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fēng)吹拂山崗，和煦的春風(fēng)給黃土高坡帶來季節(jié)的訊息。當(dāng)溝壑河谷間的寒冰綻裂縫隙，山野的積雪開始消融。春光毫不吝嗇地傾瀉在呂家窯，喚醒沉睡的村莊。
　　 經(jīng)過漫長寒冷的冬季，一到春天，村莊便開始活泛起來。農(nóng)歷正月剛剛過去，年的味道似乎拖著長長的尾巴，不忍離去，不舍得離開村莊。
　　 一年之計在于春。又到一年的春耕農(nóng)忙時節(jié)，村莊的山頭，田野，田間小路上，隨處可見忙碌的農(nóng)家人。
　　 早春時節(jié)，山村的清晨，太陽從屋后的山頭緩緩升起，陽光漸漸漫過院墻，風(fēng)兒裹挾著春日陽光濃密的暖意，輕輕地灑在院中。和往常一樣，父親走進地窖，一縷春光悄悄來到窖口，地窖里半明半暗，地窖口就是白天和黑夜的分界線。父親俯下身去，熟練地走進地窖深處，提起一袋洋芋（方言土豆），轉(zhuǎn)身低頭又走出地窖，父親從地窖進進出出，清瘦的身軀穿行于黑白的光影里，父親最后將洋芋放在院中。
　　 母親已準備好背簍和刀刃，解開化肥袋子，將洋芋倒出來，蹲下來熟練地用刀刃切銑芋種。這些洋芋是父親挑選出來的洋芋種子，它們是洋芋中的精英和佼佼者，能做種子的都是個頭大，芽口好的洋芋。根據(jù)每個洋芋的芽口情況，洋芋在母親手里熟練而快捷的旋轉(zhuǎn)，有的切削成半月形，有的呈三角形，還有的形狀不規(guī)則。無論何種形狀，都取決于洋芋本身。為了保障成活率，每個切成的芋種上要有一至兩個芽口，這芽口如同洋芋身上的“肚臍眼”，凹陷在它身體上。母親手快，一會兒的功夫，選出來一背簍的洋芋種子。有的洋芋上還有芽口，可是母親并沒有選做芋種，母親說那些剩下的芽口不好，載上洋芋可能不活苗，種在黃土地里會腐爛。幼時的我并沒有搞懂這其中的奧秘。
　　 看著被切削成各種形狀的洋芋種子，滲析出白色的淀粉質(zhì)，一會兒的功夫，表面便呈現(xiàn)出淡淡的黑褐色，這是表面的一層洋芋淀粉被氧化的結(jié)果。我在想，洋芋在母親手里不停翻轉(zhuǎn)切削，是否感到疼痛，析出的淀粉摸上去光滑，如同覆蓋一層細細軟軟的沙。
　　 作為種子的洋芋被精心挑選出來，雖然忍受著切膚之痛，但它們眷戀這方黃土地，它們是自豪的，驕傲的。因為它們一年一度地來到村莊，春天來臨的時候，埋進黃土地，給村莊的農(nóng)家人帶來滋養(yǎng)和豐收的希望，這既是它們的使命，也是榮光。
　　 洋芋的基因也會在黃土地上傳承下來，當(dāng)它們種植到黃土地，秋天的時候，又是一窩一窩的新洋芋，被農(nóng)家人從地里挖出來。洋芋的根上，生長出許多洋芋的孩子們，它們在黃土下簇擁在一起，緊緊相擁。
　　 直到有一天，洋芋蔓被連根拔起，鋤頭把它們的房頂掀開，被農(nóng)家人從地里挖出來，堆積在一起，又裝進那些有了破洞的化肥袋子，互相擠在一起，結(jié)實的身體，凸頂著袋子，仿佛在互相炫耀自己碩大的身軀。然后，踏上和它們父輩一樣的旅程，或爬在農(nóng)家人的背上、肩上，或在背簍里，或躺在架子車或農(nóng)用三輪車上，感受農(nóng)家人豐收的喜悅，聽農(nóng)家人談?wù)撍鼈兘衲甑纳L情況，再一次走進幽暗的地窖。
　　 村莊的時光流緩綿長，洋芋就這樣一年又一年走進黃土地，一次又一次回到村莊。它們中的優(yōu)良者又會選為芋種，放進地窖，度過寒冬之后，期待春天再一次擁抱黃土地，綻放生命的精彩，走過四季繁華。
　　 有一年春天，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進地窖，而是用架子車從縣城的農(nóng)業(yè)站拉回幾袋洋芋，作為新的芋種。父親說這是農(nóng)業(yè)站人員推薦的洋芋新品種，塊莖大，產(chǎn)量高，耐旱，面飽。面飽是鄉(xiāng)下老家的方言，指洋芋的淀粉含量高，蒸煮的洋芋面飽，食用老少皆宜。
　　 地窖的洋芋，眼瞅著過了栽種時節(jié)，還是沒有等到父親。在昏暗的地窖，起初，洋芋們還有說有笑，談?wù)撝衲晁鼈兛赡軙ツ膲K田地，有的說要去迎風(fēng)坡，那里雖然地勢陡，但處在半山腰，可以看到村莊的小河，能俯瞰河灘地的田園風(fēng)光。有的說要去扁肚兒地，那里地形較平緩，離家比較近，不用走很遠的山路。有的說想去水泉溝，那里臨近水溝，土地不太干旱。就這樣，洋芋談?wù)撝约旱娜ハ?，你一言我一語，有說有笑，仿佛它們的愿望很快會實現(xiàn)一樣。
