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金秋】 空靈鏡子(小說) ——【山河●金秋】征文
【山河●金秋】征文
空靈鏡子(小說)
拓夫
苑家旗祖籍在冀中靈河邊苑家村。
去年回老家,靈河上,一橋飛架南北,通達兩岸無礙。之前,他多次回老家經(jīng)靈河靠舟楫。小叔苑忠成長他五歲,是父輩中與他最親最有感情的長輩,是村里末代搖櫓撐船擺渡人。寬敞大橋雙向四車道,是中鐵大橋工程局與當?shù)卣撠毠缘某晒?br />
“快十年沒回來了,這一路變化太大了!”退休后的苑家旗喝光盅酒,由衷對叔和嬸感慨?!耙獩]導航真瞎耳眼了?!?br />
“沒變化,咋叫前進吔!”苑忠成飽經(jīng)風霜古銅色的臉堂上漾著笑,手示兒子苑家春為苑家旗添酒,平和地說:“一代人,可得有一代人的想法吔……”
“叔,前些年,我回來聽祥柱忠孝的故事,村里還說嗎?”苑家春舉盅敬叔嬸及家春夫婦,想知道老家年輕人的現(xiàn)狀。
苑忠成知道苑家旗自年輕就喜看書聽故事扯閑篇,沒事寫點小東西顯擺。早前些年,及是苑家旗陪父親回鄉(xiāng)祭祖,還是代父母省親,后來父親去世后回老家報告,晚上同苑忠成盤腿坐炕桌旁,叔侄倆有一粒沒一口地剝著落花生,將就粉腸,或咂幾粒炒黃豆,你來我往喝著家釀的棗兒酒,說上半宿閑話,一覺悶天亮。
“你琢磨什么吔?”苑忠成斂了笑,淺酒沾唇,面有遺憾地說“現(xiàn)在沒人講吔。前些年我講,孩子們一聽就煩,嘟囔啥年代古董級影子的事哎……“
“大哥!你我都是小字輩人,依輩份該稱苑祥柱為高祖。傳說打小兒倔犟,跟他爹擰著不對勁?!痹芳掖貉鄢蛑芳移煊行┬〖^截了他爹的話頭?!澳浅邢胨浅赡耆肆?,能把他爹娘葬在河邊,了兒,托咐弟們他死后埋河邊。這絕對是贖罪謝罪。說他拿命立忠樹孝,不如說他挖煤挖成大傻子了,是在造孽,愚忠愚孝,沒人信誰學吔?!?br />
苑祥柱高祖名份,苑家旗末明確過,他只對人和事上心。
顯然,時隔多年,苑家旗看到聽到的是苑忠成父子倆對苑祥柱忠孝事不同的看法。他不好接話,以先喝為敬的態(tài)度息事寧人,落盅,為苑家春斟酒,顧而言他說:“每一個為生存打拼的人,都應值得尊敬?!?br />
“大哥,你這話,放之四海都沒錯!”苑家春直耿耿滴水不漏。
這話聽來刺耳,苑家旗想到他前些年走北京、奔太原、上內(nèi)蒙四處尋活,打工掙錢養(yǎng)家糊口,想必是由衷贊同的。
苑家旗想到此,看了嬸嬸一眼,望著苑家春父子把突發(fā)想說的話抖落了出來。
“家春,拋開苑祥柱癡情學戲無門,為生存更為爭氣,下苦力挖煤,轉(zhuǎn)變家人光景的拼勁,稱得上咱村老輩人刻苦、忠孝、有擔當?shù)南闰?qū)打工者。說到這,你們外出打工,帶回新觀念新思路回村再創(chuàng)業(yè),為自已為家人為后人能過上更好的日子,改變村里人生活生存的狀況,孝敬父母也在其中。這本質(zhì)上沒有根本的區(qū)別呀!”
