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生活】走廊茶話會(小說)
清晨第一縷曙光,落在樓頂臨時搭建的小瓦房的屋脊上,檐下的燕子們已傾巢而出。它們扇動著輕盈的羽翅,在一排木質(zhì)葡萄架和兩棵桃樹間跳來跳去,嘴里發(fā)出急促而尖利的叫聲,仿佛在為遠處的雞鳴唱伴奏曲。
北邊遮雨棚下的水泥板上躺著一名壯漢,身上裹了條洗得發(fā)白的藍格子床單,身下的涼席有點短,男人的雙腳伸展在外頭的水泥地上。鳥兒啾啾的叫聲驚擾了男人的好夢,只見他翻了個身,睜開雙眼抬頭茫然地看了一眼四周,又倒下身子繼續(xù)睡。
睡了一小會兒回籠覺,男人就從地上爬起,赤裸著上身,卷了席子下樓。男人住在這座樓最上面的一層——四樓。此刻,樓下的某個房間也有了動靜,接著兩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手里拿著書本先后上到樓頂。
二十分鐘后,男人端著茶杯從房間出來,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一屁股在門口的一只圓木凳上坐下來。
“昨晚樓上有蚊子么?”對面的走廊鐵護欄后面站著一位中年女人,邊梳頭邊揚起臉問。
“有風,沒蚊子,可能有螞蟻,趁我睡著了,偷偷給我送了幾個大紅包。”男人應聲道。
“我給你說樓頂還是睡不成,這馬上要入伏了,建議你趕緊裝空調(diào)。”女人地道的關中口音。
“那玩藝兒咱養(yǎng)不起,太費電了;蚊蟲叮咬這好辦,今天去買點花露水問題就解決了?!?br />
“人要緊還是錢要緊?你這不是在室內(nèi)干活,工地曬一天大太陽,晚上再休息不好,會把身體搞垮的?!迸苏f。
“老謝,趕緊裝空調(diào),你看把李梅心都操碎了,人家可是為你好,別不領情!”樓下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洛南腔。
“呀,唐姐今個也起得這么早?我說個好話,你心里有啥不容分的?昨晚還聽見你操心對門的老羅‘不要經(jīng)常吃泡面’,那么關心,咋不給端碗飯吃呢?”叫李梅的女人從護欄邊向下探著身子說。
“不是我心里不容分,而是你站著說話腰不疼,老謝要跟你一樣每月領四千塊錢的過渡費,或者說不用供兩個孩子上學,也沒有一個常年臥病在床的老母親,他肯定知道給自己裝空調(diào)?!北唤小疤平恪钡呐苏f。
“那我也不是供兩個孩子念書?一個月四千塊錢緊緊張張的,我要不缺錢還做啥鐘點工?那就做專職陪讀了?!崩蠲氛f。
“錢多少都不夠花的。老謝能跟你比?他供一個大學生,一個高中生,你一個高中生一個小學生。再說,你老公一個月掙四五千塊錢,老謝他老婆在農(nóng)村能有多少收入?”唐姐說。
“那人家老謝是木工,一天掙三四百塊錢呢。我意思是人要對自己好一點,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不對嗎?”李梅說。
“你說得很對,好心善意謝大哥心里記著呢。但是,賬不是你那樣算的,你問他老謝一個月能上多少個班?!碧平阏f。
“一月最多上二十三個班。”老謝說。
李梅沒說話,轉(zhuǎn)身進了屋,少頃又出來,手中多了一杯香飄飄奶茶,空氣中瞬間彌漫著一股濃濃的奶香味。
“不知道今天做不做核酸?”李梅問。
唐姐說:“沒發(fā)通知就不做,都連續(xù)做三天了,我看網(wǎng)上說昨天只有兩例感染者?!?br />
“把人能煩死!我妹子住的那個小區(qū)都封了四五天了,我準備在咱這村子買點菜給送過去。”李梅說。
“那你去么,反正你下午五點才上班,有的是時間?!碧平阏f。
樓梯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一位身穿桔紅色保潔服的中年女人上到三樓,看唐姐正站在門口端著茶杯喝水,便熱情跟她打招呼。
“白菜今兩塊五,我買了一個,花了十一塊?!迸崋T晃了一下手中的大白菜和幾根蒜苗說。
唐姐說:“前幾天還三塊五哩,疫情剛一緊張,菜價就漲了,西紅柿黃瓜辣子都五六塊;我抓了一把扁豆一稱七塊,一問價十二塊,比雞肉還貴?!?br />
“那還不如買二斤雞蛋實惠呢?!迸嵳f。
唐姐聽了,轉(zhuǎn)身進了屋子,很快又出來,手中攥著兩顆雞蛋,她說:“昨天煮的雞蛋還沒吃完,給你吧,我娃今早要吃氽的?!?br />
