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遇見】木珠(小說)
1
朋友從寺廟帶回一串木珠給我,面對朋友熱切的目光,我的臉動了動。我是一個冷血的人,所有親近的人都這么說。
木珠是木質(zhì)的。珠子圓圓的、綠豆大小,一些暗紅、一些深黃。朋友告訴我,沒事放在手心里捻捻,木珠會越來越亮,通透靈性。木珠很多顆,拽在手心,摩擦發(fā)出的溫熱流淌在我冰冷的身體里。
我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如家里那條對什么都不感興趣的老狗。這串珠子,套在手腕上似一根扎頭發(fā)的皮筋。一日閉著眼默數(shù)著珠子,“111”當最后一顆珠子的數(shù)字銜在唇邊,我的身子在陽光里微微抖了一下,一塊光斑落進萌萌松垮身體的陰影里。萌萌是我的老狗,它對啥都不理不睬。
2
“這本書不錯?!睍言谖⑿抛x書里留言?!昂?,有時間看看。”《疼》的封皮顯現(xiàn)在我眼前。“疼是活著的另一張面孔。”書友幽幽嘆了一口氣,“我的醫(yī)生不讓我看它?!闭f完,她留下幾個長長的黑點,“……”。
一個月前在微信讀書里我們相互關注,彼此閱讀的書90%重合。我在她的QQ里看到她的散文詩披著憂傷一縷縷掛在空間,如冬雨織成的灰幕,遮天蔽日。
一個影子,裹著灰色長裙,似民國里走出的女子。也像《雨巷》中結著愁怨撐著油紙傘的姑娘。那是第一次見她的照片。
西藏,潔白的雪、澄澈的藍天、高高的佛塔、飄揚的經(jīng)幡、哞、咪、哩、嘛……空間里她的小詩,開著憂郁的花朵。
她說她已病了三年。
木珠握在我的手心。111把我推向沉寂四年的那汪深潭。
她,名牌大學畢業(yè),喜歡文學。她的文字晶瑩剔透。她QQ空間的說說:愿世間良善都能得到善良。一日,大段英文掛在她的空間,我知道那是一種治抑郁病的藥。我問她:“你在吃這種藥?”很久很久沒有回音。最后發(fā)了一個哭泣的娃娃過來。我無聲地抱了抱她。我說我會去看她。我與她約定,她在西藏等我,她說西藏的七、八月最美……
她寫的《錦上添花》我看了。很美的文字,她是一朵花,為了一段錦,花過早凋零。
四年,我以為我已忘記,或者說我想忘記。111這個奇妙的數(shù)字又將時光回溯。
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哥哥在她的空間掛上一朵睡蓮,白色的睡蓮。她喜歡白色。她說母親從窗臺飛出去時也是著白色的裙,那時她還在襁褓里。她說身體里有母親憂郁的因子。母親追英雄父親而去。她不想做英雄的女兒。她只想有自己的家,盡管有愛她的養(yǎng)父母,養(yǎng)父母家還有愛她的哥哥。
3
坐在窗前,木珠不停地在手掌里滑動。從這串木珠來到我身邊,不知怎的我就不曾放下它。朋友說,長期捻它,打磨它,它會“包漿”,木珠也就越發(fā)晶亮。包漿后的木珠不擔心水的浸泡,珠子也不易開裂,即有了保護膜。這時的木珠質(zhì)地堅硬,色澤光亮,潤滑,最終是完美的手飾。
不多日,木珠在我的手里越發(fā)剔透,它真是一件有靈性的器物。在閉著眼捻著珠子時,心里如靜湖般寧靜、安祥,伴隨一股溫熱漫延至體內(nèi)。
與她的聊天中,知道一個叫南希的人,與她一樣喜歡文學。幾分儒雅、幾分幽默、要命的是懂點文字的男人如行走的春藥。身為編輯部主任的她,常為他深夜編稿,為他聯(lián)系出版社,甚至還動用她養(yǎng)父的關系為他打通人脈。不久,他成了文壇新星。他也成了她的錦,七彩斑斕的錦。
一天,她發(fā)現(xiàn)這匹閃亮的錦上不只她這朵花兒。花兒多了總會失去養(yǎng)分,她慢慢枯萎。他于她如一杯烈酒,當她昂首喝下時,烈酒汩汩而下,侵蝕了她的五臟六腑。
雪域高原的千年積雪,在月中閃著冷光,夜夜掛在窗欞。如她漂浮的靈魂,隔著黑暗守著暮鼓晨鐘。
她說西藏的納木措圣湖洗不掉她的原罪。她想化為一株雪蓮,潔白圣潔的雪蓮,為茫茫雪域堅守。一如母親對父親的堅守。當她跟我說這些時,層層疊疊的冰涼透過屏幕流淌。
她說身體里有無數(shù)的螞蟻在啃嚙,整宿整宿無法入眠。她開始寫小說《焰火》,是她與南希的故事。醫(yī)生說寫出來病就好了。她寫得很慢,一字一句,那些字句扎進她的血液肉體里,讓她動彈不得。她墜入那個黑洞,如荒原里的魅影隱匿于黑暗中,無法掙脫洞的禁錮而逃離。
4
白晃晃的太陽露出初夏的鋒芒。我的窗正對著公園,園里的綠植在艷陽下綻放出旺盛的生命。夏天的鳥怎么也閉不上嘴。太陽透過落地玻璃,切斷了室內(nèi)的陰影。我疲倦地閉上眼,斜依在椅子里,木珠緊貼著手心。
我什么活也沒干,疲倦不知從哪兒爬滿全身。萌萌也懶懶地匍伏在書桌下的地毯上,它跟我一樣,不愛動了。木珠在光下油滑閃亮,空氣里散發(fā)出淡淡的木香味。
光將我從陰暗里里一段一段拽出。
111天,這是我與她相識的長度。三個一,三生萬物?
耳畔響起“萬物生”優(yōu)長的音: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身上飛,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咸的河水,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她終是穿過海一樣咸的河水去追尋另一條魚兒的永生。
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她早早匍伏在高原白茫茫的雪地里,用千年積雪洗滌用舊的心。她爽約了,沒有等我。
那朵睡蓮和她的詩靜靜地掛在她的空間。她沒留下一言半語,悄悄地離開了?;蛟S她是想要新的開始。
我們未蒙面,遠隔千里。
那一晚,我駐留在她的空間,聽了一夜的“萬物生”;那一晚,她匍伏在雪里的寒涼透過空間包裹了我的全身。她的《焰火》沒寫完,題記寫著:焰火在綻放的一剎是極致的美,爾后化為灰燼。
5
我疏遠一切人,除了我的老狗。
她的離開,在我心里砌下一道墻。我拒絕墻外的一切,把自己封在墻內(nèi)的陰影里。五年前醫(yī)生曾診斷我輕度抑郁,我沒告訴她。我想起,她說過:世界是涼薄的,沒人值得信賴。
這串木珠一直握在我的手心。玲瓏剔透的珠子如一串小精靈溫熱了手掌。我的冷被它捂出了一點溫度。我想,她不經(jīng)意已化作精靈,串成這串小小的木珠來到我的身邊。我欣慰,如今她已“包漿”,亦不會再受侵害。
我也渴望那樣“包漿”,睡在一個靜謐的核里。陽光里我回望,驀然覺得人間還有值得我留念的,比如送我木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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