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覺中秋天來了，北方大地上又呈現(xiàn)出和往年一樣的繁榮景象。這個季節(jié)，于大多數(shù)人來講，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但對于剛剛經(jīng)歷過九死一生的夏曉云來說，意義就非同凡響了。此時，她和那些迎來秋收的農(nóng)民一樣，滿懷喜悅地走進(jìn)江山文學(xué)網(wǎng)站——在這塊耕耘了三年的土地上流連忘返。
　　 那些代表她讀、寫、編、評的數(shù)字，讓她歡喜不已。她呵護(hù)那些文字，就像農(nóng)民呵護(hù)他們的莊稼一樣。是這些文字，讓她的身軀從弱小變得強健，讓她的靈魂從虛無變得豐盈。那一個個靈動的字符，就像淙淙清泉流淌在心底，那份快樂就像兒時吃在嘴里的一顆糖果，簡直妙不可言。
　　 她寫蕓蕓眾生，寫他們的奮斗與夢想；寫祖國各地的風(fēng)土人情，寫各種所見所聞。一朵小花，一棵小草都會在她筆下熠熠生輝。她夙興夜寐，筆耕不輟，看到的，聽到的都會成為她筆下的素材，卻唯獨不敢寫自己心中那個醞釀已久的故事。她羨慕她所在流年社團(tuán)的每個家人，她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寫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寫自己的父母，寫自己的愛人，他們在文學(xué)這座神圣的殿堂里自由而盡地情揮灑筆墨。
　　 在她看來，她們寫的那些人和事卻是她的禁區(qū)，是她一直都不敢揭開的傷疤，一揭開就帶起肉，生疼生疼的。她甚至不敢用“我”這個人稱去完成一篇文章，可又是那么急于想突破自我，于是試著敞開心扉，卻是在每次下筆之后又感到無比茫然。
　　 她輕輕推開窗戶，夕陽頓時灑滿小屋的每個角落，清涼的風(fēng)吹來，她的心隨著風(fēng)輕盈飛舞。在這夕陽映襯的黃昏，她端起一杯咖啡，邁動腳步，和思想一起去追逐天際的余暉。
　　 爸爸，你在哪？她輕輕問遠(yuǎn)方。
　　 手機發(fā)出滴滴的響聲，她收回思緒。消息來自流年編輯群。這是唯一一個她沒有關(guān)閉信息打擾的群。每到傍晚，是群最活躍的時刻。無論誰隨便說出一個話題，就能引來一番高談闊論，只一會的工夫信息就堆積上百條。你一言我一語，笑聲不斷，猶如一群可愛的孩子，嬉笑打鬧一番后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來晚的表示遺憾，只能一層層往上爬，把信息盡收眼底。
　　 夏曉云就是如此，她很少說話，卻是一條信息都不會錯過。她喜歡這里的氛圍，輕松愉快。沒有攀比，沒有勾心斗角。除了聊文學(xué)，還可以聊人生，聊孩子，聊愛人。這里的交流很純粹，只用心，沒人盯著她臉上的傷疤看個沒完，也沒人對她的走路姿勢一探究竟。群里臥虎藏龍，來自天南地北，各行各業(yè)，他們卻全都卸掉了偽裝，只剩一顆忠于自己的心。原來，人類卸下偽裝，竟然是這么容易溝通。
　　 一條信息攫住了她的眼球。是群里一個叫快樂一生的文友發(fā)出的：誰說癌癥是絕癥，我42歲那年動手術(shù)至今，不也好好的嗎？
　　 感動的場景出現(xiàn)了。群里一陣嘩然，紛紛給快樂一生點贊。夏曉云也有了說話的沖動，迅速在群里打出一段話：流年確實是一個不同凡響的集體，無論多么低沉的話題，在這里總能以文學(xué)的眼光交流，幫助像我這樣的人走出困境。
　　 聊天也能聊出大格局大胸懷，而寫作，不就是需要這種境界嗎？
　　 分享，是流年一道風(fēng)景，不論喜怒哀樂，悲苦憂愁，在這里都成了很輕松的話題。