“細想,可不就是那回事了唄!”苑家春臉泛光開心笑了,舉盅邀苑家旗同敬他父母,落盅添過酒,說:“大哥,你不知道前些年,俺爹那幫頭頭們老拿苑祥柱的事說事,讓俺們學,說為村風村俗。時代在變化,學點新人新事不好么,老說天上下雨地下流的老話,有什么新感覺吔。”
苑忠成同老伴以及家春媳婦光聽不摻言。
煨燙過的棗兒酒,在燈光下呈可人的琥珀亮色,入口少酒澀,過喉綿甜柔滑,進腸浸胃騰起縷縷溫暖。幾盅落下,苑家旗知覺肩胛骨及膝關(guān)節(jié)熱乎乎地軟。
微醺中的苑家旗躺在久別的土炕上,鼻翼盈滿被褥及枕巾換洗過的清香氣,思緒不止憶想著苑祥柱……
說苑祥柱十九歲那年臘月,梆子戲團來鄉(xiāng)每天兩三場,換著演不同內(nèi)容的古裝折子戲鬧熱迎春。他場場不落攆著看。
回村,扎勢村街老槐樹下,嘴舌自鳴得意地敲著鼓鈸點子走場子立中央,裝模扮樣唱了起來……學戲人腔勢真像戲人。
他爹聞訊叱責:“你個光屁股攆狼,膽大不知羞丑的東西!”
家庭會上,他爹說:“……兄弟仨你為大,不說一柱擎天,也該學著撐家吧!你這顛樣兒,唱戲頂飯吃?執(zhí)曲兒嘴邊,吐不出個準調(diào)兒,不害臊哇!農(nóng)耕莊戶……克已勤儉家風,你說該咋樹咋傳!不知俊丑的東西。唉!”
他爹痛心說,仨兒俯首聽,他娘愁心頭。祥柱心嘀咕,在家惹爹娘心煩不樂和,不如出去走闖,活出個樣兒來讓你們看看……
過年,趁家人歡喜,苑祥柱向爹娘吐露心曲。
“爹!娘!兒孝心在胸,不忘爹娘給俺生命,養(yǎng)俺的恩情,俺想到外面走闖……”
他爹聞言咳了聲,橫他一眼,便摸出煙鍋煙袋,點著吸著,煙霧繞臉,極不耐煩地說:“你小子是翅膀骨硬了,我看著你上天,出去了——就別再回這個家!”說完自顧自地抽起悶煙。
家里沒人敢言聲。
他娘心一格登,不知所惜地看眼老頭兒又看眼大兒子,想在聽話聽音中辯別真假。少許時后轉(zhuǎn)念想,養(yǎng)兒不在多,一個頂一窩。離家是苦,苦闖出來更好。
祥柱的話,大弟祥天與二弟祥瑞聽得振奮,不約而同瞅他的眸子里是羨慕是向望。之前,他倆多次聽同齡人顯擺家里有人到口外內(nèi)蒙賣出缸和甕,販回羊毛或駝毛,銷給靈山鎮(zhèn)毛絨作坊店,編坎肩織絨帽氈窩窩,老來錢了。都說村外世界不重樣,天寬地闊,豐富多彩極啦。
祥天想著就對哥有了埋怨。哥,你這家伙也……太那個啥了吧!昨夜,哥仨窩炕說趣事,沒聽你絲縷流露,心夠沉事的呀!
正月十五后,春寒料峭,靈河冰封。娘送祥柱到靈河邊坡頭,娘攥他手流淚說:“柱兒,外面差,就回家來!”
祥柱松開娘手,勒緊肩上包袱,抹淚朗聲說:“娘,柱兒走了!”
苑祥柱順坡而下,踏冰涉河而去,他不知娘目送他不見他身影了才回家。
三年又三年。祥柱沒斷給家匯錢,囑爹娘為倆弟蓋房娶媳婦,旺苑家煙火。
蓋房,娶媳婦,安送老人。鄉(xiāng)規(guī)村俗,輩輩相傳,是男人應遵循做全做好的三件大事。
又年九月,祥天一路打探,在距家千里之外的白洞村煤礦尋到祥柱棲身地。
一聲“哥哥!”讓祥柱眼前豁亮,見到墩實,厚唇,粗眉大眼男人模樣兒的祥天,他記想起水缸映照見自已的模樣,歡喜著“祥天!你咋來啦!”上前抱住了弟弟。
祥天淚涌唇顫,泣不成聲,哽咽道:“哥!爹放牛,雨天,滾坡摔了,說,時日無多,真想見你!”
