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多的一半是夕(散文)
云低低地壓住村莊,風吹玉米的唰唰聲,引得聚攏在村西的一群人,不時地向著村口張望。終于,一串孤單的鞭炮聲傳來,幾輛車默默地出現(xiàn)了。人們向著頭車湊過去,卻齊齊地停在幾米開外。車還沒停穩(wěn),哭聲隨著風,灌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一個覆蓋壽布的擔架被抬下來,兩個瘦瘦的女孩緊跟著,一聲聲喊著“媽”。擔架被抬到一個簡易棚內(nèi),一口黑紅色的棺材里鋪著紅色的布。
入殮時,憋了一天的雨傾盆而下,蓋棺時電閃雷鳴,下葬時兩個女孩拼力地抱著棺材,那從瘦弱的身體里發(fā)出來的凄厲嘶吼,化成了一行行的清淚,從很多人的眼睛里淌出。
第一鏟土,覆蓋于棺上,兩個女孩被年長一些的村人扯著離開,嘴巴里說著她以為有溫度的話:桃葉,桃枝,你媽這是不受苦了,你爸媽能在一起,你們不是可以放心了嗎?
我們都沒有爸媽了,我們什么都沒有啦!桃葉、桃枝嘶啞的哭聲,合著如注的大雨,和一地的泥濘,使得想留留不下,走也不好走。
雨中的人,和雨中的玉米被雨水淹沒,成為模糊的一片。一陣凌亂過后,哭聲離去,雨幕中只剩下莊稼一座新墳。
村西一棟老院子的堂屋里,擠滿了人。兩個女孩站在八角桌一邊,八角桌另一半坐著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
你們,以后就跟著你大爺吧!他無兒無女,會好好疼你們,桃枝上到高中可以了,以后就在家吧。老太太的聲音和門外的雨一樣薄涼。
不。說話的是個子略高的女孩。大爺能照顧好奶奶就行了,桃枝我會管。
對,我跟著姐姐生活,我不要在這里。桃枝攬住桃葉的胳膊。
你,你們兩個,怎么和你不安分的媽一樣,不行,桃枝必須留下。老太太一拍桌子,嚇得桃枝桃葉一哆嗦。
奶奶,前兩天我舅舅打這里回去后,跟我們說了,媽媽可以和爸爸并骨,我們都長大了,不用你們照顧,媽媽安不安分不是我們可以評說的,我是嫁出去的姑娘,我的妹妹我自己管,等她放假,我們就回來看你們。桃葉說完,帶著桃枝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趁人不備,嗖地跑出去,鉆入門口一輛早停在那兒的面包車,車像離弦的箭一樣沖進雨霧,只剩下一屋子的人,端著還沒來得及行使的規(guī)矩,愣了。
哎喲,我苦命的兒呀,你怎么走得怎么早呀,你這不要臉的媳婦,怎么還有臉回來呀!老太太的唱哭聲,好似逐客令一樣,使得看熱鬧的村民倏地散去。
唉,虧著桃葉帶著桃枝跑了,要不倆孩子像她娘一樣,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臨到死了,連個好名聲都撈不到……
老太太還不見得打什么鬼主意呢?要彩禮,賣孫女,總是倆孩子苦。
要是桃葉娘當初不走,跟著老大過日子,又能怎么樣呢?怎么也是寡婦了,再找一個什么樣的,不都一樣嗎?
人家想跟誰是人家的自由,跟了老大就是對倆孩子好嗎?她家老太太口口聲聲要男孩,要男孩,生不出來,不還是活受罪嗎?
當初,誰知道他們怎么對人家,人家愣是啥都沒要,只帶著桃葉桃枝就跑了呀!有因果,有輪回,咱不知道內(nèi)情別瞎說。
可不準把再讓兩個孩子回咱家了呀,家里的地馬上征收,誰知道她們是不是會打鬼主意,你這當舅的,能來這一趟,替她倆出出頭就行了,要不她們哪敢回來呀!你妹多就成孤魂野鬼了,現(xiàn)在都各歸各位了,是好事。你可記住了,以后再也沒你的事,否則我撕爛了你。
行,唉……
一個巴掌拍不響,總是有對錯,老太太可憐也可恨,桃葉娘搭上了一條命,還那么年輕呢,想當年她干活多利索,里里外外,可是村上數(shù)得著的好手。再看看現(xiàn)在,一片殘敗,哎,拍拍巴掌兩只手都疼呀!
