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吾心安處(隨筆)
一
他鄉(xiāng)的窗前,眼幕中一起一伏,山脈勾勒出的天際線那么相似,原來生命的密碼一定是尋著軌跡而行的。朋友說,為何你選擇的房屋都是依山而立?是啊,一語道破,連我自己也渾然不知。
什么時候如此喜歡山,還無從想起。不過,這似乎不能用“喜歡”來表述,從小就生長在山的懷抱中,我的生命與山緊致嵌合,甚或可以說,山中有我,我中有山。或許,這種把自己生命放置在山中的意念,是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而至的?《詩經(jīng)·小雅·車轄》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边@種境界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山的緘默,渾厚和隱忍,內(nèi)里包蘊著無限的善意和寬容,孕育著生生不息的綿長。在山的懷抱中,我總能感受到一種庇護般的安寧和紓展,這便是我常常仰望且久久凝視山的緣由吧。
那日,朋友無意間說起相較于山更喜歡水。是的,“智者喜水”??鬃?、老子、莊子都喜歡水,老子的哲學(xué)就有水的柔順和潤滑。水,總是給生命帶來期待和驚奇,誠如哲學(xué)家泰勒斯所言:水乃萬物之源??缮脚c水又多是相依相隨的。
我與朋友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如同山的沉靜與水的靈動。但我們成了朋友,很好的朋友。是的,無論水色山光,也無論依山傍水,山與水本是最佳自然搭檔,是最原始的生命布局。亦或,也是我們有著共生的,原始的苦。苦原也得匹配的。只有經(jīng)歷過煉獄的灼燒才能生出堅定的尋覓,從而在文字中找到共生。
文字是幽密山林中藏匿的一間木屋,里面簡潔而樸素,偶爾有些雜亂。但對于迷路的游人來說,多少帶著驚喜。倘若那時外面正下雨,它就成了一把傘,風(fēng)和雨不再叩打額頭。走進小屋,你可以覓一隅安靜角落,用鼻翼逡巡,嗅到前面那個淹留者遺落的腳步、呼吸、思想……
是的,你沿著一行行文字的階梯,忐忑地探尋一個個陌生的心靈,他(她)留下的氣息,不經(jīng)然會吸引你,讓你覺得這里就是你的家園,你的安穩(wěn),你的與世無爭。此刻,文字在風(fēng)雨中筑起了溫暖的窠巢。
二
昨夜,窗外的溪流攪得我一夜無眠,像一波波海潮拍打額頭,沒有片刻歇止。還有昆蟲的鳴叫,近乎嘶吼地霸占夜空,仿佛要把冬春的緘默在夏季悉數(shù)找回。我怕聲音,無論噪音或者樂音,即使美妙的音樂,于我也是一種紛擾。我的世界向來是無聲的。噪音讓我敏感,心懸在空中,隨不經(jīng)意間的聲響而跌落,碎落在喧囂的深淵。躺在異鄉(xiāng)的月光下,我在思想里所構(gòu)筑的靜謐此時蕩然無存,水時而急流喘息,蟲鳴在風(fēng)中肆虐。對這寓所,我便生了一絲厭棄,開始思念大山里的房子,那片也有蟲鳴但不聒噪的靜土。
魚與熊掌豈能兼得?這里有異域絢爛的光,那里有我向往的安寧恬靜。我無法像彝族姑娘那樣搖著紡車,用錦線把兩處風(fēng)景編織在一塊布料上。對于未來,我將像南來北往的大雁,隨著季節(jié)而遷徙,但這又是我極其厭倦的。我得做出選擇,但選擇又是極痛苦的。有時候我渴望沒得選擇。讓一切退無可退,由絕望催生希望。
這座旖旎小城,不知道能否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選擇它時,我樂觀而欣喜。而今,我不無憂郁,像窗外的椰葉,在風(fēng)中搖擺。對未知的未來,誰又知道呢?正如我的那位朋友,我也不知道我們能否一如既往的好。我們已走過年少輕狂的歲月,我們都經(jīng)歷過人生的溝壑縱橫,與這世間,誰也不想相欠。
三