祥天的話潮起祥柱滿腔凄苦酸澀的淚水——離家走投無路的時日他極想回家,想到爹冷顏寒語硬心斷了念想。
“哥!娘念你就落淚。你顧家這多年……”祥天看著瘦骨嶙峋,衣衫襤褸,臉頰掛滿淚水的祥柱,心酸梗喉。“哥!爹娘……要知你遭這罪……受熬煎,咋落忍……晚了……”
祥天昏天昏地,抹淚擤了把鼻涕,才陡然清醒催促祥柱回家。兄弟倆坐礦小火車,倒汽車,搭馬車,趕路急走了五天,日落前進家門,爹已走了兩個時辰。
星空下,靈堂前,白燭旁,祥柱守候著爹的靈魂回家。他娘說,你爹昏沉多日放不下你,醒了,眼珠子轉(zhuǎn)找你,念叨對不住你……
安葬爹后不久,秋雨河水猛漲,沖了爹墳頭。
苑祥柱幡然醒悟:爹囑亡埋靈河邊,意在碼頭望兒歸;爹想兒自小倔犟與他擰巴,是想俺會逆將他安埋河岸陽地高坡處。那承想俺混帳遵言順做反違逆了爹的真心本意。大錯特錯,罪該萬死。
祥柱同祥天與祥瑞商量遷墳,倆兄弟面面相覷不敢妄為,祥柱憋屈著由衷認錯找娘親。
“遷墳?可不能!十遷九敗家……俺活到這,沒聽誰家遷過墳吔!”稍頓,他娘嘆口氣,似乎是為安慰祥柱,哭勸道:“柱兒,別憋屈著受罪了……俺死了,跟你爹埋一堆……不遷了!”
祥柱咬舌不言,自吞苦果。自此他謹守愧疚贖罪身心躬奉娘親左右。
靈河水,淘淘而過,日夜不息。
青皮蘿卜紫皮蒜,揚臉女人低頭漢。是靈河百姓對不易接近或不好交往的人的說詞。
苑家村人記不起說笑蹦跳,活潑歡顏的苑祥柱的模樣了。提起他或看到青衣黑褲,背手塌腰的苑祥柱,不是戳他脊梁骨指指點點,就是背過他譏言誚語地說,他年輕時不知天高地厚,總與爹娘掰扯作對;又說他離家尋戲班臆想唱戲,卻竹簍兒打水——癡夢空落;還說他把親爹葬河邊,是個違逆天理的不孝之子;更有人說他是個身影清冷,沉默寡言的行尸活怪物;也有知情人捥惜添言說,唉,好漢無好妻,懶漢娶仙女。有認他是忠厚人,愿將閨女嫁給他,托他娘讓他老舅撮合,他卻虎聲嘎氣擋著不讓提親,就這么甘心情愿地服侍他娘……
孑然一身的苑祥柱將娘送終后,猶黽勉終事土地的耕牛,如釋重負地長舒了口氣。五十一歲天命幾何?他認活世一場,命緣如此。
寒衣節(jié)那天,疾病纏身孱弱的苑祥柱癡癡地跪在爹娘墳塋前,眼瞅著香燭紙錢冥寒衣在夜色中寂燃灰燼;覺餓,嘴里喃喃念叨爹娘,心安了才吃祭奠的食物;累了靠在爹娘墳堆上,目不轉(zhuǎn)晴望著星空下動感十足的清瑩瑩的靈河水,美的他心醉,他想起戲中“清影漾水動 貴人會有來”的詞曲。
想著望著爹娘現(xiàn)在了水中,不,現(xiàn)在了祥柱眼前,他欣喜若狂喊叫:爹!娘!冷風吹沒了爹娘,祥柱抱膝哭了,開始是不由自主地抽泣,隨后是淚如泉涌;他覺摞積多年苦痛的塊壘迸裂了,便任淚水傾瀉;恍惚中覺爹撫他額“柱兒,爹想你,回家吧!”他哭倒爹懷里,委屈梗不出音;恍恍聽娘“好柱兒,不都是你的錯吔,放下愧疚吧!”
星空下,祥柱夢不覺醒,臥聽靈河水流,心知天地總要露亮……
苑祥柱死后,族群長輩褒贊他孝敬爹娘,愛幼扶弟,似長年負重犁地的老牛,芻嚼完最后一口食,使完最后一絲力倒下了。他的事跡方圓百姓口口相傳,為他樹起“忠”字碑,立起了“孝”字塔……
第二天早上,苑家旗同叔苑忠成走親戚。路上,苑忠成告訴他:“早前些年,年輕人進城打工,手里有錢蓋房起樓,領(lǐng)回來外頭的閨女成親,可不像早先那些年,家家手頭兒緊,不論娶當村還是娶外村的閨女,媒三婆四扯著可費人費心費錢咧。這真是好事!