可惜了這么俊的姑娘,幸虧跑了……
高聲的,低聲的,都隱匿在雨聲中,好似一個個獨有的秘密,伴隨雨滴落地,就滲入了桃花村的骨子里。從夜流轉(zhuǎn)到清晨后,上地干活的,出門打工的,打孩子罵老婆的,村莊還會如常般,偶茶余飯后的茶資里,還會舊話重提,可老太太和大兒子終究是被免疫的,他們守著老屋子,老太太無休止地數(shù)落,而不能說話的大兒子,則像驢拉磨般在院子里繞圈圈。
這像極了多剛失蹤的那陣子。這樣的情狀在多的腦海中不停浮現(xiàn),她內(nèi)心里的痛楚雖無法釋懷,但終于可以大口喘氣的暢快,仍帶給他如獲新生的竊喜。
十三年前,多帶著兩個女兒跑出桃花村后,驚魂未定之時,第一想到的,是不想再用“多”這個名字繼續(xù)活著,多余,多苦,多累的背負,把她逼到了絕境。又想到三十三年前的那個春夜里,古槐莊一個用槐樹枝子圈成院子的土坯房里,一個女娃出生了,時年三十五歲的產(chǎn)婦,虛弱地瞥了一眼嗚哇嗚哇哭泣的女娃,連聲嘆氣,“真是多余呀!投奔也要挑富貴人家呀,這家里多一個人就多一份難呀!叫多吧!”多娘隨口一句“多”,就成了多的宿命。
家里孩子多,多打小沒有穿過新衣服,沒有搶到足以飽腹的飯,也只上完小學,就成了娘的左膀右臂,每天磕碰變形的大鋁盆里,冒尖兒的衣服要洗,院子里的菜地要侍弄,地里干活的爹和哥哥姐姐的飯菜要送,多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瘦的,最矮的,更是最沉默的一個。踩著娘指派干活的話音,跑東跑西的多,逐漸長大了。
女娃到十八九,家里說媒的就隔三岔五來了。多最值得稱道的,是能干活,孝順,聽話,還能多美言兩句的,是雖然皮膚黑黑的,但五官標致,細端詳,一雙和多娘一模一樣的大眼睛,和多爹一樣的高鼻梁,齊腰的長發(fā),編成兩條粗粗的麻花辮子,身上穿著的姐姐們淘汰的寬大衣服,把她矮和瘦的身材凸顯得更為清晰。
每每看到媒婆,多總是到菜園子里去忙活,有意無意地側(cè)耳傾聽,想知道到底自己未來的家在哪兒。
評判多的去向,爹娘的標準是何?多不知道,某天多娘讓多放下洗了一半的衣服,換上合身的衣服,帶她去鄰里二嬸家,只見炕邊坐了一個陌生男人,看上去比已經(jīng)有十歲兒子的大哥歲數(shù)還長。
多低著頭,不敢吭氣。二嬸扯東扯西地說了幾句,和多娘到了院子里,多不敢看男人。男人說,我家在桃花村,離這里不過十里路,我和我哥都有一幫子力氣,你進門能做做飯,伺候一下爹娘就行了。
多說了什么,其實也不重要,沒幾天,她看到家里堂屋的八角桌上,擺放了兩瓶酒,一塊布,兩包點心,就知道,自己的親事已經(jīng)定了,她大約和兩個已經(jīng)出嫁的姐姐一樣,把所有彩禮留下,帶著微薄的嫁妝,去到陌生的家。
桃花村,桃花花開很美,應該是一個好地方吧。
多懷上第一個孩子時,桃花村的桃花開了。多的男人和大伯哥忙著春耕,多的公公是瘸子,婆婆人雖比多瘦小,但脾氣很大,掌控著一大家子的吃喝用度。多在娘家被多娘使喚,進了婆家,就和聊勝于無的嫁妝一樣的地位,干活最多,吃飯最晚,哪怕是懷著孕鬧口,也吃不上一口想吃的。
多生下第一個女兒時,村里的桃子都落了樹,變成了家里的生計,多婆婆看是女娃,隨口一說:叫桃葉吧!三年后,多還是這樣的時節(jié)生了第二個女兒,多婆婆強忍著怒氣,冷哼一聲說,又一個賠錢貨,叫桃枝吧!
