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王家灣紀事(征稿·散文)
王家灣是我的家,從我嫁到這里開始,目睹它緩慢地發(fā)生改變。王家灣要如何發(fā)展,我說不清楚。但我想,它會變得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富饒。
——題記
一.慈母山莊
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我正躺在床上聽朗誦課,老公回來了。他徑直進入臥室對我說:“我們王家灣的老屋說不定要被征用了?!?br />
憑空抖出這么一個消息,我并沒有驚訝,淡淡問了一句:“真的呀?你聽誰說的?”
“陳書記今天給我打電話了,我下午趕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說是小鴉路邊水府廟村的慈母山莊要搬遷到我們這里?!?br />
“是嗎?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我有些疑惑。想起幾年前關公坊酒廠要征用我們的房屋田地,上下幾個組的房屋都已測量好了,最后征遷計劃流產(chǎn)。村民們搭建的鋼架棚白白投入了一筆資金。
老公的話我并沒放在心上,繼續(xù)專注聽我的朗誦課。
第二天,老公一大清早接到村書記電話,急急忙忙起床走了,直到晚上九點多才回。沒等我問這一天都干啥去了?他主動對我說:“晚上已把涉及慈母山莊搬過來的四個田地的主人召集開了個會,(我家也在內)大家都同意征用土地,明天上午就去測量田畝。”
挺快的嘛。我仍然不太相信,這些年耳聞目睹一些地方的征地拆遷,誰不是經(jīng)過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的時間呢?哪里會說征就征呢?
老公說:“搞不好這回是真的征地了。”
又是一天來臨,老公剛吃過早餐,電話便一個接一個打來了。
“馬上到,我已通知了其他三位田地的主人,他們都在家里等著。”老公在電話里回答。我估摸著應該是村干部的電話吧。
晚上八點,我還在花店里忙活,老公回來了,對我說:“咱們的地真的被征了,可惜了那兩畝六田地里種的苞谷,長勢不錯呢。今天下午,鏟車、大貨車一輛輛開進了王家灣,慈母山莊的樹木,一車車運進來已種進田地里了,真是迅速啊?!崩瞎行└锌?。
我很吃驚,“這到底咋回事兒啊?拆遷款怎么算的?為什么慈母山莊要搬到我們這里?你這人說話總是說一半留一半的,你不能竹筒倒豆子一下說清楚啊?!?br />
老公仍然不著急,“走,關門收攤兒,我?guī)闳タ纯?,路上說?!?br />
坐上車,老公告訴了我實情,“你知道,咱們夷陵區(qū)龍泉鎮(zhèn)的重點項目楚能新能源鋰電池產(chǎn)業(yè)園地,這可是咱們湖北省落實與中央企業(yè)項目對接洽談的重點項目。馬上要正式開工了,可位于楚能產(chǎn)業(yè)園核心區(qū)的慈母山莊,因為與政府沒洽談好而遲遲未能搬遷。鎮(zhèn)長書記都急眼了,前幾天,把慈母山莊的張老板從云南一工地上專機接回,與他再次洽談后,就拆遷款與土地終于達成共識。鎮(zhèn)政府出面,在龍泉鎮(zhèn)范圍內找一塊與原來的山莊相同占地畝數(shù)的地方,立即搬遷。鎮(zhèn)領導陪同他一路從龍鎮(zhèn)、柳家、香煙、宋家嘴一個個地方看過去,幾乎每個灣都看遍了,最后,張老板選中了我們王家灣。選定后,鎮(zhèn)領導馬上掏出手機給我們村書記打電話,現(xiàn)在立即聯(lián)系王家灣這個小組的組長,確認這幾塊土地的責任人,政府征用了!接下來的事,你都能想到了?!?br />
“就這么回事兒。”我有些清楚了,但似乎一下子又不能確定。
“就這么回事兒,拆遷款按照國家規(guī)定付給幾個村民,只是要暫緩,先征用土地,把慈母山莊搬遷過來。”
“慈母山莊里有些啥?”我問。
“慈母山莊修建得非常漂亮,歷經(jīng)幾年,剛修好,還沒正式投入運營。里面有許多名貴的花草樹木。房子裝修得也蠻有品位?!?br />
說話間,車已行至老家路口。月色并不明朗,灣里的幾戶農(nóng)民聚集在公路上交談。借著車燈,只見兩輛鏟車開著明亮的車燈,在田地里挖著。我們家的兩畝六分地與上面緊鄰的那塊地,已經(jīng)沒有了田坎界限,成為一體了。那一塊田地里,種上了一棵棵大樹。朦朧的月色下,黑乎乎的。
