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又到一季麥兒黃(散文)
夜來南風起,麥兒覆壟黃,又到一個麥收季。
驅車經(jīng)過鄉(xiāng)間公路,隔窗便見一望無際的麥田。今年的小麥長勢大好,金燦燦、黃澄澄、株株顆粒飽滿,沉沉的穗子似乎要壓彎麥稈,微風吹來,層層麥浪涌動翻滾,好似一片金色的海洋。
遠遠的,像是傳來收割機的轟鳴,這大片麥田,也許不足兩天就會收割完畢、粒粒歸倉,我不由得驚嘆現(xiàn)代化機器給農(nóng)民帶來的方便實惠。然而,時過境遷,懷想當年與父母在田間勞作的一幕,頓然心生感慨……
一
年少嗜睡。黎明,正是睡意最濃時,奶奶晃動著我的身子一遍一遍催喊“妞,起床,起床干活啦……”
朦朧中,耳畔傳來“咕咕,啾啾”的啼叫,是布谷鳥,好像還有大公雞,它們一聲連一聲地為農(nóng)人吹口哨。一會兒,又聽到吱吱拗拗開門聲,稀稀嘩嘩流水聲,是父親,他已來到井臺旁,開始“刺啦,刺啦”磨鐮刀。
忙碌的一天開始了。
我強打精神,麻利地穿好衣服。拎起鐮刀隨父母走到村外的田間,倦意已然全消。
大片的麥田,潑潑辣辣鋪開一地金黃。晨風吹過,麥穗輕輕搖擺,一股熟透的麥香襲來,濃郁而醇厚。站在田壟間的父親,一個勁兒地瞇眼笑,那古銅色的面龐,閃耀著太陽般的油彩。只是,麥穗上那一根根筆直的尖尖的芒刺,讓我的心微微發(fā)怵。
開鐮了。
我們仨一字排開,父母各攬八九隴,讓我從地邊割五隴,地邊麥苗稀,可以少出力。剛開始時,我貓著腰干勁十足,跟在他們身后不甘落后,但過了一段時間就感覺腰酸背痛,渾身無力,直起身子向遠處瞅瞅,一望無際的麥田,到處都是揮著鐮刀晃動的人影。
我的父親,不愧是一把莊稼好手,只見他左臂輕按麥頭,右手緊握鐮把,手臂揮動間,便割出了“刷刷刷”的聲響,連連幾下,滿懷麥稈帶著沉甸甸的麥穗傾斜在腳旁,隨后,他左臂攬住秸稈,右手提著鐮刀向上一勾,一捆麥秧就規(guī)矩而整齊地被放在地上。他的整個動作,流暢、圓潤、嫻熟。
割到半晌午,太陽像個火球炙烤在背上,豆大的汗珠混著麥秧上的黑灰,流到眼角,澀得我的眼睜不開,并不時伴有滋喇喇的疼痛。我有點倦怠,再看父親,他正用毛巾將額上的汗水一把一把地抹啦著,黝黑發(fā)亮的臉龐,沒有絲毫疲倦,微笑的神采里,是溢出來的滿足。仿佛這田里的每一株麥穗,都成了他的藝術作品。是的,這是他大半年來躬身耕耘、精雕細琢的、最滿意的作品。
我抓起鐮把,試圖模仿他運轉如飛的樣子,伸出臂,彎下腰,一鐮,一鐮,刷刷,刷刷……
二
麥忙季最怕壞天氣,若是連連出現(xiàn)陰雨天,麥子就有可能在田間霉爛生芽兒。所以父親始終繃著心里的那根弦,他的目標是顆粒歸倉,他常常把“搶收搶種”掛在嘴邊。
“媽,歇會兒吧,”我提議。
“問問咱們當家的”母親淡淡推諉道。
我明白,她是把領班人酷辣的一面,甩給當家的父親,所以就咬牙繼續(xù)堅持著。每割上幾鐮,就忍不住抬頭看一看,還有多遠能到地頭,因為,挨到地頭,理所當然就能歇會兒了,這是勞動中的我們一個微小而甜蜜希望。
地頭有楊樹,樹下一片濃蔭,每當放下鐮刀盤腿坐下,一陣涼風吹來,似乎把身上的熱氣卷走大半。倘若再遇上個賣冰棍的,買來一支,伸出舌頭吸溜幾下,甜絲絲,涼冰冰,若嫌不夠過癮,再嘎嘣咬上一口,硬邦邦,脆生生。那愜意,勝過今天的我身處雅居,沏一壺龍井,趁陽光不燥、微風正好,慢品淺酌。
將近中午,大楊樹下成了勞動之后的棲身之所和吃飯場地。幾個壯實的漢子,拖著汗淋淋的身子,將粗布麻袋往地上一攤,剛剛躺下幾分鐘,就瞇眼打起了呼嚕。
為騰出更多的勞動時間,那些在家做飯的老年人,每天會準時踩點把飯菜送到這兒來。
