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時光】田野里的眼睛(征文·散文)
一
那雙眼睛,穿過黑壓壓的人群,穿過藍(lán)盈盈的天空,穿過黃澄澄的田野,向我尋來。
二
一九八四年的秋天,他終于站到我面前。
他站在秋日的陽光下,對著我笑。那雙眼睛,笑成了一條細(xì)長的線。
阿爺,我喊他。幾乎是在同時,站在我身邊的爹爹,扯扯我的衣角,提醒我喊站在我對面的那個人。
回家的火車上,爹爹已嘮嘮叨叨了好幾次,下火車的時候還說了一次,快到家門口時又說了一次,好像我就是一個不太乖巧的小孩。事實(shí)上,爹爹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不僅喊他,還撲入阿爺?shù)膽牙?。我的耳朵正好貼在他的胸膛,我聽見他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動。
他摸摸我的發(fā),又摸摸我的臉。我抬頭望他,他的眼睛像遠(yuǎn)離塵世的湖泊,而我是流進(jìn)湖里的一滴水。
我走在他們中間,左邊是阿爺,右邊是爹爹,他們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牽住了我的手。
我們沿著月湖走,看到空明如鏡的湖面,映照出山峰的輪廓。我們攀越北山,沿著一條細(xì)長的小徑朝著家的方向走去。有一些葉子飄在頭頂,隨即又墜落在地。沒走幾步,我停了下來,仰起頭看到一小塊天被四周的樹簇?fù)碇?,樹上的葉子落在了地上,地上鋪滿了落葉,黃的紅的都有,層層疊疊覆蓋著地面。
這一條小路,連接著月湖、北山與村莊,行至高處,便可眺望整個村莊。那是我第一次站上北山山頂,遠(yuǎn)望故鄉(xiāng)。因?yàn)榫嚯x遠(yuǎn),村莊變得很小,只看到那些密集的房舍,散落在山峰的中間。
我好興奮,順著阿爺所指的村莊問,我們的家在哪兒?
阿爺說,在這些房子里面。走,孩子,我們回家。
聽到他說“回家”,我瞬間有一種被幸福包圍的感覺。我掙脫了他們的手,一個人蹦跳著向前。
我們的家,緊挨著那片田野。不同的季節(jié),田野是什么顏色,家就是什么顏色。那是一棟兩層的小樓,房頂及外墻上覆蓋著大片油綠油綠的藤蔓,黃花在青草中搖曳,蝴蝶呀蜜蜂呀繞著花草飛。還有一個院子,阿爺在院子內(nèi)外種了梔子樹,結(jié)香樹,桂花樹,柿子樹,還有雞冠花、牽?;ā㈦r菊、美人蕉等各色好看的花。
推開小院半掩的木門,藏不住的桂花香紛涌而來,桂花盛大的花期正好被我趕上。
好香呀,好香!我跑到樹下,嗅著花香,喃喃自語,看到碧綠的葉子簇?fù)碇欢涠涑燃t色的花。對于桂花,仿佛有著與生俱來的鐘愛。多年以后,我才曉得,我生命中所有熱愛,都源于阿爺阿娘。
阿爺說,我家妮子是運(yùn)氣最好的孩子。昨兒桂花還只開了一點(diǎn),今兒早上知道妮子要來了,全都開了,還開得那么好。
兩只貓兒瞇著眼睛,慵懶地躺在地上,雪一樣潔白的毛,斜著滾圓滾圓的身子,正安享著花的恩澤。阿爺蹲下來摸摸貓兒,讓我也蹲下來,我想學(xué)著阿爺?shù)臉幼尤ッ鼈儯吹截垉河趾谟稚畹难劬τ悬c(diǎn)害怕,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不敢靠近貓兒又不愿讓阿爺看出來,就站起來跑到阿娘的身邊。
