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豐】對手(小說)
一
我擺棋攤不是為了尋找對手,只是為了證明自己,因為大家都說我是個傻子。
只有在天氣晴朗的日子,我才會去街邊擺攤。對我來說,擺攤也是圖個好心情,故而沒必要像他們一樣風里來雨里去。
陽光明媚,景色宜人,這是有個好心情的首要條件。要是再能殺上兩盤勝棋,那就是錦上添花了。
東連村那幫老爺們都說我擺象棋攤是為了坐大街上看女人。這不是廢話嗎?我不看女人,難道看男人?哪條法律規(guī)定不能看女人?
一盤棋能贏十塊錢,贏錢我不嫌扎手,畢竟這玩藝兒真的能給人帶來快樂。但世間一切事物最本質的東西,往往是那些不便言明的東西。他們以為我擺棋攤無非是為了掙錢、看女人、取樂,其實這都是表面現象。
我父親生前跟我說,孩子,我們活在這世上不是為了尋找對手和打敗對手,但對手無處不在,時刻影響甚至左右你的生活。
我現在還沒有完全理解他這句話的涵義,也不知道誰才是我真正的對手。這些年來,我以高超的棋藝,戰(zhàn)勝了無數假想的對手,一次次無聲地向這個世界宣告:我不是個傻子。
當然,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在連鎮(zhèn)存在的最大價值,大抵就是把那些暗淡無光的人映襯得熠熠生輝。我算是連鎮(zhèn)肢體語言藝術表演的天花板,是生活失意者和失敗者獲取勇氣和力量的源泉。
連鎮(zhèn)上的人習慣拿我開涮:
奶奶,我不想上學。
不上學?你長大就變成連英叔那樣的人。
唉,我這命苦得跟東連村的啞巴一樣。
照你這么說,啞巴一個人還不活了?
這樣的對話,常常會在我的耳畔響起,說話的可能以為我聽不見,或者他們根本不在乎我聽得見、聽不見。
沒錯,我就是個啞巴。承蒙上天眷顧與厚愛,我的聽力還在。但卻是大多數人眼中的傻子,在連鎮(zhèn)找不出第二個。我的獨特性使我在人群中極易辨識。那個衣著邋遢,與人交流手舞足蹈“哇哇”亂叫的人就是我。
假若名聲不分好壞的話,我在連鎮(zhèn)也算一大名人。無論是在東連村、西連村的農業(yè)系統(tǒng),還是在連鎮(zhèn)一條街的商業(yè)系統(tǒng),我連英也算是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是一個四次和死神擦肩而過的人,每次都能虎口脫險。照我父親的話說,四個奪命死神,都是對手,但我戰(zhàn)勝了它們。
上初二那年,我得了一場大病,雖然最后撿回了一條命,卻喪失了語言能力。十八歲的時候,一次交通事故又差點讓我命歸黃泉。十四年前,我們一家人食物中毒,結果父母雙亡,我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最后一次是十年前,我舉報那屆村干部貪污征地款,大半夜被幾個蒙面人闖入家中打得半死不活,幸虧被鄰居發(fā)現,及時施救,我才躲過一劫。
每出一次事,我的知名度都增大一圈。有關我的那些傳奇故事,在短時期內,都會成為街頭巷尾茶余飯后人們的談資。
這貨命真大!有時侯,他們會當著我的面這樣感嘆。聽完這話,我感覺自己更應該好好活下去,珍惜太陽升起的每一天。
我常常心懷感恩,慶幸自己不只有好好活下去的命,還有好好活下去的福。
十年前,也就是我舉報村干部被打之后,我開始享受政府的低保待遇,加上殘疾人補貼費、村上征地分紅,即便我不勞動,維持正常的生活開支綽綽有余。因此,吃上低保兩年之后,我就不再擺小吃攤了,開始擺象棋攤。為此,我嫂子意見很大,說我這是懶惰。我說自己勤勞了幾十年也沒見能娶上媳婦,現在不想勤勞了,只想跟著社會好好享受一下。她說你不攢錢死了沒人埋。我說誰還管死后的事。
在象棋這方面,我還是有著獨特的天賦的。九歲跟父親學下象棋,十二歲普通大人都不是對手。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那么多變故,我想我可能早就拿到本市象棋冠軍大獎了。如今,我已無此奢望,但我得繼續(xù)向他們證明:我啞巴智商仍然在線!
