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花開歲歲(散文)
花開歲歲,歲歲花開。
錯過了早春的最美風景,卻趕上了春夏之交的盛大花事。
河邊大堤上的花一場接一場地盛開。臘梅花、迎春花、桃花,杏花,帶著一絲絲寒意,靜靜地開,那花,多是素凈粉色、白色,搖曳在時光里,不驚不擾,兀自生香。一段時日過后,便是丁香、海棠、櫻花、連翹,紫的浪漫,白的純潔,粉的旖旎,黃的明亮,趕趟似的,競相綻放,在河堤上爭奇斗艷。
一
她說,花是年年都會開的,只要節(jié)氣一到,不需要催促,便應時應晌,前來報道,然后描繪出一道道活色生香的最美風景。
坐在小區(qū)門旁那個修鞋女人,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菊香。她是沒有閑暇時間去河堤的,但也依然看得見花開花謝,桃紅柳綠。她守著她的修鞋攤,憑自己的努力,辛苦地賺著點滴生活費。
好多年了,她一直坐在那里,成為一道最不亮眼的風景。
她的修鞋攤很陳舊,那種陳舊就像從上個世紀走過來的。生意清淡的時候,她便坐在小凳子上,身子斜斜地靠了后邊的工具箱,一抬眼,目光越過幾棟陳舊的樓房,就是花紅柳綠的河堤了。那里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卻獨獨不見江南的煙雨亭臺,倒是有許多不知名的鳥兒,“啁啾”“啁啾”地叫著。再抬眼,越過河堤,河西岸就是新區(qū)。那里新起了一片高樓,氣勢恢宏,大方氣派。每日菊香看著新區(qū)那里,心里羨慕得很,然而,羨慕歸羨慕,自己傾盡所有,也是買不起的,只能是看看而已。
從鄉(xiāng)下來到這里,已經幾年了。當初是陪著孫子來讀書的,后來孫子讀了高中,住了校,她已經想不起來要回到鄉(xiāng)下。家里那幾畝薄田,原本就沒有多少收成,早就租了出去,讓別人耕種著,她也就不打算收回來。于是,在這小區(qū)的門旁扎了根,支了一把大傘,遮風擋雨,擺了一個簡易的修鞋攤,風風雨雨,也有幾年了。
有時候她不出來,腿有殘疾的男人也能替她。那個男人坐著輪椅,粗大的手指,擺弄著修鞋的工具,倒也靈活得很。那些新買來的鞋子,或破舊的鞋子,在他的眼里都是一樣,沒有貴賤之分,都是需要經過他手里的錘子,一陣敲敲打打,這釘一個釘子,那墊上一塊鞋掌,新的鞋子更耐穿了,舊的鞋子也還能湊合穿一陣子。
小縣城,小區(qū)里的車庫,都是居民樓的第一層,很少有停車的,租出去住人。而這些人,或是鄉(xiāng)下來陪讀的,或是來打工的人。修鞋女人和她男人租了小區(qū)里的一間車庫,二十幾平米。逼仄的空間,靠墻邊放著一張鐵床,用來棲身。
女人在家的日子,大都是雙周末,孫子放假在家的時候。那時候女人并不閑著,她上午出去,腳步輕盈地走到河堤的小市場,買了菜,買了肉,買了魚。見到熟悉的人,她臉上掛著喜悅的神色說,周末孫子放假回家,給他改善伙食,做點好吃的。
她家的門旁擺了一個長條木頭架子,上邊兩盆花,一盆龍爪菊,一盆粉色的酢醬草。龍爪菊長得很高,遮擋著她家小小的窗子;酢漿草葳蕤茂盛的一盆,粉色的小花迎著太陽搖擺著。
小城的冬天很冷,放在屋里,沒有凍死。天剛剛有了暖意,她便把花兒搬了出來。
女人愛花,名貴的太嬌嫩,養(yǎng)不起,就養(yǎng)了一些便宜的,蔥蔥蘢蘢,蓊蓊郁郁,原來好幾盆,但后來大都死掉了,只剩下這兩盆。