阿爺還是看出來了,他嘿嘿地笑著,湖泊一般幽深的眼睛里裝著滿滿的慈愛。我望著他的眼睛,原本慌亂的心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的阿娘就在桂花樹下坐著,她在樹下鋪了一張大油紙,油紙的四個角上分別用小石頭壓著。風(fēng)一吹,花就掉下來。整個花期里,令阿娘最歡喜的事,便是迎接桂花們的到來,看著它們盛開,看著它們飄落,將它們放在竹篩里,接受陽光熱情的撫照,最后將它們放進(jìn)瓦罐里儲藏。我家一年四季都不缺桂花,年少時我每次回家,不管是哪個季節(jié),都能吃到阿娘做的桂花小食。
全村的人,都曉得我家庭院里有兩株桂花樹。桂花沒有人不喜,桂花開好了,村里人便循著香氣來我家院子里賞花。有些人會站在院外,有些人會走進(jìn)院子里,順便帶些桂花回去。阿爺和阿娘都是熱心人,從不吝惜自家的花香,阿爺請了鄉(xiāng)親們進(jìn)來坐,阿娘沏好茶,擺上些瓜子花生棗兒的吃食,請他們品嘗。
我家原本清寒,全靠阿爺親自照看的幾壟菜田過活——茄子、西紅柿、辣椒、絲瓜、蠶豆、蓬蒿等蔬菜。這秋日的陽光和桂花,似有神性,無數(shù)道金色的光線投射下來,令小小的院子瞬間擁有了寧和之境。
時間開始變得緩慢,日子被慢慢拉長,桂香飄出庭院,田野成了它們最后的棲落地。阿爺在田野里耕作,他的眼睛時常望向庭院——阿娘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我和堂哥云生在院子打打鬧鬧的歡笑聲,他都能看得見聽得見。
三
第一次帶我認(rèn)識田野的人,是阿爺。
熹微的晨光里,他牽我的手走在田埂上。
他指向不遠(yuǎn)處的田野——金黃色的稻田,成熟的稻谷泛涌起一圈圈琥珀色的光。一片黃赭紅綠,在陽光下翻飛,將濃郁的秋意渲染到極致。
他站在我身邊,站在長長的田埂上,雙眼微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整片稻田的谷香都裝進(jìn)身體里。
我站在他身邊,仰著頭看他,學(xué)著他的樣子,閉上眼睛,深深吸氣——好香呀,好香!
我聽到稻谷喜悅的歌唱,它們的生命如此飽滿。我喜歡在田埂上跑來跑去,泥土的氣息便從四面八方涌來。我們依附著土地,時間久了,身體上便有了泥土的氣味,色彩以及溫度,我們的身體與這片田野有了相同的記憶。
深秋的陽光很暖。阿爺?shù)膽驯Ш芘T谔锕∩吓芾哿?,我們便坐下來。很快,暖意和睡意一起來找我,仿佛我已?jīng)走到了夢的窗口。
田野上的一朵云飄在窗的上方,云跟隨著阿爺,他走到哪兒,云朵就飄到哪兒。
云朵那么輕盈潔凈。阿爺?shù)难劬θ绾窗阌纳?。我想把云朵畫在紙上,把阿爺?shù)难劬σ伯嬙诩埳?。我想畫出那種緩慢的律動,畫出那種深藏不露的變幻。
我不想醒來。我站在夢的窗口,雙眼微閉,想象著稻田里所有移動的風(fēng)景。我感覺到秋天的陽光正撫摸著我的臉頰,陽光不斷地變換著角度。
阿爺?shù)碾p眼也微閉著,他對這片田野的熟悉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的想象。在那個深秋的下午,我和阿爺向著一片田野,迎接長風(fēng),迎接稻谷。
阿爺說,閉上眼睛,才有機(jī)會看到不一樣的風(fēng)景。
那時候的我,不太明白他的話,后來我長大了,才知道,原來眼睛之外的日常才是最值得探尋的,而這些只有用心才能尋著那些更為樸素且厚重的一面。
四
這一年的春節(jié),我們一家四口第一次一起回老家過年。我最開心的是,才過了三四個月,我又回到了阿爺身邊。
這一次回家的路與上次的完全不同,阿爺沒有來火車站接我們,爹爹也沒有帶著我沿著月湖,從北山那條路回家。來接我們的是云生,他開著沒有頂棚的拖拉機(jī),直將我們從火車站送到家門口。
好冷。風(fēng)呼呼響,我和妹妹冷得發(fā)抖。我問爹爹,為啥不從北山那條路走回家?