由于地面泥濘,我沒有下車,老公走過去與那幾位村民搭話。我聽到老公說:“這是誰也沒想到的事,咱們畈上的房屋田地征了這么些年了,還是沒征,這灣里的土地,從書記打電話通知我到開工,僅用了三天時間,這在咱們區(qū)征遷史上可謂是開創(chuàng)了一個奇跡。這也是為了支持楚能落戶咱們龍泉鎮(zhèn)。我們龍泉鎮(zhèn)因稻花香酒聞名,而今迎來新的歷史機遇,產(chǎn)業(yè)蝶變必將再次帶動龍泉經(jīng)濟的大發(fā)展?!?br />
我撇著嘴笑了笑,老公這幾句話還說得頭頭是道,肯定是從領導們那里聽來的。
幾位村民還在低聲交談著,隱約聽到有人說誰家的土地最多,這一下發(fā)達了,說我老公,你們家有兩個屋場地,可惜了。老公附和著。
大貨車的轟鳴聲蓋住了他們的交談。我坐在車里,望著前方自家的田地,陷入了沉思。
王家灣名字的由來,聽王姓一族中的長輩們說,因清朝年間一個叫王國祥的人,富甲一方。從觀音堂到土地灣,所有的山地、田畝都屬他所有。他生有五個兒子,后來因兒子賭博輸?shù)袅颂锏厣搅?,家道中落。村里的王姓人都是王國祥的后代。王國祥死后葬在土地灣,他的墓歷經(jīng)百年,仍然還在。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見。
回家的路上,我問老公:“你愿意被征嗎?”老公說:“父母年齡越來越老,地里的活兒干不了了,你身體又不好,征了就征了吧,再說政府要用地,能不支持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那種欣喜的感覺,我想起幾年前,我們想在老家開個農(nóng)家樂,自帶魚塘,自留山上喂雞養(yǎng)豬。那時請搞建筑的舅舅來進行測量,并給我們繪好了圖,打好了預算,可最終因為資金問題流產(chǎn)。舅舅給我繪的圖,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
這些年的發(fā)展形勢,人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土地的重要性。中國人講究個葉落歸根,從此后,我們的根在哪里呢?
這一連串的動作容不得村民考慮,等村民們認清了整個情況后,各種言論接踵而至。
“憑什么畈上的土地不征,要征他們?yōu)忱锏模窟@其中搞不好有什么貓膩。”
有好幾個村民到我店里找老公反映情況。
“張老板的樹栽到田里我說不起,但是,這些樹遮擋了光線,影響了我田里農(nóng)作物的生長。咱丑話說在前頭,要么把我家的那塊地也征了,要么別怪我不客氣,挨著我田邊的樹,我給他砍了?!?br />
老公勸解道:“咱們有事兒說事兒,誰也別講狠。你說的情況的確存在這方面原因,我明天給張老板和村里講明一下,看看怎么辦。”
又有村民來找,說:“他們幾個人的田地都被征了,獨剩下我那一塊,我怎么種啊?不行,要么把我那塊地也征了?!?br />
老公說:“這我說了不算,我只能把你們的問題向上反映,因為政府答應給張老板的土地畝數(shù)已超出范圍了,看領導們與張老板怎么說?!?br />
幾輛大貨車每天不停地行駛在本組公路上,把原來慈母山莊的各種樹木轉運進來。這條公路是本組村民幾年前修的村級公路,當時,財政撥了部分款,其它的由村民集資。按當時的設計,道路的承載量如何經(jīng)得起這么折騰?路面被壓裂了,幾位村民聚集在公路中央,阻止大貨車前進。進入本組僅這一條公路。張老板給鎮(zhèn)領導打電話。鎮(zhèn)領導直接讓村書記務必解決好此事,在外工作的老公被村書記一個電話打回來,不得不給老板請上幾天假,回來協(xié)助處理。與村民們講道理,講前景。大熱的天,口干舌燥。
”損壞的路面肯定要維修,每個組的村級公路已適應不了發(fā)展的需要,現(xiàn)在上級已爭取到項目,村級公路進行擴建維修,相鄰幾個組已經(jīng)在修建了,我們組因為慈母山莊搬遷,稍后進行,再說了,現(xiàn)在修咱們這條路也不合情理呀。路是一定要修的,而且時間也不會太長,大家耐心等一等”。
村民似乎認識了這個問題,挪開擺在路中間的障礙物,貨車繼續(xù)通行。
不曾想,還沒過上一天,道路又被堵了,村干部又趕來做村民的工作。
村民說,“這損壞的路,我們各家各戶都出了錢的,要從上面走,得經(jīng)過我們同意?!?br />
有干部反問,“這路國家也撥了款的,并不都是村民集資建的,那國家出錢的那部分怎么算?鎮(zhèn)上的公路,你沒有出錢不也走了嗎?”