　　 關(guān)于流年，夏曉云又有了新的理解，流年就像自己的家，無論何時去，它一直在靜靜地等她。這個特殊的家，因這份持久的等待，她心生溫暖，又被文學(xué)注入新鮮的血液，促使她成了一個向生活宣戰(zhàn)的勇士。她很感激流年的元老，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很好的學(xué)習(xí)與專業(yè)交流環(huán)境。她在這里如魚得水，學(xué)到很多不同領(lǐng)域的新知，他們以聊天的形式授課，無私而真誠，絕不是那種三腳貓的功夫。
　　 夏曉云清楚記得，她得第一篇精品時，整個流年群里一片歡騰，她受寵若驚，也倍受鼓舞。她深深明白，這篇精品來之不易，是啄木鳥風(fēng)姐姐把錯字一個個發(fā)到她的小窗，是編輯細(xì)心的編審和不厭其煩地和她交流換來的。她慢慢明白，流年人個個都具有很強的團(tuán)隊精神，紅豆代表的不只是個人，還有流年這個集體。
　　 她對母親說，我得了一粒紅豆，好像他們?nèi)巳硕嫉昧艘粯?。母親也為她高興，說，這叫“隨喜”。所謂隨喜，就是別人有喜事你就跟著高興，別人得了精品你都要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不要有嫉妒和輕視別人的想法，要多想想別人付出了多少。如果你沒有付出，就不要抱怨，如果有，一定會有回報。
　　 夏曉云點點頭，又說，有隨喜的心才會有同悲心。如果當(dāng)年爸爸的同事也有同悲的心，也會因我的事而替爸爸難過，真誠地替爸爸分擔(dān)一二，而不是麻木不仁和幸災(zāi)樂禍，爸爸也不至于因那些異樣的目光而離開我們。
　　 是你爸爸太脆弱，怨不得別人。職場規(guī)則，大多是不講感情的，只有互惠和利用。那么多人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位置，恨不能他多發(fā)生點意外，最好是讓他一蹶不振，然后代替他。
　　 事實上，爸爸真的不堪一擊。夏曉云補充道，爸爸所為，我難以理解。
　　
　　 二
　　 夏曉云迅速搜出快樂一生的文集，頁面一出現(xiàn)，她直驚呼，哇，真是飛毛腿，六年的時間就寫了將近400篇文章，平均一年60多篇，平均一個月五篇，還是一個癌癥病人。夏曉云發(fā)出了不可思議的驚嘆，與此同時，她心里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她感覺到心門有了一條裂縫，陽光趁機而入。
　　 夏曉云翻看他的朋友圈，心里又添了相遇同道人的親切感。受爸爸影響，她對股票知識也略懂一二。她迅速加他好友，很快收到回復(fù)。
　　 夏曉云問，快樂大哥，我看你朋友圈，好像你也在玩股票。
　　 僅僅是玩。
　　 疫情來了，股市暴跌，你怎么不暫時把股票賣了，等低位再買回來。
　　 我也想這樣，在疫情發(fā)生時賣掉，低位時買回來，可能會賺20個點?？扇f一我賣了，第二天就繼續(xù)上漲呢。玩就不能搭上心情，糾結(jié)這些，我還能活到現(xiàn)在嗎?？窟@個發(fā)不了財，如果能發(fā)財，說不定我也是億萬富翁了。哈哈……
　　 多么敞亮的一段話，睿智通透。夏曉云喜歡上了這位風(fēng)趣幽默的大哥。寥寥幾句，卻已經(jīng)像是老朋友一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夏曉云急忙回復(fù)，謝謝，認(rèn)識你很幸運。
　　 快樂一生說，謝就見外了。“達(dá)則兼善天下”是文人應(yīng)有的情懷，流年人個個善于舍得，舍得時間和你交流，舍得心情聽你訴說，舍得知識向你傳播，只有善取者才能舍。你要學(xué)會向他們的身上取經(jīng)，你才能學(xué)會為別人而舍。
　　 夏曉云說，我把我的故事說給你聽，是不是舍？
　　 哈，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你是讓我耐心聽你講故事吧。
　　 當(dāng)然是，善于合作的人才有共性嘛。我舍出苦惱，你若能幫我分擔(dān)，這就是你的功德，我成就你，你幫助我，何樂而不為。哈……
　　 有道理，你說。
　　 我想寫一個故事，卻無法預(yù)料它的結(jié)局。
　　 那你先說說過程。
