校，管灶可不是個輕松活，誰都不愿意多管，要買米面油，還需要自己先墊錢。其他老師大概怕她倆堅持不到學期末，所以就先讓她倆打頭陣管灶吧。
　　 周日下午，藍梅她們倆采購好一大堆食材，她騎著自行車，后邊坐著有身孕的女老師，前邊橫梁上則搭著菜蔬和米袋，同事手里還抱著一桶食用油，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fā)了。走完平坦的公路，還有一半下坡路，在山梁上繞了一圈又一圈。藍梅還沒騎到山底的河灘，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糟糕的是，這時她倆發(fā)現(xiàn)自行車抽閘了，剎車根本不起作用！伸手不見五指，下坡路快得只聽見風掠過耳邊的“呼呼”聲，在提心吊膽中，她們一路沖到了坡底！第二天再看那段路，一面是陡坡，一面是深不見底的懸崖，想想都后怕。所幸兩人命大，硬是騎到河灘，又扛著東西走過河上的浮橋，安全到達學校。
　　 另一次驚險的遭遇里，藍梅就不那么幸運了。這次事故發(fā)生在草長鶯飛的暮春，這時藍梅又調(diào)回到了塬面的學校。下午一放學，藍莓就騎著自行車沖出校門，藍梅騎車本來就快，回家的騎行路又是寬闊的柏油路面，她騎著自行車，只管往前沖，碧綠的田野像綢緞在眼前鋪開，風呼呼從耳旁掠過，這種感覺真叫爽啊！
　　 沒想到樂極生悲，經(jīng)過一個路口時，突然橫空沖出一輛自行車，騎車的人和她騎得一樣快，正扭過頭跟身后的人打招呼，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大路上沖過來的藍梅。而藍梅雖然看見了那個人，奈何她騎行速度太快，自行車慣性太大，已經(jīng)停不下來了！
　　 只聽“嘭”的一聲響，藍梅被那人撞得在空中翻了幾個滾，又“砰”地一聲栽倒到了十幾米外的麥田里！
　　 那一瞬間，藍梅應該是失去了意識的。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很輕很輕，仿佛一片羽毛漂浮在空中，她看見淡藍色的天幕上，幾朵雪白的云朵在悠閑地漫步，明亮的陽光照在她身上，是那樣舒服……
　　 “起來！快起來！”她被人粗魯?shù)負u醒了，發(fā)現(xiàn)金絲絨外套的胸口部分，一大片絨毛竟然都給撞沒了！搖醒她的正是撞她的人，大概看見她這個樣子嚇壞了，又怕她訛詐自己，不斷地說：“就撞了一下下，還不起來走！”可是，她實在沒有力氣站起來，就說：“你走吧，我不怪你，我休息一下自己走。”暮靄四合，她終于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了醫(yī)院。
　　
　　 四
　　 騎行一路，也有不得不說的尷尬。
　　 自從藍梅那次被人撞飛，婆婆便不讓她再騎自行車，因為大多數(shù)情況下，藍梅回家時，自行車橫梁上都坐著兩歲的兒子。老人家愛孫心切，便委托同在學校的一個鄰居載她回家。那是一位單身男教師，藍梅在他的車后架沒坐幾次，他母親就找上門來：“我兒子這么大年齡了，還沒有結婚，這下找媳婦更不好找了！”原來，有人看見藍梅抱著孩子坐在那位老師的自行車后架上，就去問他母親：“你咋不說實話呢？你兒子結婚了，孩子都兩歲多了，你還讓我給他介紹對象！”這確實容易引起誤會，藍梅又騎著自行車穿行在四季風景里……
　　 十年過去，藍梅調(diào)進了縣城中學，那輛自行車也光榮退休了。撫摸著落滿灰塵，銹跡斑斑的自行車，藍梅不禁想起東坡先生的《定風波》：“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比松谑?，誰會一帆風順？走過了艱辛與坎坷，人生總會漸入坦途，再回首過往，得意也罷，失意也好，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經(jīng)歷過的一切都叫“閱歷”，會蛻變成人生的財富，風雨也好，晴朗也罷，最終會定格成人生旅途上一段美麗的風景。
　　
　　 2022年12月24日于寶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