窗外的水嘩嘩,蟲鳴喧囂,月色隱入了云層。聲音,給了這個世界不一樣的旋律。此刻,正有人愜意地酣睡,沉浸于水聲蟲鳴氤氳的夢境。而我,卻思念一個絕對沉靜的時空。我是早已明白,這個世界不會有那樣一處地方,既是神的寓所也沒有那種貞靜。可我就是執(zhí)拗地渴望。也從未停止找尋那個心靈放置的地方,或許文字才能救贖。
由此,一個女人瘦削的身影飄進腦際,仿佛從月光中飄落的,徐徐然猶如一片樹葉。張愛玲——我仰望的奇才女子。曾看過一篇文章寫張愛玲與林徽因哪個更幸福。文中對張愛玲一生寄予了無限同情和惋惜。對林徽因大加贊賞,說做人當(dāng)做林徽因,愛情婚姻都豐收。
但于我卻更欣賞張愛玲。張愛玲因為胡蘭成而遠走異國他鄉(xiāng)。她的一生在外人看來凄涼悲慘。一度為愛低到塵埃里。曾讀到她流浪在國外靠政府救濟而生存。一個民國的才女落得如此凄涼之境實讓人淚目。但她沒有被現(xiàn)實壓垮,卻在塵埃上開出了花兒。她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地走向她自己的世界,一個容不下任何外物的世界。
晚年的她曾不斷尋覓幽靜的處所,原因乃不想任何人打擾。在受著疾病的困擾下一個人獨自生存,獨自創(chuàng)作。余秋雨曾如此評價:她死得很寂寞,就像她活得很寂寞。但文學(xué)并不拒絕寂寞,是她告訴歷史,二十世紀(jì)的中國文學(xué)還存在著不帶多少火焦氣的一角,正是在這一角中,一個遠年的上海風(fēng)韻永存。
她遠離一切,獨自在文字世界中獲得安寧,走向了心的自由。
我理解并景仰她的遺世獨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虱子。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對生命的體悟如此透徹,似乎也在冥冥中注定了她孤絕的行程。痛苦于她就是生命的意義,幸福也在痛苦里得以升華。她對人生看似冷漠決絕卻用整個生命在執(zhí)愛,盡管世界對她并不溫柔。她的清醒讓她逃離了世俗的生活。一個時代的奇才女子最終活成了她自己,或許,這正是她要的幸福。
幸福因個體生命而異。水的幸福在于能夠暢快地流淌;樹的幸福在于能夠隨性搖曳;蟲的幸福在于能夠肆意鳴唱;人的幸福在于自由,哪怕是孤獨的自由。
四
我行走在小區(qū)的花園里,我想好好看看那條讓我無眠的不停息的溪流。穿越一片椰子樹,穿過長長的綠色草坪,我站在了它的身旁。這不是一條自然河流,而是人工挖掘的小河道。之所以河水湍急發(fā)出不絕于耳的“嘩嘩”聲,在于河道由西向東是一面斜坡,河道上挖出一道道橫向的階梯,水流落下,形成一段段小瀑布。水是褐黃色的,像黃河的水略顯渾濁,但這絲毫不影響它的澎湃,也或因白晝的一場大雨。至于那些賣力嘶鳴的蟲子,早已覓不見蹤影。想來,此時它們正在某片樹葉下沉入夢鄉(xiāng),為黑夜養(yǎng)精蓄銳。
每個生命都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生存,都在彈奏自己的琴弦,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讓這個世界律動而紛繁起來。于是,我也知道,世界本是如此熱鬧,沒有哪里會死寂無聲。我所追索的靜寂的境界,不在這個世界里,而在另一個世界——一個文字的世界。
總有一個人在等你,那便是靈魂深處的自己。我們常常把目光投向外在世界,而忽略了我們的內(nèi)心。心靈的純靜才是終極的靜寂。心際成為晨曦中的田野,峽谷里的幽潭。側(cè)耳能聽月語,花開,那便是吾心安處了。
此刻,想來居住于何處,已然不重要了。我想追求的,不僅僅是自然的寧靜,更在于心靈的獨處。無論山水,無論朋友,無論溪聲,無論蟲鳴,都是生命的背景,伴我們行走在這紛繁的世界里。
我想今晚,我一定能夠在水聲蟲鳴中安然入夢,夢中會有七彩的光,也會有山里的幽謐,以及這篇文字中跳躍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