　　 大二暑假那年，我和吳燕結(jié)伴出游，返程途中，大巴車行至牛角山盤山公路時，突然狂風(fēng)大作，黑色的烏云席卷了整個天空。剎那間，天地混沌，像世界末日來臨一樣。隨著幾聲響雷滾動，天空被撕裂開一道道口子，雨水傾瀉而下。
　　 車廂內(nèi)一下子安靜了，氣氛變得異常緊張。大家都明白，哪怕一點微小的響動也會分散司機的注意力，那可是關(guān)系著一車人的生死啊。每個人都捏著一把汗，暗暗祈禱，希望盡快平安走出這個險峻的地段。
　　 怕什么來什么，又一聲響雷過后，意外發(fā)生了，大巴車像任性撒潑的孩子一樣，說不走就“嘎吱”一聲停下了，任司機怎么忙活就是不動了。游客紛紛站起來，問，能修好不。司機忙站起來回答，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維修站。
　　 車廂內(nèi)一陣騷動，慌亂成一團(tuán)。導(dǎo)游用喇叭安慰游客，不要亂動，北方的雨下不長，等雨停了，維修站的師傅馬上過來。
　　 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歲月靜好中，沒有一點應(yīng)對意外的能力，遇事只能慌亂。我本能地靠近吳燕，和吳燕緊緊抱在一起。窗外，黑云壓頂，雨聲也越來越大。忽然，我感覺到了異樣，我的身體開始傾斜，本能地發(fā)出“啊”的一聲尖叫，車廂內(nèi)的人還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就被雷聲裹挾著沖向山底。
　　 當(dāng)我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我努力睜大雙眼，看見的依舊是更無邊的黑暗。我渾身動彈不得，伸手摸了一下眼睛，這才知道雙眼被厚厚的紗布纏繞著。
　　 我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只希望自己僅僅是處在一個夢境里，哪怕是噩夢，醒來以后，就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夢一樣的晴天。
　　 我想喊人的時候，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從夜色中傳來，聲音壓得很低。我有些緊張，屏住呼吸，模模糊糊聽到：你還記得我們一起住過的老房子嗎？每隔幾年我就找人維修一次，如今，依然完好無損，就連當(dāng)年你住過的房間，也還是原樣保留。曉云出院后，你帶她去那里吧，只有那里才能徹底把她治愈。
　　 這番話讓我心頭一震：我怎么了？還要那所老房子來治愈我，那所老房子究竟有著怎樣的魔力？我眼睛瞎了嗎？還是腿斷了？一連串的疑問都讓我有了不好的預(yù)感。
　　 疼痛又襲來，說不清是從腿上還是從臉上。我感覺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像燒焦了一樣，稍一動，便有被扯碎的感覺。
　　 我咬著牙忍住，不想弄出一點聲響。我的額頭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接著身上也都濕漉漉起來，幾近虛脫中，母親的話又隱隱約約地在我腦海里回蕩。
　　 哥哥，我知道你身體不好，找你給曉云輸血是迫不得已。我也知道，我找你，你一定會來，可你因此出點什么事，我會內(nèi)疚一輩子的。我買了些營養(yǎng)品，你帶回去，千萬記得要吃?。?br />　　 “輸血”，我終于記起那個噩夢般的瞬間，幾乎是在大巴傾斜的同時，我和吳燕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分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吳燕不知怎么樣了，她是否也和我一樣，正遍體鱗傷地躺在醫(yī)院里。
　　
　　 三