女保潔客氣了一句,便接了雞蛋進屋去了。唐姐也回屋給正在樓頂晨讀的兒子準備早餐去了。
“唐姐,你今天上班不?不上的話,我一會兒回來咱倆去衣世界,行不?”幾分鐘后,李梅又站在四樓走廊喊。
唐姐出來昂起頭,如仰望星空般看著上面,說:“我今天輪休,不去飯店,但有人叫我跟園林綠化公司去裁花種草,一天一百塊錢,八小時?!?br />
李梅說:“休假你也不歇一天?才一百塊錢,劃得來不?——哎,那你還不如跟老羅去工地清理垃圾打掃衛(wèi)生,累是累一點,可要多一百塊錢呢。”
“多一百?”唐姐一臉驚疑。
“那你是說老羅叫人一天二百?”女保潔聞聲出來,手里掂著一個一千毫升的大塑料喝水杯。
“就二百啊,老羅親口跟我說的二百?!崩蠲氛f。
“那我跟他干了幾次都給開一百六?!迸嵳f。
“是不是?上個月我干了兩天,他都是給開一百八?!碧平阏f著,警覺地朝對面的房子望了一眼。
“那他干嘛搞三等兩樣?也不怕穿幫?都在一塊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哎,唐姐,看老羅上班走了嗎?別讓人家聽見,又說咱們在背后嚼舌根。”李梅說。
“早都走了,四點半我出門時就聽見他起床了。他每天五點就出門去勞務市場找人,現(xiàn)在都六點了?!迸嵳f。
“你們知道工地給老羅開多錢?我告訴你,一般工地小工都開二百四,女的少說也給二百到二百二,這是行情——就是說老羅拔毛了,剝皮了?!崩现x在上面聲音不大,但大家都聽得清。
“剝點皮這都能理解,人家一天起早貪黑的為了啥?但這也太心重了吧?你們知道老羅一天叫多少人?聽他說,最少十幾個,最多三四十人。算算他一天掙多錢?人家還不用干活。”李梅說。
女保潔說:“剝皮就剝皮,這是連肉都剜了?為啥咱們?nèi)齻€人三種工價?論吃苦,我比你唐玲強,你又比李梅強一點——哦,我知道了,因為李梅比我倆年輕漂亮……不說了,我上班去了?!?br />
“沒事沒事,這我都能想得開。勞務中介就是吃這碗飯的,很普遍。對咱來說,一份工作養(yǎng)不住家,臨時干一天活,下班就能拿到現(xiàn)錢,這已很不錯了。你想不開也改變不了什么,只能讓自己心里難受?!?br />
“你心態(tài)好,值得表揚;反過來說,那有些人良心為什么就不能放好一點點?人家說法律只是最低底線。當然,愿打愿捱的事有啥想不開?我們只是在這說說閑話而已。你們倒好,不管多錢,老羅還給你個掙錢的機會,我今年跟他說了幾次,人家就是不要我。”老謝說。
“那他可能認為你是大工,掙小工的工資有點不合適。其實,我覺得老羅這人挺好的,樂于助人,放在四十年前,就是學習雷鋒好幫樣?!碧平阏f。
“對,我知道唐姐家的二手冰箱就是老羅給搬上來的,那次馬桶堵了也是老羅給捅的?!崩蠲氛f。
“那你上次門鎖壞了,還不是老羅跟老謝倆人晚上搭伙給裝的,你買個鎖芯才花了三十,讓修鎖的來還不得一百多塊錢?給你說這人就這樣,對誰都很熱心。”唐姐說。
“是,對誰都很熱心——除了男同志?!崩现x手扶護欄,臉上帶著一種壞壞的笑。
“哎喲,你倆好有福氣,我怎么就沒享受過這種福利待遇?”一位年輕貌美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二樓的走廊里細聲細氣地說。
“小何——誰有你福氣大?離家這么近,老公三天兩頭就過來看,每天就接個孩子,又不用上班,我們這幾個都是單干戶、勞碌命,能跟你比?老羅一天開三百塊錢恐怕也把你請不到工地去?!碧平阏f。
“人家老公工資高,事業(yè)單位旱澇保收,過幾年征地拆遷一賠,這日子還愁個啥呀!”李梅道。
“李姐說的到輕松?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只是別人不知道就是了。我也想上班,就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唉,多虧我把服裝店門關了,要是開到現(xiàn)在,賠得更多?!苯行『蔚呐朔馃扑频难燮ふf。
“可不是?現(xiàn)在誰都不好過,有錢人也有他的難處。你就說老羅吧,雖說一個月掙一兩萬塊錢,但這并不能給他帶來幸福感。為啥?家沒了,你說要錢干啥?”唐姐小聲說。
李梅在上面聽不清她說什么,三步兩腳從樓梯上跑下來,問道:“咋說沒家了?”