大楊樹枝繁葉茂,樹上鳥聲啾啾,樹下人影團團,三五一堆,或躺或坐。我也在人堆中,看疏枝搖曳,聽家長里短,沐涼風習習,等飯菜飄香……終于,遠遠地,看著奶奶挎?zhèn)€提簍兒、踮著碎步走過來,我的心里有種安捺不住的興奮,仿佛飯菜的香氣突然從簍子里竄出來,飄過漫長的田間小徑,一下子鉆進我的鼻孔里。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奶奶為我們準備的真是豐富,打開簍子,取出涼水先把黑乎乎的雙手洗凈,再將饅頭掰開,夾上一個咸蛋,蛋滋滋冒油,不必理會,任其一滴一滴滲進饅頭里。又累又餓的我趕緊咬上一口,再來一口,一口一口,大快朵頤,那滋味,別提多過癮了,幾口下肚,再咕嘟嘟喝上半碗麥仁稀飯,等到饑腸不再鬧騰,才拿出一根黃瓜細嚼慢咽……
三
回想那一季麥兒黃,最大的苦惱不是早起晚休身體乏累,而是被“麥毒”侵襲后的奇癢難耐。
小麥成熟后,它的穗頭和葉子上有種黑灰,被當?shù)厝朔Q作是“麥銹”。麥田里的農(nóng)民,經(jīng)常被沾得滿身都是。那個東西異常狡猾,能穿透衣服的紋縫滲到皮膚上,一天下來,渾身上下尤其胳膊腿腳全是黑乎乎的。搶收季節(jié),是沒有機會處理它的,所以,只能等到晚上睡覺前清洗一番。
一連多天在田間與麥秧接觸,層層黑灰積在身上,我幼嫩的皮膚卻因此被銹蝕出了毛病,胳膊和腿彎處起了紅紅的大扁疙瘩,瘙癢無比,每當用手抓撓,扁疙瘩就會迅速擴散,弄得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奶奶告訴我,不要一味抓,忍一忍轉移注意力很快就會好的。我按著她的方法,咬牙忍耐,果然有了短暫的效果。
但想不到的,一天夜里,我竟然在酣睡的夢里被癢醒了,深更半夜、痛苦難熬,但又不想叫醒父母,于是自作主張,將桌子上小半瓶辣酒往身上涂抹。我自認為酒能殺毒,也一定會殺死我皮膚上的銹毒。豈料毒沒被殺死,卻讓我因此又多出一個毛病——酒精過敏。直到今天,我的過敏性皮膚依舊沉疴不愈,也許,這個毛病將會伴隨我的一生。
讓人奇怪的是,我的父母和鄉(xiāng)親,長年累月在麥秧麥糠麥垛中摸爬滾打,日復一日與“麥銹”揪扯纏綿,卻從未出現(xiàn)過皮膚被灰黑侵蝕的麻煩。也許,土地是他們生命的根基,勞動是他們生活的本能,年年歲歲與土地相依相偎,他們在泥土里扎下了深根,皮膚早已變得非常粗糙厚實了。
那一季麥收結束,鄉(xiāng)間就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了收割機,再后來,我去外地求學,從此,下田勞作的一幕就成了遠去的故事。但少時隨家人割麥的場景時常出現(xiàn)在腦海,為此,我很心疼我的父母,還有那些和他們一樣長年在土地里勞作的農(nóng)民,風吹日曬、足蒸背烤,一季一季,他們從不懈怠、從不怨悵,用勤勞和堅忍抒寫了一曲大地的歡歌。
尾聲
此時,又到一季麥兒黃,我搖下車窗,舉目四望,眼前大片麥浪翻涌,耳畔傳來聯(lián)合收割機的轟鳴,再也找不到昔日熱火朝天的割麥場景。但,我知道,那些年,那群揮鐮搶收的我的父輩們,曾經(jīng)用汗水澆筑過一段豐碩。
倏忽,金色的麥田里,那一張張古銅色的親切的笑臉,又在我的眼前清晰鮮活……
(原創(chuàng)首發(fā))
喜歡你這樣的書寫,樸實如歌,溫潤入心,溫情如畫。忽然腦海中出現(xiàn)了一幅畫面,畫面外飄來一首歌:我們坐在高高的土地上……這便是歲月寫入我們記憶里的童謠與詩心。 問好親愛的清寒,遙握,心念。祝夏安!
從記憶里走來,到記憶里扎根,每個場景都跳動著生命的音符。
田野,在汗水里肥沃。人生,在季節(jié)里成熟。
收得起的記憶,收不住的流年,不覺已人事消磨。酸耶、甜耶、苦耶、辣耶,全是生活況味。
得之心而付之笑,全是緣來緣去。
祝筆深,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