　　 我和母親之間平日里就沒有多少共同話題可聊，我們之間一直顯得很生分。又因為那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我越來越感覺母親的心里藏著一個很深的秘密。直覺告訴我，這個秘密可能會導(dǎo)致她和我父親分手。母親是個一意孤行的人，她決定了的事，沒人能改變它。我為父親感到不平，很想把那晚聽到的話告訴父親，我不想將來的某一天，父親被動地出現(xiàn)在她和那個男人面前。
　　 那段時間，我很感謝蒙在眼睛上面的那塊紗布，是它給了我發(fā)泄的機會。面對母親的噓寒問暖，我一言不發(fā)，卻對著她怒目而視，而她自然是看不見這一切的。我做得心安理得。
　　 同樣的，你母親也因為那塊紗布，從來不為難自己，讓眼淚不加掩飾地在你面前流淌?？鞓芬簧驍嗔讼臅栽频闹v述，繼續(xù)說，天下只有母親才會這般容忍你，你一言不發(fā)，她默默無言是因為她覺得幫不了你，可她比你更痛苦。這些，你也是無從知曉的。
　　 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后來母親跟我就是這樣說的。夏曉云有點不可思議，快樂大哥簡直洞若觀火般地看清了她的內(nèi)心世界。
　　 揭開紗布那天，母親如釋重負(fù)，流下了欣喜的淚水，她喃喃自語，眼睛總算保住了，感謝上帝。而我卻只把目光停留在我父親夏光遠(yuǎn)的身上，母親的心里多少還是有些失落的。接著我與父親親熱地交談起來，完全無視她的存在。
　　 爸爸，我總算見到你了，這些天你去哪了？我故意興奮地朝著爸爸大聲喊。
　　 父親呵呵一笑，幽默地回答，我就是總來你也是今天才見到我啊。
　　 可你一次也沒來啊。
　　 父親走進(jìn)病床把我攬在懷里，無限愧疚地說，你出事那天，我恰好在江州出差，接到你媽媽的電話立刻往回趕。我可是守了你三天三夜啊。你媽媽看我電話不斷，就讓我回去了。這段時間辛苦你媽媽了。我今天是專程趕回來，只為見證這個激動人心的時刻，好在我女兒毫發(fā)無損，還是那個漂亮的公主。
　　 我一臉燦爛，依偎在父親的懷里，眼角的余光卻在偷窺母親。我做這些，是有意地刺激她，含有明顯的報復(fù)成分。但母親滿臉的陰云不但沒有讓我感到絲毫的快感，心反而因她滿臉的陰云低沉了下去。
　　 我心里亂糟糟的，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怎么做和怎么做，才能挽留住父親的腳步。我隱隱感到，父親說的這些話全是謊言，漏洞百出。他那躲躲閃閃的目光背后，我看出了他只想盡快逃離這里。他不問不答的話語里，我感覺到他在敷衍我。是他和母親之間出問題了還是我在他心里不再重要了？我不得而知。
　　 十點多鐘的時候，父親對母親說，我要走了，近期可能調(diào)往江州工作，曉云就靠你一個人了。母親說，我送你。
　　 快樂一生緊接著就發(fā)過一段話，在走廊的拐角處，夏光遠(yuǎn)停下腳步，冷峻的目光掃視了一眼陪自己走過20多年的愛人，因為熬夜，頭發(fā)白了不少。他不由低下頭，偷偷抹了一下眼角，用低沉的聲音說，素素，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可她又成了這樣，她的后半生可能要在輪椅上度過。
　　 夏曉云驚訝不已，這段話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還沒說啊。
　　 哈，是你的小說《歸來》里的一段話啊，你自己忘了嗎？幾秒鐘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們這群人啊，寫得大多都與自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無論散文還是小說，那都是帶有很深的主觀印痕的。流年家人的文章我?guī)缀醵紩x，你講的這些不也都散落在你的文章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