二
吃過早飯,見又是一個微風和煦陽光明媚的好日子,我就照例騎著小電驢上街去擺攤。
連鎮(zhèn)本是H縣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的老街道,距市區(qū)二十公里,自從多年前這里撤縣設區(qū)之后,街道變得寬闊了,周邊遷入了不少小型企業(yè),經濟便日益活躍起來。
沿街一路過來,竟然發(fā)現所有商鋪都關著門,街道行人稀少,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機。
走到郵政儲蓄銀行門口時,遇見西連村的鄭少來,沖著我喊,趕緊回去,小心給你抓起來關黑屋子。我瞪了他一眼,心里罵道,呸,王八羔子,沒屁放了硬擠。
我徑直來到街道中心十字南巷,鎮(zhèn)衛(wèi)生院外墻根下的轉角處,從車上取下一張折疊小方桌,兩只小板凳,攤開我自制的棋盤紙,擺上那副大號的黑檀木棋子,然后點根煙,悠哉悠哉地邊抽邊靜候挑戰(zhàn)者前來光顧。
等了好大一會兒,竟連個上來圍觀看熱鬧的人影兒也不見。我感覺挺奇怪,打開手機看日歷,沒錯,今個農歷二十三,正是本鎮(zhèn)傳統(tǒng)逢集的日子。
突然一輛城管巡邏車開過來停在我面前,車上下來兩個人。一個外號“胡胖子”的城管跟我說,今天“創(chuàng)文”檢查,不能擺攤,村上沒通知你嗎?我跟胡胖子擺了擺手,連忙打開村上的工作群看,發(fā)現是有這么回事。但我還是坐著沒動,心想你“創(chuàng)文”和我下象棋有什么關系?難道下棋這樣的文化娛樂活動不文明嗎?再說,這么大一個三角區(qū)域,我也沒占道啊。
請你配合,趕緊收了,好吧?今天甭說你,就連學生上學也不許隨便在街上走。有時間規(guī)定,他們只能在上課前十分鐘出現在街道。胡胖子說話語氣委婉,態(tài)度端正。
我細一看,村工作群里的通知上真有這內容。
我愈加奇怪了,學生走個路礙著誰了,要規(guī)定時間?早到校不是受老師表揚的嗎?真是聞所未聞。我于是在村干部發(fā)的那條通知后面評論:你們這跟學生考試作弊有啥區(qū)別?
放平日,我是不會給胡胖子面子的,不過今天我不想跟他們硬扛。因為,你擺好擂臺,沒人來打也是枉然。
我麻利地收了攤,穿過空曠無人的街道,回家了。
第二天,我早早吃了飯,跑到鎮(zhèn)街道一看,情況和昨天基本一樣??慈豪锏耐ㄖ獌热輿]變,也沒人回應我的發(fā)言。
我才不信哪級領導檢查需要三天,不定是鎮(zhèn)上吃不準上級啥時來檢查,所以才出此下策,胡瞎碰哩。
瞎折騰!我繼續(xù)在群里發(fā)言,東連村不能沒有我的聲音。
到了第三天半上午,待在家里實在悶得慌,正好冰箱里沒肉了,我就晃悠著來到鎮(zhèn)上。
今天的情況略有不同,街上的人比前兩天要多一點,一些店鋪門半開半掩,偶爾有人進出。有人告訴我,昨天下午上邊領導已經來檢查過了,但鎮(zhèn)上領導擔心人家會殺個回馬槍,暫時不恢復正常生產生活秩序。
我聽了,心里罵了句:“臥槽”。轉身買肉去。
我每次買肉都在這家惠民放心肉店買,因為這店名讓我覺得心里踏實;再者,它的隔壁就是一家生活超市,百貨果疏都有,省得我多跑路。當然,歸根到底,主要還是因為生活超市老板小陶是個三十五歲的老姑娘,比我小七歲,腿部多少有些殘疾。小陶容貌端莊秀麗,走路姿態(tài)也不難看,搖搖晃晃像個優(yōu)秀的舞者。我每次進店,小陶都會對我露出甜蜜的笑容,服務耐心又周到。大概因為我們心有靈犀,她對我的肢體語言解讀準確到位。
小陶是外地農村人,我們認識四五年了,我曾經通過微信跟她表白過,她說這事不能急。我猜她是在等我們村子拆遷吧,畢竟我現在這個條件確實是給不了她體面的生活。
我拎著肉一頭就鉆進小陶的店,里面只有兩三個人在選購物品。小陶以為我來買東西,我跟她示意不需要。她看我手中提著肉,說你真幸福,現在的肉價比過去翻了一倍,我們都吃不起肉。我聽了這話,徑直從水果架旁邊找來一把刀,把袋子里那塊肉剁了一半,裝起扔在收銀臺上。小陶說不要,我知道她那是客氣,怎么能不要呢?這是我的一片心意,她懂的。
三
正欲返回,卻見一個禿頂的男子手里提著幾袋挑好的蔬菜走過來。
這不是呂老師嗎?大名鼎鼎的作家先生。
呂老師當然也認出了我,說啞巴你干啥來了?
我趕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本子,飛快地寫了一行字:我買肉,你親自來買菜??!
我不買菜咋辦,想等你來給送點肉吃,你卻跑這兒來了。他說。
我知道他話里有話,又寫了幾個字放在收銀臺上讓他看。
呂作家看了,說,你要是不贏錢,我明天就來跟你下棋。
我笑出了豬聲,一面往外走,一面在心里說,大作家都會缺錢嗎?
