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酸兒(散文)
一
酸兒是個女孩的名字。在她不到一歲時父母離婚,母親把她交給外婆撫養(yǎng),自己遠(yuǎn)嫁她鄉(xiāng)。
外婆踮著小腳,忙著一家人的生活,沒有多少時間照看她,小家伙每天哭鬧不停。許是餓了,許是在找媽媽。剛過門不久的大舅媽,主動幫忙照顧這個小家伙,沒幾日被小家伙哭鬧的沒了耐心。這么愛哭,就叫酸兒吧。大舅媽隨口一說,家里人就此叫開。小女孩原來的名字叫娟子,母親起的名。
那時,人們經(jīng)歷了三年自然災(zāi)害,日子剛剛好起來,勉強填飽肚子。酸兒能留在外婆家里,也是有緣由的。她的媽媽曾在鎮(zhèn)上的糧店工作,家里兄弟四個,家里的糧食從來就沒夠吃過,困難時期,弟弟們曾出門討飯。虧得后來她進(jìn)了糧店工作,偷偷給家里拿回幾袋玉米面,在青黃不接的春天里一家人才沒餓肚子。也是因為這件事后來被人告發(fā),被糧店開除,婆家人覺得丟了臉面,將酸兒的母親轟回娘家。
雖說有外婆的疼愛庇護(hù),畢竟是寄人籬下的生活,外婆與小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酸兒整日跟在外婆身邊,外婆煮飯,酸兒將蒲墊塞到外婆屁股下;外婆拉風(fēng)箱,酸兒往灶膛添柴禾。晚飯照常是玉米粥,一碗咸菜擺在桌子中央,酸兒偎在外婆旁邊,像只溫順的小貓。碗里的粥冒著熱氣,酸兒沿碗邊吸溜一口,伸筷子去夾碗里的咸菜??曜宇^越過了碗的中央,小舅媽的筷子一下敲在她的筷子頭上,“夾菜不能過河,只能吃你面前的,不能沒規(guī)矩?!眾A住的咸菜掉回碗里,酸兒縮回手,低頭吸溜吸溜喝粥,眼淚掉進(jìn)碗里,咸咸的。外婆放下碗,冷著臉看了媳婦一眼,從炕上出溜下來,踮著小腳去了院子里。酸兒揚脖喝凈碗里的粥,粥燙,吐了幾下舌頭。酸兒放下碗來到院子里,拿了樹枝和外婆趕雞進(jìn)墻角的雞窩。
天黑了,一天過去了。日子真快??!外婆看著酸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說給酸兒聽。
二
誰說不是呢?酸兒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模樣說不上多俊俏,看上去健康結(jié)實。皮膚是村里人少有的白凈,兩條黑油油的辮子走起路來一甩一甩,那樣子既活潑又好看,外婆說她的模樣像她父親。鎮(zhèn)上的人不干農(nóng)活,皮膚白,手上沒老繭,酸兒可不一樣,干農(nóng)活是把好手,是家里的主勞力呢。
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春耕時節(jié),地里一片忙碌情景。男人們一手扶著犁鏵,掌控方向,豁開土地的深淺,一手將鞭子高高揚起,在空中甩出一個弧度,發(fā)出一聲脆響,老牛埋著頭緊著步子朝前走。女人們跟在后面,胳膊上挎著籃子,右手抓起一把種子,均勻地點在犁開的淺溝里,種子要點得均勻,出苗才整齊。左腳跟頂右腳尖,如此交替著,一行密密實實的腳印將種子壓實。
眼見太陽升到頭頂,地里的人們身上出了熱汗,男人們脫掉了外面的衣服搭在肩膀上,女人們?nèi)轮诳?,紛紛走向地頭休息。
酸兒跟在小舅媽的身后來到地頭,用手扇著風(fēng),白凈的臉紅撲撲地滲著汗珠。她不愛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那里,聽地頭的上男男女女扯著嗓子說話,聊種子化肥的價格,聊哪塊地點什么種子收成更好。在這群人的邊上,她看到了一張陌生的年輕面孔。那人坐在一棵柳樹下,雙手抱著膝蓋,眼睛在朝她這邊看,兩人的目光不自覺碰到一起,互相打量著對方。只是瞬間,酸兒將目光收回,這會是誰呢?
