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又是清明風起時(散文)
一
清明時節(jié),遷徙歸來的燕子正忙著銜泥修補久別的“家”。這些“家”有的筑在屋檐下,有的干脆就筑在屋內(nèi),而且堂而皇之筑地在主屋的正中央,仿佛它們才是這屋子真正的“主人”。故鄉(xiāng)所有的燕巢都是“與人同屋”的,對人的強烈依戀已然演變成燕子的“天性”。為了方便燕子進出家門,有燕巢的人家白天就不再關(guān)門,直到深秋燕子南歸。是燕子讓村民們養(yǎng)成了“夜不閉戶”的習慣。
燕子是“直腸子”,常常邊吃邊拉,尤其幼燕還沒出窩那會,屋里時不時就多出一灘燕屎。對此,主人也習以為常,大不了自己多掃幾回地。大燕捕食歸來,一窩幼燕,展著沒長羽毛的翅膀,努力地伸長脖子,竭盡全力張大毛茸茸的嘴,嘰嘰喳喳待哺的情景好不熱鬧。那會,主家好似有著一種“添丁進口”般的開心。好在一入夜,燕子便安靜了,燕子好似也懂得憐惜它們村民的不易,不好意思再驚擾村民的清夢?;蛟S,這也算是塵世間萬物相生相成法則的一種體現(xiàn)吧。
那年月,物質(zhì)極為匱乏,各家的當家人常常為一家人的三頓飯愁眉不展。那時,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稻田里藏的青蛙、蛤蟆,樹上躲的知了……凡能逮到的,哪怕蛇和老鼠都成了村民的“美味佳肴”。誰逮得多,在村民眼里誰就有能耐。但有三種鳥,不要說吃它們,就是連打著玩,也會觸犯眾怒的。第一種自然是喜鵲,它象征著吉祥。日子再難過,早起若是聽到喜鵲的叫聲,村民緊鎖的眉頭也會舒展,仿佛只要還能聽到喜鵲悠閑的叫聲,再苦的日子也會有熬出頭的那一天。第二種鳥當屬燕子,燕子只吃害蟲,天性使然,它成了莊稼的“守護神”。在村民心目中它是當仁不讓地雄居“益鳥榜”的榜首。村民對燕子的喜愛是源于兩者有著休戚相關(guān)的利害關(guān)系,“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利益上的互補,讓人與燕子的關(guān)系變得牢不可破,這一點是其他鳥無法比擬的,那時,村里很多女孩的名字都帶有“燕”字,可見村民對燕子的喜愛程度。第三種鳥是鴿子。那時,沒有電話、沒有電視,連誰家有部收音機,在“憶苦思甜”活動中,學生走村串戶時,都要當作社會主義幸福生活的光輝見證匯報給學校。其實,村民們并不知道鴿子是和平、友誼、團結(jié)、圣潔的象征,只是在世世代代的口耳相傳中,他們誤以為:鴿子是天底下最講義氣的鳥,若是其中一只不幸被人打死了,全天下的鴿子就會集體自殺。稍加思索,就知道這是一充滿善意的凄美謊言,可村民們對此深信不疑。大人篤定的態(tài)度,給孩子們的心中也烙下了深刻的印跡。
打鴿子在當時看來,就好比無良草民犯上作亂,也好比不安分的神仙觸犯了天條,絕對屬于大逆不道,若不遭報應,肯定會天怒人怨。這種源于迷信的敬畏,讓鴿子在故鄉(xiāng)人心中成為不可觸犯的“神鳥”。三種鳥在村民的“百般寵愛”下,變得有恃無恐,用飛到人頭頂上拉屎來形容它們的“囂張”,真的一點都不夸張。那時的村莊是喜鵲、燕子、鴿子和小孩的天堂。
二
清明,春花大多謝去,田野里一片蔥綠,布谷鳥在古樟的樹冠上“咕咕”地叫著。布谷鳥的叫聲,提醒著人們該播撒稻種了。壯漢們扶著套著犁的牛,在長滿青草的地里忙碌著。娃們則睜圓眼睛,緊緊地跟在牛屁股后,若新翻的土里蹦出條泥鰍、或是黃鱔,娃們便搶成一團。當犁到舊年的荸薺地,娃們則用不著搶了,隨著犁尖在土里“前行”,一個個拖著七八厘米長嫩芽,變了色的陳年荸薺便從地里滾了出來。娃們拾起荸薺,拽掉長芽,在溝水里稍微擺幾下,胡亂在衣襟上擦擦,便忙不迭地揣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那時候,這種荸薺也是我難得的“時令水果”。遺漏在地里過了冬,又經(jīng)歷了大半個春季的荸薺,沒有半點甜味,倒有一種淡淡的溲水味。娃們尾在牛后拾荸薺吃,一大半是為了解饞,一小半是為了玩耍。