兩個女娃模樣都隨了多,多盡己所能地護著桃葉和桃枝眼睛里的明亮,這些在一心求孫兒的公婆和男人眼里,只是她一個人的矯情。多也想生一個男娃,起碼母憑子貴,可以少受一些折磨,可多的男人不知道怎么了,身子越來越虛弱,多總想著過了秋,帶上男人去看看。別看這男人比多大十多歲,可總算生性憨厚,對兩個女兒也算疼惜,這是多內(nèi)心里最大的安慰。她小時,可從沒感受過爹的一點疼愛。
多的男人在大秋時,在睡夢中咽了氣。多清晨起來準備做飯時,發(fā)現(xiàn)男人的手冰涼涼的,她嚇得沒了魂,衣衫都顧不上整理地跑到公婆房間。桃花村收秋后空曠的田地里,多了一座墳,墳旁凌亂的腳步里,藏著一大家人無法言說的悲傷。
多攬著兩個女兒,生無可戀。大女兒上二年級,小女兒才四歲。自己剛剛28歲,這后面的日子要怎么過?
多婆婆逢人就說,多的命硬,克死了她的兒子。這樣說,卻又矛盾地偷偷慫恿著大兒子有事沒事去到多的房間。多開始沒多想,由著大伯哥桃枝去玩,直至有一天,多正在房間里換衣服,大伯哥突然闖進來,多驚叫一聲,背過身去,大伯哥卻拼力地摟住多衣衫不整的身子。
多死死地咬住大伯哥的胳膊,才在大伯哥吃痛的一瞬,倉皇跑出去。出了屋門一看,婆婆正牽著桃枝擇菜。多縱使再耿直,也知曉這一切,都是婆婆算計好的。大伯哥不會說話,一直沒討上媳婦,現(xiàn)在婆婆怎會讓多離家再嫁,這肥水,自然要留在自家田地里。
打那后,大伯哥更加有恃無恐了,多出門帶著桃枝,回來就插門,即便這樣,也會被大伯哥鉆空子,摸上幾把是常事,有幾次差點就讓他得了逞。
多跑回娘家,偷偷說與多娘。多娘隨口一說,反正娃不改姓,你也不用再換一家,不是很好嗎?多不敢再回娘家,婆家的日子像是掉入無底深淵,暗無天日。她每一日每一時不安的就像迷了路的小貓。就這樣,熬到了桃葉上了初中,桃枝也上四年級了。家里臨路的一塊地里,突然來了很多人,多嚇得跑回家叫婆婆。多婆婆也是惴惴的,去到地里問,問回來的消息,多不敢打聽,卻從村口常年蹲著的老頭兒們的口中意外得知,她家要發(fā)財了,來征地的了。
多這才懂得,原來婆婆公公這幾天明顯看得不對勁的原因是什么,自己是外姓人,又不爭氣地生了兩個女兒,男人又沒有了,這家里的什么好,能跟自己有關(guān)呀!
征地的進展,就像春日里盛開的桃花,一下子就鋪天蓋地的。多被婆婆指派的,在家里忙得團團轉(zhuǎn),渾然不覺時間地流逝,花開花落與她無關(guān),潮漲潮落與她無關(guān)。在她身邊繞圈圈的,是不會說話,但總嚇得多冒冷汗的大伯哥。大伯哥常買回來小零食,放到多的窗臺上,喚多的兩個女兒拿進去吃。多不敢不讓女兒拿,但她從來不吃一口。那些紅的綠的糖果,在她眼里就像冬眠后爬出來的癩蛤蟆一樣,單單看著就心里就直翻騰。
春日里乍暖還寒,多婆婆丟了一堆棉被讓多拆洗。多滿是凍瘡的手,真是一揉搓,就疼得一哆嗦。太陽越過高高的圍墻,終于撲到多的后背上,她貪戀這短暫的暖,幻想著女兒上初中,上高中,乃至上大學,她的日子就越過越有勁兒時,突然一雙手將她死死地困住。
她聽到耳畔傳來重重的呼吸聲,再側(cè)目看到正急忙關(guān)房門的公公,她知曉自己這次恐怕是沒路可走了,甚至有一瞬,她想著,要不就從了吧,守寡多年,日子清苦,若這樣可以改變命運,怕也不是壞事吧!