房東女人下來了,手里牽著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粗嗣χ鲲?,就站在門口隨便搭著話。兩個女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閑話,女人對房東說,我的酢漿草長得多好,你有花盆沒有?我分給你幾支,你拿回去栽上,幾天就長滿盆。
我哪還敢養(yǎng)花,去年買了兩盆,都被孩子撞掉地上,全打碎了,最后還把小外孫的腳扎了。
女人說,也是,那就別養(yǎng)了。繼續(xù)炒她的菜。
二
房東女人是個潑辣貨,卻有一個很雅致的名字:若梅。但是最近,她卻常常蹙著眉,似是有心事。確實,她是有心事,而且,她心事重重。
他的兒子,一個長相憨厚的男子,去年老婆和他離了婚,跟了一個做生意的男人。孩子歸若梅兒子撫養(yǎng),她的兒子把孩子交給母親,自己也出去打工了,直到快過年了,才回來。
若梅的孫女圓圓的臉,大大的黑眼睛,梳著兩只羊角辮,長相隨她的媽媽,是個美人坯子。若梅剛剛四十八歲,看著卻像五十多歲,顯得有些老相,層層的魚尾紋堆積在眼角,頭發(fā)灰白。她和菊香聊著天,嘴里咒罵著自己離了婚的兒媳,說她是狠心的壞女人,哪有不管孩子的母親,把孩子扔下,不管不顧。
小女孩手里拿著一個小豬佩奇圖案的小風車,在院里興奮地跑著,風車隨著風呼呼轉著,女孩看了那風車咯咯地笑著。忽然,一個趔趄,女孩摔倒了,哇哇大哭起來。若梅快步過去,抱起了女孩,嘴里罵著,哭吧哭吧,我養(yǎng)你有什么用,整天就知道淘氣,你說你,還能干啥?自己玩還能摔著。
一邊罵,一邊就紅了眼圈。菊香聽著,知道她不是罵女孩。一個三歲的孩子,她懂什么,還不就是整天淘氣?
于是勸慰著,妹子,你心里有氣,干嘛拿小孩當出氣筒,孩子夠可愛了,她爹媽造的孽,與她沒啥關系。
若梅嘆著氣說,我心里堵的慌,一瞧見這孩子就想起她媽媽,那女人該有多狠心,自己生的孩子說扔下就扔下。
菊香也跟著嘆氣,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了。她知道,人家的家事,外人是插不上嘴的。
一個男人從樓上下來,走到車庫門前,咳嗽一聲,說,媽,你也不用指桑罵槐,我是沒用,要是有用,孩子他媽能和我離婚嗎?
若梅的兒子,因為疫情耽擱在家,沒有出去打工。本地小城,找不到相應的工作,只能暫時待在家。
兒子和菊香打著招呼,然后又和他媽說,外地疫情都消停了許多,我想再出去看看,干點活,掙點錢養(yǎng)活孩子,也省得你整天氣不順。
他媽媽說,你出去也行,好好干活,再找個媳婦回來。
若梅兒子說,找媳婦順其自然吧,也不是著急的事。
菊香的菜做好了,紅燒魚,青椒炒肉絲,韭菜雞蛋,涼拌黃瓜。她對若梅說,孫子平時在學校吃得素淡,好不容易放假回來了,給他弄點好吃的。
若梅說,我也該做飯了,叫著孫女,沒有應聲,轉頭卻看見那小女孩蹲在那邊的門前,看一個年輕女人在花盆里栽花。那花是新買來的茉莉,碧綠的葉子泛著幽微的光。
女子沒有說話,認真地栽著花。孩子也不說話,忽閃著大眼睛,認真地看著。房東兒子走了過去,看著女子花盆里的土說,你這土不好,栽花得上山挖土,山上的腐殖土適合栽花。
女子說,太遠了,去山上挖土太累,拿不動。
若梅兒子說,明天我上山給你帶回來一袋。
女子抬起眼,目光與男子相撞,心頭如小鹿般亂撞,便低眉淺笑,臉頰潤染了一抹紅暈,眼角眉梢沾染了茉莉花的香。
三