“我們不管,我們出了錢,我們讓他走就走,不讓他走就不能走?!?br />
如此反復僵持,村書記只好打電話給鎮(zhèn)領導,鎮(zhèn)領導請出派出所人員再進行調解。派出所人員說,給大家已經(jīng)把道理說明白了,你們私設路障的行為,已經(jīng)違反了交通安全法,可已尋釁滋事罪論處。
村民有不語的,有繼續(xù)申辯的,但最終還是挪開了路障。
意想不到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憑什么咱們畈上的土地不征,要征灣里的,咱不服。”這個問題已被領導們及老家解釋了多遍。
有村民到村委會反映,說我家的老房子不是我家的,應該算集體的。老公告訴我這話的時候,我笑了,調侃地對老公說,這得問問已過世的爺爺,他當年辛苦做生意賺的錢建的磚瓦房,感情不是給你們家建的。
老公也笑了。
我對他說,你是隊長,又是被征地的對象,對有些村民的言行,你從多方面考慮,不要急躁,要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你能解決的事,盡量解決,超出你能力范圍以外的事,給上級上報,他們會處理的?;鶎庸ぷ髯钍请y做,我們自己也是農(nóng)民,多站在農(nóng)民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就能理解他們的行為。但是你必須又要站在更高一級的臺階上,才能看清問題本質。既要置之事中,又要置之事外。
我知道,我這話說說容易,對性格耿直的老公而言是頗有難度的。對我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但經(jīng)一事,長一智,人,總是在不斷地磨合中進步的。
老公與村民爭過、吵過、講理過,每天回到家,臉上總是顯出疲憊的表情。心里從不裝事的他,常常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不聲不響。有時打電話一打就是一個小時,甚至有村民在半夜或者凌晨打電話來反映情況,發(fā)牢騷。
一個個問題慢慢被解決。慈母山莊的建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征地拆遷款還沒補償?shù)轿?,以防村民的心里著急,再生事端,村干部與老公不斷地催促下,補償款打到了每家每戶的銀行卡里。實際上,除政府應給慈母山莊的原有土地畝數(shù),慈母山莊的老板答應了幾個村民的要求,征用了他們的土地。
漸漸地,隨著時間的推移,征地風波慢慢平息了。以后還會出現(xiàn)什么問題,我不知道,但我想,終會被解決。
我一直想到老家去看看變成什么樣兒了,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由,一直未能成行,好在老公幾乎每天去,所以能從他的口中知道進展。
“慈母山莊在我們家原來的魚塘上進行了擴建。四周用水泥糊平了?!?br />
“付家灣的付家老屋做了臨時辦公點。挖機已開采到了付家灣最里面,在付家老屋的附近山岡修建了一個喝茶觀景的觀景臺。”
“他們自己挖了機井,解決了吃水、用水的問題?!?br />
“今天又有村民打電話來,挖掘開采的時候越了界,挖到他們家的山上來了,要去解決一下?!?br />
“現(xiàn)在國家對建房實行管控,慈母山莊不能做房子,只好在我家老屋的宅基地上建了一間平房?!?br />
在忙碌與奔波中,新的問題一個個顯露出來,又一個個被解決,消除了矛盾隱患。
前幾日,因有事回老家一趟,攜同幾個長輩去慈母山莊看了看,原來階梯式的田地已不復存在,被挖掘開采,連成了一個整體。
黃土地裸露在外,我搜尋著我家原來的田地、溝渠、那田邊的柿子樹、老屋前的桃樹、香椿樹、那間破損的豬欄屋,還有婆婆爺爺生前住了半輩子的幾間磚瓦房。我只能依稀在這片黃土地上指出個大概位置了。
王家灣的老屋,我沒有在此住過。聽婆婆爺爺講,他們最先住在板栗坡下,后來爺爺便重新在板栗坡對面的茅草坡下建了五間磚瓦房,在那個年代轟動一方。我們家所住的位置是整組村民居住的集中地帶。1988年,一場罕見的大雨導致山洪暴發(fā),許多村民的房屋受到損害,村民們陸續(xù)搬出來,到地面平整的畈上去,我們家也搬到了外面,建了樓房。為節(jié)約成本,五間瓦房拆除了四間,只剩一間瓦房帶廚房留下給婆婆爺爺居住。拆除的紅磚、檀條被用到了新樓房的建設中。十幾年后,婆婆爺爺生病,才搬來和我們一起住。
而今,婆婆爺爺都已過世,一個葬在板栗坡下,一個葬在茅草坡上。我朝兩邊望了望,他們的墳墓,樹木遮擋,并不能看清。我心里默念著,婆婆,爺爺,你們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而今長眠于此,若你們在天有靈,看著這里即將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會作何感想?你們會不會怪罪我們,丟了根本?
我記得那年我小月子,一個人在家無聊,來到婆婆這里。婆婆在茅草坡上開出的田地勞動,聽到我的叫聲連連答應。我走到山坡上,婆婆趕緊用她的衣服墊在地上讓我坐,又拿出她準備擦汗的毛巾給我纏在頭上,說別讓山風吹,著了涼,頭疼頭暈的,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可難治。回到婆婆的小屋,她從鎖著的木箱里拿出餅干、麻花遞給我,又倒杯熱水,讓我坐下慢慢吃,別噎著。
每年椿天樹剛發(fā)芽,第一把椿天芽都是捎給我們嘗新,桃子熟了,柿子熟了,爺爺出來賣菜的時候對公公說一聲,讓他到老屋摘回來。老屋四周的溝溝坎坎上,勤勞的婆婆種上南瓜、冬瓜、葫蘆、稍平整點的地方種上各種時令蔬菜。爺爺很會做生意,吃不完的拿到鎮(zhèn)上去賣,有時也送給別人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