　　 可是，這次走進地窖的是母親，母親拿著菜籠，打開那些作為芋種的袋子，挑了些洋芋，彎腰低頭走出地窖。洋芋們開始慌神了，它們已經(jīng)明白，再也回不到黃土地了，這是它們的終極使命，成為農(nóng)家人的食物，被端上餐桌，滋養(yǎng)農(nóng)家人。
　　 盡管它們是良好的芋種，但再沒有機會回到黃土地。洋芋似乎有一些失落，轉(zhuǎn)而又露出一絲坦然的微笑。
　　 洋芋們在地窖里靜靜地依偎在一起，開始回憶自己走過的四季，如同洋芋的一生一樣。春天的時候，陌上花開，青青春草綠，洋芋埋進黃土地。春雨之后，洋芋被溫暖的春風(fēng)吹醒，伸伸懶腰，破土抽芽而出，看到山野春意盎然，鳥語花香。夏天來了，洋芋頂著白色的花兒，引來翩躚的蝴蝶飛舞，引來辛勤的蜜蜂在花朵駐足停留，綠寶石般的洋芋鈴鐺在風(fēng)中搖曳，輕輕晃動蔥蘢的葉。秋天到來，農(nóng)家人懷揣豐收的喜悅，把洋芋裝進帶有“尿素”“復(fù)合肥”字樣的化肥袋，或者一些紅色、綠色的塑料袋，帶回村莊，倒在地窖里，堆成小山一樣，度過寒冷的冬天。
　　 生活中并非只有春意盎然，夏花燦爛，當(dāng)然還有風(fēng)雨相伴。
　　 洋芋也經(jīng)歷過暴風(fēng)雨，一場暴雨，把陡坡山地的洋芋，沖刷的只剩孤零零的洋芋蔓，洋芋蔓依然緊緊地抱緊殘存的黃土地，在泥水中瑟瑟發(fā)抖，把殘存的洋芋護在身后。田地中間，一條被大雨沖刷的壕溝，沿著陡坡山地順勢而下，許多洋芋裸露著根須，洋芋被泥水裹挾而走。想起這些，洋芋都不寒而栗。
　　 洋芋又想起一些往事，比如有的洋芋被加工成洋芋粉條、粉帶或雪白的粉面，頓時身價翻倍，還會穿上華麗的包裝外衣，走出大山，走向城市，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美味。這些洋芋是洋芋中的高級白領(lǐng)，但作為芋種的洋芋，它們會以此為榮，會感到驕傲，因為這也有它們的功勞，有它們的艱辛付出。離開村莊，走向城市的洋芋，有的是它們的兄弟姐妹，有的是它們的子孫后代，能走出祖祖輩輩生活的大山，老洋芋感到自豪。
　　 洋芋雖然沒有再一次走進黃土地，但給人們滋養(yǎng)，它們?nèi)谶M農(nóng)家人的血液，長成骨骼和肌肉，以另一種形式又回到黃土地。洋芋對黃土地的眷戀，都深深地嵌進肚臍眼一樣的芽口里，它們渴望回到黃土地，對這黃土地愛得深沉，一年一年滋養(yǎng)村莊。
　　 在鄉(xiāng)下老家，洋芋是村莊主要的農(nóng)作物，幾乎家家戶戶都會種植，更是農(nóng)家人主要的食材，甚至不可或缺。有的洋芋會被翻炒，有的會被蒸煮，還有的會進行深加工，洋芋以不同的形式，為生命畫上句號。這既是使命，也是榮光，為農(nóng)家人，為村莊奉獻自己所有，包括生命。我想，它們定會欣然微笑。
　　 記得有次，母親煮了一鍋土豆，我掀開鍋蓋，伴隨升騰的熱汽，看見洋芋綻開的微笑，一些綻裂開的洋芋的皮打著卷，像極了微笑的臉，那微笑綻放得從容安然。
　　 一想起洋芋，便會想起村莊里的一些祖輩，父輩們，他們在貧瘠、干旱的黃土地上辛苦勞作一生，流血流汗，飽嘗生活的艱辛，為了美好的生活，為了兒女，傾盡全力，不曾離開過深愛的黃土地，他們深深地懂得，因為腳下的這片黃土地給予最深沉的滋養(yǎng)。
　　 總有一些畫面在腦海閃現(xiàn)，在蜿蜒崎嶇的黃土路上，鵬程哥家的大伯，背著背簍，肩扛鋤頭，走向黃土地。嘴里的煙斗吐出一溜煙兒，煙絲袋左右搖晃。待到晌午或傍晚時分，大伯背著新挖的洋芋，返回村莊，洋芋跟著大伯的腳步，仿佛又完成一次四季的輪回一樣。
　　 村莊里如大伯一樣的人還很多，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把自己的一生留給大山，甚至一輩子都沒有走出大山，他們在這里生活，在這里繁衍生息。經(jīng)年的歲月流逝中，從窯居走向村莊，才有了這多情而火熱的呂家窯。祖輩們、父輩們用自己布滿老繭的雙手，勤勤懇懇，耕耘這片黃土地，眷戀著這片黃土地。
　　 他們懷揣希望和美好，擁抱質(zhì)樸和善良，從泥土中來，又復(fù)歸泥土。在生命的盡頭，把自己的身軀深埋進黃土。他們雖然離開了，仿佛又從未離開，一直在村莊，在黃土地上。
　　
　　 2022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