女子名鈴蘭,是去年春天租住進來的,當時她的男人還活著,那是一個坐著輪椅的男人。
若梅說,小兩口是從鄉(xiāng)下來的,租了她對門鄰居的車庫。當時男人得了不治之癥,沒有多少時日了。但是鈴蘭卻不相信,她堅持為男人尋醫(yī)問藥。聽說吃中藥能治大病,便求一個老中醫(yī),老中醫(yī)說她男人的病已入膏肓,不是吃中藥能治好的。鈴蘭仍然不甘心,于是開了一些中藥,在門口里支了一個小爐子,給男人熬中藥。那段時日,人們都曾聞得到那濃濃的藥草味。
鈴蘭穿著極素淡。一襲白色的襯衫,右手腕上帶著一串紫色的水晶珠串,明晃晃的,她的全身上下只有這一珠串是很耀眼的。
晚飯后,她總是收拾齊整,推著輪椅,在小區(qū)的院子里緩慢地走著,一邊走,一邊低下頭去,小聲地和男人說著什么??匆娪酗L吹亂男人的頭發(fā),便細心地用手把那亂發(fā)理順。那溫柔,像極了一個慈愛的母親,而那男人,盡管臉色蒼白,但依然像嬰兒一般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
男人死后,鈴蘭的娘家人過來,要把她接回娘家,她沒有跟著回去,而是把自己關進了屋子,不上班,不玩耍,不說話,除了買吃的出去,她整天都不出門。去年一個冬季,人們幾乎忘記這里還住著一個女人。過年的時候,她也沒有回鄉(xiāng)下,依舊待在那間拉著窗簾的屋子里。她把自己藏了起來,藏得嚴嚴實實。
當人們懷疑她要做傻事的時候,她會推開門,半開著,讓一縷的陽光照射進屋子。有時,她洗了頭發(fā),便會站在門口,讓濕漉漉的頭發(fā)被風吹干。她的臉就像早春的杏花,很白很白。偶爾,人們還會聽見屋子里傳出壓抑的哭聲,低低的,輕輕的,像從雨滴里抽出的一根根細絲。
聽到這樣的哭聲,人們都會感知到她的悲傷逆流成河,從心里替鈴蘭感到憂傷。年紀輕輕的,死了男人,日子該怎么過呢?
春天,她開始頻繁出現在院子里,她的心情,已然從陰雨綿綿,轉變?yōu)辂惾涨缈樟税桑炕蛟S,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休整,她已走出了悲傷。
她打掃屋子,買菜做飯,洗衣曬被,偶爾還能聽見她輕聲地哼著歌。她也跟院子里的人們打招呼,還跑到花鳥市場買回兩盆花,一盆茉莉,一盆吊蘭,擺在屋子里。看來,她已經收拾好了心情,打算重新生活了。
若梅的兒子果然沒有食言,他替鈴蘭從山上提回一袋子土,她興奮地給花換上新土,眼角眉梢都帶著溫婉的笑意。
季節(jié)的顏色,一天天改變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不驚不擾。
河堤上的花,依舊一場接一場地開,海棠謝了,櫻花開了;丁香落了,薔薇就要開了。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花,陸續(xù)綻開嬌俏的容顏。清風拂面,花香襲人。
人們走出小區(qū),去看花。鈴蘭借著一縷微風,步履輕盈,牽著若梅的孫女,后邊跟著若梅的兒子,也不知道他們是相約一起,還是他們湊巧碰上了,總之,他們去看花了。
人常說,女人如花。在我想來,如花女人應該是那種嬌艷高貴的花,十指不沾陽春水,閑時寫詩作畫,調脂弄粉,插花烹茶。可我認識的這幾個女人,卻是最普通的花,在喧囂的日常中,低到塵埃里。
女人花,年年歲歲,兀自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