午飯時,她裝作閑聊問起這個人,小舅媽告訴她,這個年輕小伙是村里劉嫂的弟弟,來幫姐姐家干活。隨后,小舅媽盯著她追問,咋想起問這個?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她紅了臉,沒等家里人吃完飯,一個人先去了地里干活。下午干活時,酸兒走了神,不時朝旁邊地里干活的人張望。她看到了那個人:中等個頭,穿著一件灰夾克,身體有些單薄,干起活來虎虎生風(fēng)。想起中午小舅媽的話,她的心里有些煩亂。地頭的春柳千絲萬縷,在微風(fēng)中輕輕拂動,輕柔的似有似無,讓她心緒不寧。
劉嫂來家里給自己的弟弟提親,慌的酸兒躲在外婆屋里不敢出來見人。外婆、小舅媽陪著,幾個人在一塊嘀咕了很久。酸兒走到門口,耳朵貼在門簾上,想聽聽幾個人在小舅媽的屋里說些什么。隔了穿堂和兩道門簾,幾個人說話聲由高到低時斷時續(xù),酸兒的心一會緊一會松,一會又急得想走出去聽個明白。聽到王嫂從屋里出來,幾個人說說笑笑朝外走去。酸兒趕緊坐回炕上,手里不知抓些什么活計來做才好,她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了。
劉嫂的弟弟小名劉五,家中排行最小,父母和姐姐對他的疼愛自然多些。性格上有些人來風(fēng),倒與酸兒的內(nèi)向性格相互補。在家里人的安排下,酸兒和劉五正式見過面。這次,酸還是沒能看仔細(xì)劉五的樣子,她一直低著頭,劉五說一句,她應(yīng)一句。劉五走后,她努力回想劉五的樣子,生怕下次遇見認(rèn)不出他,豈不是讓人笑話。劉五托姐姐送給酸兒兩斤毛線一身衣料,酸兒決定給劉五織件毛衣。
三
忙完春耕,酸兒去了鎮(zhèn)上的瓷廠上班,鎮(zhèn)子說大不大,自有它的熱鬧和繁華。工廠、商店、書店、電影院一應(yīng)俱全,街道兩邊有報亭還有各種零食小攤。五天一個大集,四外八鄉(xiāng)的人們都會涌來這里,或買或賣,或者只是來看看熱鬧,開開眼界。酸兒和小舅媽來集市上賣過幾次花生。天亮早早出門,馱上百十斤的花生口袋,蹬上一個小時的自行車,來到集市站找一個好位置。一上午的時間守在自家的糧食口袋旁,不敢隨便走動,生怕錯過買主。酸兒沒看過鎮(zhèn)上的繁華,心里有著好奇和向往。
瓷廠生產(chǎn)的瓷器一部分出口,能到這里工作,酸兒覺得很有面子,自然十分熱愛和珍惜這份工作,總是超額完成任務(wù),很快,她被提為班組長。每月工資大部分交給小舅媽,小舅媽的臉色也隨著季節(jié)熱絡(luò)起來。
一晃到了秋收季節(jié),小舅媽破天荒的沒叫酸去地里干活,工廠的收入要比種地劃算得多,小舅媽的算盤打得精。劉五來姐姐家?guī)兔Ω苫?,來找酸兒商量他們結(jié)婚的事。酸兒想起給劉五織的毛衣自春天起了頭,大半年過去還沒織成,劉五問起不知咋回答。這大半年里,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不足半月,只是到了某個節(jié)日,兩人拿了禮品互相到對方家里走動。這次來劉五送她一身布料和一條絲巾,絲巾大紅色,酸兒覺得土氣,鎮(zhèn)上的人更喜歡素色,洋氣不俗。酸兒將織到一半的毛衣拆了,挑開一個線頭,一抻一繞,呼啦啦毛衣成了圓圓的線團滾在炕上。卷成團的毛線顏色似乎淡了些,圓圓的線團似乎又有了份量,壓在酸兒的心口,拿不掉,氣息喘不勻。
酸兒很少去大舅媽家,一個住村南,一個住村北,似乎路遠(yuǎn)了些。這天下班后,酸兒去了大舅媽家,只有大舅媽的大女兒在家。這個妹妹比她小三歲,姐妹倆走得比較近,妹妹在城里上班,兩人有更多的話題聊。酸兒在門口支好自行車,走進(jìn)屋里坐到炕沿上,妹妹見到她很高興,挨著姐姐坐在炕沿上。比起半年前,酸兒皮膚更白凈了,她穿了一件碎花連衣裙,很好地勾勒出她豐滿的身材。為這件裙子,外婆罵過她幾次,她還是偷偷地穿了出來,她越發(fā)像個鎮(zhèn)上的人呢,妹妹由衷地贊美姐姐越來越美了。酸兒沒接妹妹的話,臉上的愁容更重了,兩手背向脖子后面,將身體放平在炕上,幽幽地說著廠里有人給我介紹對象了,鎮(zhèn)上的,住樓房,有正式工作。說完深深地嘆口氣,好像下了很大決心才將事情說出來,說完閉起眼睛,又是一聲長長嘆氣。妹妹眨眨眼,一時間不知說些什么才好,想了一會問道:你見過那個人嗎?好看嗎?說完自己也覺得傻氣,酸兒不是來說那人好不好看的。好看,我們一個廠里的,你說我該咋辦?妹妹給不出答案,她沒談過戀愛,還不懂姐姐的心思。姐妹兩個不再說話,一起望著房頂發(fā)呆,全沒個主意。過了一會,酸兒慢慢坐起來,臉上復(fù)雜的表情讓妹妹無法明白,是無奈、是不甘、還是憂傷?