事實上,呂作家貪財世人皆知,成名之后賣字賣畫斂財無數。要說這本來也無可厚非,關鍵他寫字作畫的水平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還不如我們鄰家上小學三年級的小朋友哩。
呂作家是我們東連村人,早年在鎮(zhèn)中學當語文老師時,和我結過一段師生之緣。后來呂作家舉家搬遷到城里生活,但他從未淡出連鎮(zhèn)人們的視線,從未剪斷他和這片土地的聯系。他早期的文學作品處處都能覓到連鎮(zhèn)歷史文化的蹤跡,他本人隔三岔五都要回連鎮(zhèn)探親訪友,祭拜先祖。
聽說,呂作家這次回鄉(xiāng)長住是為了寫部現代版的《紅樓夢》。呂作家作為文壇巨匠,創(chuàng)作幾十余部長篇小說,獲獎無數,但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是農村題材作品,為了創(chuàng)新突破,作家準備在有生之年寫一部城市題材作品,作為收官之作。我看過他的小說,以我初中沒上完的小學文化,看不懂。但我還是能看出一點,他寫的小說千篇一律都講的是解放前的故事,人物離不開軍閥、土匪、算命先生、風流寡婦和地下黨。我喜歡看他的書是因為他描寫男女之愛寫得非常精彩,僵尸看了都會熱血沸騰。有人給我透露,呂作家正在創(chuàng)作的這部小說,要把我這樣的小人物寫進去。這讓我感到非常自豪。
與他的小說、字畫相比,我最欣賞的是呂作家的棋藝。甭管作家在城里人面前如何文質彬彬道貌岸然,只要他一回村,立馬就搖身變成一個不修邊幅滿嘴粗話的老農。別說端架子,他甚至連面子都可以不要。這不,他竟然在一片敬仰的目光的注視下,坐我對面要跟我對弈,還問下一盤多少錢。呂作家第一次和我過手,三局贏了一局,這在我的業(yè)余職業(yè)生涯史上很少見,我感覺遇見了對手,一個讓人感興趣的對手。
呂作家曾在本市象棋比賽中拿過獎,輸給一個街頭擺攤的無名小棋手,他顯然不服氣。大概想著作為名人,多少還要顧及點顏面,一天呂作家直接邀請我上他家去下棋,我忘了他要將我寫進小說的事,只想著他家哪有街上這么宜人的風景,就沒答應他。作家生氣了,從口袋摸出一張紅版,“啪”地拍在棋紙上說,除了連鎮(zhèn)人,能跟我面對面坐在一起的,哪個不是有身份的?你臭小子還敢跟我擺臭架子?旁邊一群人都指責我不識抬舉??丛谀菑埌僭n票的面子上,我最后去了他家。那天下午我們一口氣殺了九盤,作家只贏了兩盤。按輸一盤十塊錢,我至今還欠他五盤贏棋哩。
街道恢復正常后的頭天就下起了綿綿細雨,直到次日天氣放晴后,我這才上街擺攤。我擺了一個殘局,一上午都沒有一個人敢來應戰(zhàn),這讓我不覺心中又滋生出一種王者的豪邁感。
天氣漸暖,街上裙袂飄飄,春光醉人,更讓我心里無比愜意。
呂老師來了,呂老師好!有人喊道。圍觀的幾個小商販和閑人紛紛轉頭側目,我循著他們閃開的空隙一看,呂老師腆著他的啤酒肚出現在眼前??磥?,他還惦記著多給我的那五十塊錢呢。
呂老師殺一盤,有人說。
跟呂老師好好下一盤,呂老師一高興,你就會成為他小說中的人物。
我今不下棋,順道過來看看,咋都沒人下呢?作家說。
他擺的殘局,十拿九穩(wěn)贏,誰敢下?
小李子,你還欠我?guī)妆P棋?作家嬉皮笑臉的,露出兩顆大瓷牙。大家都跟著哄笑,這讓我有點莫名其妙。
呂作家不緊不慢給大伙講了一個故事,說李連英有次陪慈禧太后下棋,下到興處大叫“奴才殺老佛爺的馬”,慈禧一聽臉色大變,李連英自知失言,嚇得屁滾尿流跪地求饒,最后總算躲過一劫。
你們知道李連英說了啥話才逗笑老太婆,成功讓自己脫險的?作家問眾人。
大伙都說不知道。
他說,奴才下輩子投胎,永世做一個啞巴。
作家說完,眾人又一陣哄堂大笑。
我想了一下,就掏出本子寫了這么兩行字:你們知道三姓家奴呂布在白門樓被曹操處決時,最后喊了哪七個字?——來世我要當作家。
我沒想到的是,呂作家和大家看了都沒人笑。
正在這時,我突然聽見人群一陣騷動,接著又看見胡胖子開著城管車一路叫喊,都收攤了,都把門關了。等走到這邊時,胡胖子停下車走到我們跟前說,呂老師也在這兒哩,這兩天又要檢查,暫時讓關門停業(yè),自查整頓。這都是您在頭條發(fā)的那篇短文惹的事。
呂老師摸了摸他閃亮的光頭頂說,我就曬了幾根黃瓜,問現在的黃瓜為什么不是彎的是直的,怎么就會弄出這么大的動靜?
名人效應嘛!您這是在質疑蔬菜打了激素和農藥殘留超標,事關食品安全大問題。胡胖子說完就吆喝大伙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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