“往早年里說,家家靠地里刨食活,誰家有事都伸手幫,光景過得都錯差不太。過年,小輩人轉(zhuǎn)著給村里老輩人磕頭拜年說祝福話。閨女接花饃,小子得摔炮。東西不值錢,可親可喜慶咧!后來,打工回來的年輕人走近直親,不跪不磕頭,發(fā)壓歲錢接上,光說謝字。說上墳祭祖,對老輩人感情淡心沒勁,去也是假裝樣兒跟著去。有那么幾年正月里,不是聚堆推天九牌賭錢,就是成天兒鬧酒比闊氣。人,淡了親情和家族情??煽粗劐X和眼前的事咧?!?br />
苑家旗聽著,平心而論那幾年陪父親回來祭祖,對爺爺奶奶啥模樣都沒有,說跪跟著同輩人跪,說磕頭就磕頭,看父親喃喃自語燒著火紙,苑家旗想不出要說啥,悲戚面情也是觸景作出來的。
“后來,老人們議論說:‘前人不翻古,后人失了譜?!Y(jié)伴給村頭頭建言講傳統(tǒng)的東西??晌矣X著不說苑祥柱的事,也沒有啥新鮮的事要說吔。”苑忠成似思考似遺憾地搓抹著脖頸,說罷,面對苑家旗淺然一笑。
公社那些年,苑忠成搖櫓撐船是村為方便兩岸鄉(xiāng)親過往靈河的公益事,不收費。不管啥時候,有人過河,他從不趔趄,落下好名聲好人緣。后來,生產(chǎn)責任制,每人次二角錢,帶大東西五角錢,再后來收八角一元錢,充公帳維護船櫓槳支用。再后來,蓋新房起小樓人家多了,靈河上出現(xiàn)幾戶置辦下柴油機動力船“突穾突”地拉貨載人,給自個家掙錢。苑忠成歇了搖櫓。靈河上有大橋了,動力船也偃旗息鼓沒了蹤影。
“現(xiàn)在家家衣食無憂,像我們這老了,只要有口氣,村里按月發(fā)養(yǎng)老錢,這錢有國家的也有村里的?!痹分页烧f著話手搓下臉,又揉揉額頭和眉眼,這是他風里來雨里去,搖櫓撐船歇氣習慣動作。末了,他平靜似自言自語地說:“現(xiàn)在輪著家春他們擔當村事,我囑咐,不管做什么事,問心無愧圖安生。”
“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責任和擔當。你老囑咐或提醒是應該的?!痹芳移鞛樵芳掖簱未骞傩姆壕磁濉?br />
走親戚回來,苑家春請他爹娘和苑家旗去家吃飯。他家與他爹娘家僅隔村街路,抬腿就到。
“城里年輕人,顧住自個已不簡單,生存壓力山大,想多少孝敬父母也有心無力。”苑家旗看著苑家春同他媳婦任俊賢張羅著一桌葷素相宜的飯菜,和他倆對兩位老人的恭敬和熱情,感嘆道:“現(xiàn)在好些年輕人不成家,自嘲‘新人新事新國家,自個掙錢自個花?!?br />
“現(xiàn)在發(fā)展是快,過去很多牢籠式的觀念被打被了,人的活法說起來豐富多彩,其實也都差不了多少。沒錢鬧啥吔。人沒壓力尤其是男人家,就輕飄飄地找不著北吔。”
任俊賢聽這話忍俊不禁抿嘴笑,她是內(nèi)蒙人,與苑家春在北京打工相識相愛,大孩在初一,二孩在小學。村里同齡人也有在外成家立業(yè)的,帶媳婦或女婿回村倒成了探親。這在從前莊戶人家是沒有的事。
“你三十七八歲,正負重爬坡向上走,有滄桑感更顯有思想。”苑家旗想自已在這年齡也不易。
此話如風,推開了苑家春的心窗,他高興舉盅說:“大哥!在家嘮閑你替我把把脈,我這村官還怎么往前走?”
苑家旗為之愕然,須臾間,瞅了眼叔叔嬸嬸又看了眼苑家春夫妻倆,碰盅笑言:“我對村里不了解,真不好說!”
苑家旗想起同叔走親戚來回的路上,苑忠成喜盈盈指點著村界山坡地上,大片大片的林木果樹和亮白色種殖大棚,耀眼的大面積的太陽能光伏板,和靈河里連片的綠色網(wǎng)箱養(yǎng)殖業(yè),告訴他都是這幾年村里脫貧攻堅拓展的集體經(jīng)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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