清明前后,水汪汪、綠油油的地里,憨憨的耕牛和緊隨它屁股后面的那幫調(diào)皮貪嘴的娃,是那時故鄉(xiāng)田畈里一道絕美的風景。
三
故鄉(xiāng)的清明節(jié),沒給我留下半點的沉郁之氣,它既沒有祭祀時的燒香磕頭,也沒有追思故人的悲悲切切,有的只是各家各戶乒乒乓乓做清明粿的歡喜場面,我記憶里故鄉(xiāng)的清明節(jié)是熱鬧喜慶的。
老家的清明粿分四種:白皮粿,粿皮是純米粉做的,餡是由小蔥、豬油和鹽攪拌而成的;包子粿,粿皮也是純米粉做的,其形狀和面做的包子無異,餡的主要成分是雪菜和鮮竹筍;糖皮粿,棕色粿皮,粿皮是甜的,餡和白皮粿一樣;青粿的顏色是青綠的,那是由于米粉里加了鼠曲草。村里人稱鼠曲草為“子嗯”,“子嗯”只是近似音,普通話里找不出一樣的發(fā)音,青粿餡的主要成分是紅糖。每個粿面中央都鑲嵌著兩粒漂亮的“粿眼”,“粿眼”由紅、白、青的米粉搓揉成黃豆粒大小。四種粿,我最喜歡吃的要數(shù)包子粿了,因為這粿餡里有著最鮮嫩的竹筍,還有我百吃不厭的雪菜。
小時候,清明節(jié)一大早,我便光著腳丫,拎著竹籃,到田畈里剪鼠曲草。盡管家家都剪鼠曲草,但田埂上、溝渠邊依舊隨處可見毛茸茸、胖嘟嘟的鼠曲草。清明時節(jié),鼠曲草的長勢絲毫不輸給馬蘭頭,好似人們只要隨便給它一撮土,它就能輕易長出一片翠綠。鼠曲草是清明時,土地獻給勤勞村民的一道鮮美蔬菜。它們好似為清明而生的,清明一過,鼠曲草就開花、結(jié)籽,不到半月,它們就將自己的“舞臺”盡數(shù)讓給了其他的植物。
我把剪來的鼠曲草洗凈、瀝干,便到村口的石臼前排隊。石臼邊還放著一根石杵,不費多大勁就能把鼠曲草搗成糊狀。捧著草糊,我歡天喜地回家“表功”了。奶奶頭上搭條毛巾,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不緊不慢地往灶膛里添草把。通紅的火焰把奶奶蒼老的臉映得通紅通紅,此時,奶奶雪白雪白的頭毛也變成了彩色,奶奶好似一下子年輕了很多。母親揉面、做餡、往帶把的粿模里壓包著餡的面團。乒乒乓乓,不一會,桌上便有了各式各樣的粿。我則拿著各種粿模,輪換地敲著,半是幫忙,半是添亂。
蒸籠里剛傳出香味,我便離開桌子,咽著口水,守候在蒸籠旁。等粿一出籠,我就忙不迭地拎著滾燙的粿,兩手不停地倒騰著,溫度稍降一點就往嘴里送,燙得我嘴巴亂吹氣,舌頭直“翻滾”。等肚子吃圓了,我便“面頭粉臉”地出去玩耍了。天黑回家,我臉上面粉多半還在,只是身上糊滿了泥漿。
四
轉(zhuǎn)眼,我離開村子快40年了,奶奶和母親早已故去。細細想來,40年間,我竟沒在故鄉(xiāng)度過一個清明節(jié),這么多年,我自然也沒吃過故鄉(xiāng)的清明粿。但只要靜下心來,閉起眼睛,深吸一口氣,清明粿的香味就會布滿我的味蕾。
我成長在“斗私批修”的年代,那時,一切和迷信相關(guān)的東西都銷聲匿跡了。小時候,故鄉(xiāng)呈現(xiàn)給我的清明節(jié)是被“刪改”過的,傳統(tǒng)的清明節(jié),除做粿外,肯定還有其他我不知曉的內(nèi)容。就做粿而言,也隱藏著我兒時不理解的“玄妙”,要不然,為什么不論條件好壞,各家清明粿全是素餡。自古以來,特殊時節(jié)食素都含有某種虔誠和敬仰的成分。故鄉(xiāng)青明粿素餡里,肯定有對已逝親人懷念的成分,喜慶的場面只不過是一種表象。特殊的年代,讓村民對已逝親人追思的方式變得隱晦罷了。長大后,我對清明節(jié)的內(nèi)涵有了一定的認識。但是,故鄉(xiāng)人現(xiàn)在是怎么過清明的,我真的不清楚。清明節(jié)是一個感傷引懷的節(jié)日,冒冒失失跟故鄉(xiāng)親友打探這些事,似乎有些不妥,好幾次話都嘴邊又咽回肚里。