第二年春天,酸兒出嫁了,嫁給了劉五。外婆極力反對酸兒和劉五退婚,說鎮(zhèn)上的人靠不住,當(dāng)年酸兒的母親被婆家轟回娘家,曾有人勸外婆求女婿接女兒回去,看在孩子的份上,女婿不會太絕情。因酸兒是個女孩,女婿沒有松口,對母女倆不聞不問。家里日子本就艱難,又是四個弟弟沒成家,酸兒的母親不能長期住在家里。酸兒的外婆支持女兒離婚,隨后改嫁,把酸兒留在自己身邊撫養(yǎng)。
酸兒沒見過父親,想必此生都不會與他有瓜葛。但父親卻在她結(jié)婚時托人送來一千塊錢,說是給女兒的嫁妝錢。酸兒將錢扔到了門外,將送錢的人轟出屋子。當(dāng)年,父親無情地將她和母親轟出家門,如今她不可能收下父親的錢。酸兒的父親再婚后生下三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如今送錢來,想認(rèn)回自己的女兒,彌補他這些年對女兒的虧欠。酸兒不會再與鎮(zhèn)上的人有瓜葛,她嫁給劉五,要在村里生活一輩子。
四
每逢春節(jié),酸兒和劉五騎車來給舅舅們拜年,劉五的后車架上綁了只柳條筐,里面放著點心、白酒和蘋果。從村南的小舅家開始一家家送東西,說拜年話。村北的大舅媽不高興,挑理說拜年也要講個順序,哪能從小往大走?可一想到酸兒每次來拜年都是在她小舅媽家吃飯,就不好再說什么。
轉(zhuǎn)眼間,酸兒出嫁有些年頭,女兒已三四歲,是個漂亮的小丫頭,生在冬天里,取名雪兒。小丫頭又聰明又乖巧,夫妻倆十分疼愛這個小丫頭。在村里,人們更看重生男孩。只有男孩子才是家里頂門立戶的人,酸兒想生個男孩。
酸兒頂著大日頭來到大舅母家,一臉的熱汗,順著黑瘦的臉頰往下淌。她的突然上門嚇了大舅媽一跳,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一邊遞過毛巾讓她擦汗,一邊急火火地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酸兒瘦了整整一圈,頭發(fā)不在烏黑發(fā)亮,干枯的像是一把草,隨意的攏在腦后扎成一把小刷子。只在暑天里才得點空閑,這時候地里的莊稼都已長成,下雨后施過肥,除過草,能短時間歇口氣,等秋收時又是一場忙碌。家里建了蔬菜大棚,冬天更是忙的沒日沒夜,棚里的疏菜嬌貴,不能有一點閃失。一棚菜能賣不少錢,比起種莊稼不知劃算都少倍,大舅媽點點頭表示認(rèn)同。酸兒帶來的東西比過年時還要多,不用說,日子過得越來越好。在心里掂量過這些東西的價錢,大舅媽收回目光說道,看把你累的都成什么樣了,人都顯得老氣。大舅媽的語氣真誠。酸兒心里有些感動,仰脖喝干了茶缸里的水,一臉渴望地說起她的來意。
酸兒的外公家里有祖?zhèn)髅胤?,專治女人不孕不育,舍藥不收錢,幾代人都是如此。還有一個秘不外傳的秘方,這個方子保女人生男孩。大舅媽說這個方子到了舅舅這一輩就沒用過,酸兒的外公定下的規(guī)矩。外婆在世時,酸兒和外婆討過方子,劉五四個姐姐,他獨苗一個。酸兒要給劉五家留后,可按政策,她只能再生一胎。外婆左右為難,曾動過心思給酸兒方子,被小舅媽攔下,怕出意外。
酸兒來跟大舅媽討方子,大舅媽有些為難,做為家里的長媳,她手里拿著秘方。但思前想后還是將婆婆說給她的話講給酸兒聽:幾十年前,曾經(jīng)有人想要男孩,在酸兒的外婆那里抓了藥。女人吃了藥,十月懷胎,果然生下一個男孩,可剛生下沒幾天男孩就死了。女人從此再沒能懷上孩子。那家人來找外婆鬧過,說是外婆絕了他家的后。傳了幾代人的藥方和好名聲差點毀在外婆手里。自此,這個方子再沒用過。
酸兒聽外婆說起過這件事,她也仔細(xì)想過??蛇€是想賭上一把,所以來求大舅媽。坐到日頭偏西,大舅媽還是沒松口,酸兒失望而回。大舅媽送到門口,看著酸兒騎上自行車,轉(zhuǎn)過街角,忙回屋去看酸兒帶來的一堆東西,心里還在糾結(jié),該不該把藥方給酸兒?她希望酸兒能生個男孩,這些年酸兒過得太不容易。
后來,酸兒生下一個男孩,一家人皆大歡喜。好事接踵而來,劉五通過村民選舉,當(dāng)上了村長,帶著全村人搞起蔬菜大棚,忙得不可開交。酸兒這名字只有娘家人叫,村里人喊她娟子,或者村長媳婦。酸兒胖了,臉上笑呵呵的,日子越過越好,甜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