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炒面香(散文)
炒面?真的是炒面?在超市的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落里,我發(fā)現(xiàn)了從古老歲月走來的炒面!炒面,有著簡易的真空包裝,上面的字跡雖小,但瞬間就鎖定了我的目光。里面略顯焦黃的面狀物,分明就是久違的溫暖啊!我眼睛泛亮,小心地捧起一袋,仔細(xì)端詳起來,許多久違的畫面拂過腦海。
一
老家淮安很早就有六月初六吃炒面的習(xí)俗。相傳,淮安東門外就是大海,穿城而過的“廢黃河”撲向大海,那里是古黃河的入海口。那時黃河年年泛濫成災(zāi),人們以為是海龍王作怪,就修建龍王廟,敬起龍王爺。結(jié)果,廟修了又沖了,沖了再修,花費(fèi)了許多錢物,還是無濟(jì)于事。應(yīng)了那句話“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rèn)一家人”。求神不如求己,一次大災(zāi)過后,人們痛定思痛,開始疏浚河道,修筑堤壩。
修壩是一項辛苦的工程,男人們由于長期在河邊干活,濕氣大,帶去食用的面饃,放不了幾天就變味變質(zhì)。后來,有個叫善姑的姑娘想出辦法,她把面粉炒干,讓筑堤的家人們帶去用開水沖著吃,果然能存放很長時間。從此,人們都學(xué)著善姑的做法,每逢“六月六”,即入伏的第一天,家家戶戶制作“炒面”,以備漫長夏日的不時之需。于是,古城淮安的每一個角落就經(jīng)常能聞到“炒面”的誘人香味了。
傳說無法考究虛實,但炎炎夏日,炒面不易變質(zhì),的確是真的。鄉(xiāng)親們在田間辛勤勞作,回家省卻抱柴做飯的辛勞,沖水稀釋一碗炒面,方便且耐餓,那倒是毋庸置疑的。
家中兄妹五人,我年紀(jì)最小。哥哥姐姐們上學(xué)的上學(xué),干活的干活,五六歲的我成天像影子一樣緊跟在母親身后,所以能經(jīng)??吹侥赣H炒制面粉的情景。老家廚房不大,只容得下三四個人站立其間。老母親左肩搭著濕毛巾,點著灶膛里的柴火,把鍋洗凈燒熱,再把半面盆面粉倒進(jìn)鍋里,然后揮動鍋鏟用力翻炒起來。鍋鏟是炒面的指揮棒,炒面一團(tuán),很不好指揮,但在鍋鏟的麾下,很聽話,鏟子和鍋底碰撞出悅耳的聲音,也給炒面上了柔和的顏色,炒面漸漸變色,看著就有了食欲。添火要少添,起火要軟,翻炒要勤,鏟翻得勻,母親在灶膛間、鍋臺前不停地忙碌,時不時用毛巾擦拭一下滿臉的汗水。我最喜歡看鍋中面粉的顏色的悄然變化,香氣也逐漸飄滿了整個廚房。漸漸地,面粉全都變成焦黃狀,母親這才停止炒制,將熟透的炒面重又裝進(jìn)干燥的面盆中,攤開,進(jìn)行冷卻。她不放過炒面的香,深嗅幾口,卻就是不舍得吃。一切忙得妥當(dāng)后,母親拿來一只小瓷碗,放進(jìn)半碗炒熟的面粉、半勺白糖,又倒進(jìn)開水,慢慢拌勻,小心端到堂屋的桌上,開著玩笑囑咐我:“先喂喂我家小饞貓,慢一些吃,別燙著!”我有滋有味地吃著,母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輕搖著芭蕉扇,涼風(fēng)習(xí)習(xí),吹過了母親,又吹到了我的臉上和身上,驅(qū)趕著蚊蟲和暑氣。我也失意母親吃,母親就像沒有看見,自顧搖著扇子,生怕香氣也跑了,希望香氣也進(jìn)了我的肚子。
二
上了中學(xué),伙食很差,基本上都是早晚一塊饅頭、一碗加了堿粉熬花的米粥,中午半盒米飯、一碗青菜豆腐湯,難得在清湯寡水上面見到一兩片薄薄的肥肉片。正在長身體的時候,哪里夠?一天中多半都處于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之中。上課時,經(jīng)常能聽到“左鄰右舍”肚子里發(fā)出咕咕的叫喚聲。每逢星期六下午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已沒有心思聽課,一心巴望著能早些放學(xué),早些回家,早些填飽空癟的肚皮了。
在家加了餐,鼓脹了肚皮,星期日下午精神抖擻地回到學(xué)校。此時我的書包里除了課本外,還多了不少零食,一年四季帶的最多的便是母親親手備好的炒面。晚自習(xí)后,同宿舍要好的幾個人,興致勃勃地沖好炒面,就著大頭菜、咸蘿卜條,津津有味地吃著,沖好的炒面,在每個人面前輪流過目,大家說笑著、品嘗著,還時不時到別人的碗里搶一勺,再到他的缽子里撈一筷,那興奮勁就好像吃了山珍海味一樣。因為人多的緣故,這樣的美好時光也只能維持一兩個晚上,緊接著便是下一個周期的輪回了。
炒面,黏糊了同學(xué)間的感情,曾經(jīng)遇到同宿舍的同學(xué),他就說,想起當(dāng)初吃炒面的前景,就好像聞到了炒面的香。我的炒面曾經(jīng)就毫不吝嗇地沖給他喝過,因為他家還趕不上我家,吃炒面也算奢侈。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生活條件的迅速改善,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方便面都已漸漸落伍,“宅急送”“美團(tuán)”“餓了么”早已成為年輕人的新寵,他們當(dāng)中,能有幾個人知道炒面、吃過炒面的呢?今天在超市里能和炒面偶遇,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到親切和驚喜。
三
走出超市,回到出租屋,我沒有停歇,迅速沖泡了半碗炒面。夫人疑惑不解:“晚飯吃那么多,這么快就餓啦?”我笑而未答,夫人家條件比較好,她哪知道我和炒面之間的那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jié)呢?
沒有蜂蜜、沒有白糖,就著榨菜絲我細(xì)心品嘗起來,小麥的清香味瞬間在我的鼻息間、口腔里縈繞。吃著吃著,我突然萌發(fā)了一個念想:烏鴉尚知反哺,我就不能抽時間回到老家,也給年逾鮐背之年的老母親沖泡一碗這樣的炒面嗎?
母親會炒炒面,可從未飽餐一頓炒面。她過了一輩子的窮日子,但對兒女的飲食卻從不將就,炒面是哪個時代可以拿得出手的美食,母親曾說,別說那些桃酥點心,無非就是摻點水弄成個樣子,炒面一點也不比桃酥差。妻子問我買那么多炒面,要吃多少天,我告訴她,回去和母親一起吃炒面,回到曾經(jīng)溫暖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