爹爹說,天冷了,現(xiàn)在那條路不好走了。
云生也說,那條路確實(shí)不好走了,容易磕著絆著。村里人都上山砍木頭,北山上的木頭都被砍光了,有些被蟲蛀過的壞了的木頭被堆在路上,前幾天還下了場雪,就更不好走了。
我有點(diǎn)不高興,虎著臉悶悶不樂。爹爹一把摟住我,將他的圍巾拿下來為我戴上,把包里的一件毛衣拿出來套在妹妹身上。
爹爹說,你呀,真是個奇怪的小孩,腦子里哪來那么多奇怪的想法。人家的孩子喜歡坐車,可你卻喜歡走路。
拖拉機(jī)載著我們回家,上橋下橋,一路顛個不停。終于看到田野了——眼前的田野已失去了原有的光澤,光禿禿的一片,一種蒼涼涌遍我的全身。
阿爺站在院外等著我們,他穿著藏藍(lán)的粗布棉襖,夕陽的余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被那片金光籠罩著,一動不動。
才幾個月不見,阿爺蒼老了好多。那雙眼睛已然沒有我第一次見到的那般幽深。
阿爺,阿爺,我喊他。我再一次撲入阿爺?shù)膽牙铩?br />
阿爺見到我,摸摸我的發(fā),又摸摸我的臉,他終于笑了——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呵呵呵呵笑個不停。
妮子,你阿爺啊,已經(jīng)有好些天沒笑了。阿娘在一邊嘟囔著。
爹爹問阿爺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阿娘說阿爺病了,是被人氣病的,是阿爺愛管閑事,自個兒找氣受。
那天晚飯后,云生告訴我,原來阿爺知道村里人都上北山砍樹,看到他們拖著砍斷的樹沿著田地拖回家,阿爺心疼那些樹,更心疼被樹碾壓的田野,生氣了。阿爺去阻止他們,但沒有一個人聽他的,說他多管閑事。
我的到來,讓阿爺?shù)难劬τ钟辛斯鉂?。我整天黏著他,和他一起待在田間地頭,喂雞喂鴨,給花草澆水,陪他去看那片田野。
五
我看到一片密集且沉重的深褐色大地。
我問,阿爺,那是什么?
他說,那是打碎的稻稈與泥土混合后的土塊。
我問,阿爺,稻稈是什么?打碎的稻稈又是什么?
阿爺不再言語,牽著我朝那片田野走去。
這是冬天的田野,大片被收割機(jī)碾過的土地,散落著粗硬的稻稈,它們站成一排,齊齊地挺立著,遍身霜意中是看得見的安靜與堅毅。
這個季節(jié),很少會有人來到這里,與收割之前的田野相比,更顯肅清——裸露著胸腔的土地沉默無言,但又像是在向藍(lán)盈盈的天空吶喊著。稻稈們似乎也被感染了,冬天的風(fēng)一路吹來,如入無人之境,在田野上空呼嘯——呼啦呼啦,呼啦呼啦……
呼嘯而來的北風(fēng)沒有卷走稻稈們,卻卷來了一股子帶著焦味的氣味。阿爺將他的手帕給了我,讓我捂住嘴,說那邊有人在燒田,聞了這氣味對身體不好。
我看到那邊的田野里跳躍著暗紅色的火焰,一堆堆的黑煙擺動著腰肢,像遠(yuǎn)古的巫師,一扭一扭地騰空而起,隨后便在田野里留下一道又一道焦黑的線條。
噼啪,噼啪,啪啪啪……一陣似爆竹被點(diǎn)燃的聲音傳來,越來越響。
阿爺說,那是火,把稻稈點(diǎn)著了。
我問,阿爺,它們被火燒著了,會不會疼?
我突然想起有一年的春節(jié),我?guī)е妹迷谂每谕妫吹洁従蛹业拇蟾绺缭邳c(diǎn)爆竹。妹妹吵著鬧著也要點(diǎn)爆竹,男孩把一盒火柴遞給我,指著地上的爆竹問,你這小丫頭,也敢去點(diǎn)嗎?