可她下意識地看到自己房間敞開屋門上貼著的桃葉的獎狀,她突然意識到,若真從了,若生不出兒子,那么繼續(xù)到來的孩子,會無休止重復她的命運。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力氣,使得多生出無限的氣力,她拼了命向前趴,頭磕在地上,她有一瞬失去了知覺,意識回來的一瞬,她雙眼前一片血紅,她聽到嘶啞的啊啊聲,她的身子貼附在冰冷的石板地上,透過血紅,她看著明亮的天空,想著,這是死嗎?
多在炕上足足躺了半個月,才有了一些力氣,她裝作不能說話,暗自思忖。又過了半個月,她撐著欲裂的頭,去干家務活??吹剿绱?,公婆大伯哥才放心去地里干活。直至有一天,回到家一看,大門敞開著,多的房門也敞開著,柜門敞開著,多和兩個女兒的衣物都不見了。
多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沒得一絲猶豫。她牽著兩個女兒的手,去到鎮(zhèn)上的車站,趕上了一趟去縣城的長途車。
縣城多曾來過三次,古槐莊里有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一直在縣城做保姆的小媳婦,叫芳草。
上一次在古槐莊遇到芳草時,她一直說縣里有很多人家需要保姆,照顧老人和孩子,工錢也不少呢!多記住了芳草說的主家地址,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一路問詢找了去。
芳草看到領著兩個女兒神情慌張的多,很是驚詫,問了緣由后,她跟主家說了許多的好話,留多和兩個女兒住了幾天。這幾天了,多做了很多生來從來沒有做過的主,把娘仨的名字都只留了一半,她從多到夕,桃葉到葉子,桃枝到木子。
仿佛是這一次毅然決然的出逃,改變了夕的命運,她很快在芳草的幫助下,找到了一個住家保姆的活,負責照顧一個四十來歲癱瘓在床的女人,她家的房子是一樓帶小院南房,好心的男主人允許夕帶著兩個女兒住在南房,夕感激得恨不得一分錢工錢不要,可兩個孩子的生活用度像山一樣壓在她的肩上,她怯怯地說出一個她認為不能再低的數(shù)字當工錢,男主人很爽快的答應了,還每月多給一百塊,并放心地把家里的生活費悉數(shù)交給夕管理。
從婆家一無所有到現(xiàn)在突然掌握了這么多錢,夕有一瞬的茫然,她能想到的,就是把這個縣城的房子像曾經(jīng)擁有的土地一樣用心耕耘,精心照顧,絕不多給主人多浪費哪怕一分錢。夕就這樣任勞任怨地干了下去,葉子上高中住校了,木子也上初中了。葉子高中畢業(yè)打工去了,木子上高中了也住校了,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夕和癱瘓在床的女主人大玉。常年不能出門的大玉面色蒼白,躺在床上,蓋著的被子甚至看不到什么起伏。夕照顧得很精心,但也改變不了大玉身體的消耗和她的怪脾氣。大玉喜歡牽牛花,小院里春夏種,房間里秋冬種,這順藤爬蔓的葉子和小花,夕也很喜歡。大玉常呆呆地看,夕像陀螺一樣,做飯,洗衣,按摩,喂藥。大玉管男人叫楊先生,夕叫楊大哥。每次楊大哥回家時,他總坐在大玉的床邊,幫她讀上一段夕聽不懂的文章。大玉這時的脾氣是最好的,待楊大哥走后的幾天,她的脾氣是最壞的,刻薄到讓夕想到自己天天罵大街的婆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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