“我聽老羅說,他跟老婆離婚都七八年了,三年前他唯一的兒子因重大交通事故走了,女兒早已出嫁,現(xiàn)在家里就剩他一個人了?!碧平愕恼Z氣充滿悲憫之情。
小何一聽這話,便從二樓爬上來,三個女人扎一堆聊起來。
“我說么總覺得這人怪怪的,平日也不見他跟什么人來往,倒是有兩三個女人經(jīng)常來,一個高個子皮膚微黑的女人我印象最深,每次來都不空手,牛奶水果大包小包的。”小何說。
唐姐說:“我聽老羅說這女的是他表妹。其實來得最頻繁的是一個比較年輕長得白凈豐滿的小個子女人,通常在老羅下班時來,在房子待一兩個小時才走?!?br />
“對,我也見過這女的,有一回十點多,老羅送她出大門,看她穿得很露,眼神飄飄的,我感覺這女人就不是老羅的菜,玩玩還可以。還有一個說普通話的圓臉中年女人,晚上也愛來?!崩蠲氛f。
“就這三個?你們都啥眼力?我閉著一只眼捎帶看都知道,老羅這兩年帶回來的女人起碼有七八個?!崩现x從樓梯“咚咚”地走下來,停在轉(zhuǎn)角處插了一句??礃幼?,他是要去上班了。
“不知內(nèi)情不能亂說,人家有些屬于正常交往?!崩蠲费壑楣锹狄晦D(zhuǎn)說。
“老謝,你要沒老婆,說不定還比他急,現(xiàn)在這狼多肉少,男人找個對象容易嗎?況且這二婚就跟給舊機器配舊零件一樣,不試知道哪個合適?”唐姐沖著樓下喊道。
李梅和小何被這句話逗得嘎嘎大笑起來。
“你這思想還比年輕人開放。但我咋感覺你這立場像有問題,是不是拿了人手軟?不就跟他干了幾次活嗎?還有俺們不知道的事?”李梅說。
“我拿他啥了?我給你們說件事,可不許你倆胡說。有一天晚上我在超市買東西碰見老羅,無意中說了句‘明天過生日多買些好吃的’,誰知他聽了這話,當晚就給我發(fā)了二百塊錢的紅包?!碧平阏f。
“你收了?”小何問。
“我當然不會收,有些界限我肯定能分得清?!?br />
“哎喲,這不是對你有想法嗎?哈哈……”李梅笑得前俯后仰。
“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人有問題。去年夏天那晚不是停電嗎?咱們都在樓頂睡了一夜。那晚十一點多我手機就沒電了,當時他就主動把自己充電寶借我用了一下,借這個機會加了我微信。這以后見了我就熱情打招呼。有天中午我接孩子,在街上碰見他,他說要請我吃飯,被我拒絕了。你們能想到嗎?晚上他又發(fā)信息說請我吃飯,我說沒時間,人家就直接給我發(fā)了三百塊錢紅包。你們說咱憑啥收這錢?以什么名義收?他又不是慈善家。”小何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在哼唱。
“這還真有點不合常理了。幸虧我們這些人三觀都正,不然……”唐姐囁嚅道,一臉的迷惑與驚愕。
“你們在這都住的時間長,我去年才搬來,對這人不了解,聽他說那個建筑勞務么司是他侄子開的,他干這行已有十幾年了。反正他幾次叫我去工地干活,我都沒去?!崩蠲氛f。
“他有好幾次叫我去廣場跳舞,當時我也沒多想,只是我沒有這個愛好。現(xiàn)在看來,這里面還真潛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碧平阏f。
“我給你用一句話總結(jié)一下,這叫廣泛撒網(wǎng),精準捕獲,有錢的獵人就這樣?!毙『握f。
“聽見么?唐姐,你還沒人家小何成熟?!崩蠲氛f。
樓下又傳來“篤篤”的腳步聲,幾個女人目光聚焦處,樓梯口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她們的女房東。
“都聚在這開茶話會呢?!迸繓|笑容可掬。
幾個女人都“呵呵”地笑著說:“沒事”“閑聊呢”。
這時,忽聽“嘭嘡”一聲響,三個女人的心隨之“騰”地一跳,警覺的目光齊刷刷向?qū)γ嫱?,只見剛才關閉的一扇門打開了,里面閃出一個五十多歲中等身材的男人的身影——老羅!三個女人迅速交換確認過眼神,證明從老羅房間走出的就是老羅,而非鬼神。爾后,她們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模糊而沉悶音節(jié),像一群受驚的小鹿一下子落荒而逃。
“房東,給我把電表一抄,上午我出去找房,下午就搬家?!崩狭_的聲音帶著森森的冷氣,臉上的表情像幼兒的水彩畫,黑一道、紅一道、紫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