妹妹在一邊嚷嚷著,姐姐點(diǎn),姐姐點(diǎn)。
那個大哥哥的眼神里全然是不屑和不信,其實(shí)我是很怕點(diǎn)火的,但磨不過妹妹,只好硬著頭皮去點(diǎn)。接過火柴盒,抽出火柴棒,劃過黑色的擦火皮,去點(diǎn)爆竹的手抖個不停,結(jié)果爆竹沒點(diǎn)燃,把自己的手指燒著了……
爹爹知道了,心疼地為我包扎被火燒紅的手指,告訴我們爆竹燃燒后會有大量有害的氣味,對身體不好。后來的春節(jié),我們家再也沒有放過爆竹。
孩子,它們會疼,被火燒著了,哪會不疼。
噼里啪啦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我看著阿爺,他的眼睛,正望向不遠(yuǎn)處田地里那片被火燃燒的稻稈們,回答著我一個又一個問題——
阿爺,這煙味好大好難聞,他們?yōu)樯兑獰穑?br />
他們不是在燒火,是燒田。
那他們?yōu)樯兑押煤玫奶锏責(zé)耍?br />
因?yàn)榘训径挓苫液?,可以灑在田里做肥料?br />
……
此后,他牽著我,又或是我攙扶著他,看過關(guān)于這片田野四季不同的風(fēng)光——盛放與凋零,明媚與蕭瑟,不管是生命的何種形態(tài),都是他甘愿用盡一生的力量去守護(hù)的家園。
六
那雙眼睛永遠(yuǎn)地合上了,在一九八八年春天的某個黃昏。
那個春天,沒有光臨我家小小的院子。整個春天,都失去了顏色。
阿爺走了,與半年前我爹爹的去世有很大的關(guān)系,他失去了心愛的兒子,心氣頓失,郁郁而終。而我在半年的時間里,先后失去了他們。
阿爺走的那天,叔叔姑姑們帶著他們的孩子,跪在阿爺?shù)撵`堂前哭成一團(tuán)。
阿娘在阿爺?shù)墓啄纠锓帕艘槐酒婆f的書,放了一把從田野里挖來的土。我看到她那頭梳得齊整齊整的發(fā),雪白雪白的臉上沒有一滴淚……
阿娘終是懂阿爺?shù)模R了,她曉得阿爺最想帶走什么。
那天,我沒有哭。我和云生守了阿爺一夜。
阿爺躺在棺木里,一動不動。天上有星星,一閃一閃。
我在他身邊放了百合,雛菊,馬蹄蓮,梔子花,還有在那個春天剛剛盛開的結(jié)香花……
時光里的記憶,富有生命,與田野共存。
這是一篇回憶散文,也是一篇悼念親情的散文,同樣是一篇對生活的對人世間理性思考的散文。
無論散文構(gòu)架、散文敘事、用詞遣句、場景描繪,還是抒情表達(dá)、傳達(dá)主旨均亮點(diǎn)紛呈。
這是一篇回憶散文,也是一篇悼念親情的散文,同樣是一篇對生活的對人世間理性思考的散文。
無論散文構(gòu)架、散文敘事、用詞遣句、場景描繪,還是抒情表達(dá)、傳達(dá)主旨均亮點(diǎn)紛呈。
一些斷層的記憶,恍若零散分布的星辰,那些不會泯滅于浩瀚的星空美好記憶始終在閃閃發(fā)光,雖然遺憾,卻在作者心里留下這抹難以泯滅的光茫。童年所有的快樂,就在年暮春的某個黃昏戛然而止。上半年才失去了父親,此刻又失去疼她愛她的阿爺,不禁讓人心疼這個天真爛漫,善良可愛的小女孩。作者截取幾段童年的生活片段,對父親的回憶,更多的是和爺爺在一起的那些,讓她無比快樂又無限好奇的田園生活。作者對祖父逝去,在內(nèi)心留下的永不磨滅的憂郁、傷痛與哀思。文學(xué),是為了書寫記憶。真實(shí)的人生,總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流淌,唯有把憶記定格為文字,才能長久保存。那些值得懷念的人,將永遠(yuǎn)銘刻在腦海里。盡管逝者如斯,但時光卻抹不去那深深的記憶。很感動,小雪姐。這大概就是人生吧。
簡單里隱含這許多滋味。
在寫這篇散文之前,我一直在聽周深的《如愿》,空靈的歌聲把那些久遠(yuǎn)的往事帶回到我身邊。
有時我想,如果能再回到從前的時光,那該有多好!
謝謝親愛的素心。
謝謝你的閱讀評點(diǎn),祝福安好。
謝謝親愛的鳥兒。祝福安好。
二哥的鼓勵那么重要,雪自當(dāng)努力,從散文的高墻中突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