海西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老伴提著一大口袋紙做的祭品。按海西的風俗,老伴在路邊小心翼翼地畫了一個半圓,缺口朝南。海西老人說,燒紙時,若缺口不對著故人離世的方向,任憑燒再多的祭品,已故的親人也收不到半點,祭品全給半道的孤魂野鬼打劫了。有時,虔誠就是明知沒有的,卻當著有來待;明知是虛想的,卻當實事來做。我總覺得很多時候精神和現(xiàn)實有著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關(guān)系。
燃上祭品,我默默地站著,心里沒有半點對已故父母的祈求,若這世上真有靈魂不滅,我也不忍心打攪他們了,父母在世時,我給他們添了太多的麻煩?,F(xiàn)在,陰陽兩隔,他們?nèi)裟馨埠茫闶俏易畲蟮脑竿?。熊熊的火焰把我滿是滄桑的臉映照得有些年輕。我不禁想起了兒時清明節(jié),家里做粿的情景,那時,年邁的奶奶在灶火的映襯下也顯得精神煥發(fā)?;鹈缭陲L中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我一直肅穆地站著,口袋里的手機響了好幾次,我也沒理會?;鹣绾?,我感覺臉上有些濕冷,我知道那是我的淚,怕老伴看到,我轉(zhuǎn)身徑自朝家的方向走去。不遠處,一堆堆火燃燒著,那些離世的靈魂,此時,在他們的親人心中好似又復活了,復活在清明節(jié)夜晚那短暫的火苗中。
五
我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每當清明節(jié)來臨時,我的心頭都彌漫著一種濃郁的憂愁。我想:出去走走,或許能使自己的心情變好。清明節(jié)一大早我就起床了,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飯,飯碗一推,就獨自朝野外走去。蘇北春遲,田里的麥苗只沒過腳背,田埂上的蠶豆倒長得有些“猴急”,蠶豆株竟比麥苗高出幾倍,鮮嫩的葉,碧綠的莖,紫白色的花,蠶豆真的好看,大有“喧賓奪主”之勢;指甲蓋大小的白楊新葉零星地灑落在稀疏的樹枝上,一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枝頭雀躍,我搜尋一會,沒有發(fā)現(xiàn)燕子的身影,心里莫名地有些失望;油菜花依舊濃濃烈烈地開著,蜜蜂在油菜花間歡快著……和煦的春風拂在臉上,不遠處傳來喜鵲歡快的叫聲,滿滿的快意涌上我的心頭。
海西一年種一季稻,那還是盛夏麥收時的事。雖然海西偶爾也能聽到布谷鳥的叫聲,那也只是單純的鳥叫,與海西的農(nóng)事沒有半點關(guān)系,春天播谷的景象,在海西是看不到的。這時節(jié),江南故鄉(xiāng)該是耕牛遍地走了,不知還有沒有頑童尾在牛后嬉戲打鬧,不過我篤定地認為:再也沒有成群結(jié)隊的小孩尾在耕牛后,搶食地里拖著長芽的荸薺了。想到這,我的臉上露出一絲釋懷的笑容。
由于疫情管控,地里人很少,再美的風景,若是缺少欣賞的人,風景的質(zhì)感自然就少了很多。諸如此類的話,翦伯贊在他的名篇《內(nèi)蒙訪古》中好像也寫到過。我是在高中時學到這篇美文的,相隔的時間太長了,原文我記不得。當然,他是大作家,文字之精美,思想之深刻,是我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我想,人們在孤獨欣賞美景時的感觸,或許是大同小異的吧。
故鄉(xiāng)的清明陰雨連綿,而蘇北的海西已有十多天沒下一滴雨了,天氣預報說,最近要實施人工降雨。雖然清明已到了季春時節(jié),但海西的早上有時還有霜凍,好些樹也只剛剛冒出點嫩芽,溝渠邊的野草也稀稀拉拉的。不知何因,我竟嘆道:“海西的春天就如海西的白楊,質(zhì)樸而挺拔,可惜,煙雨江南的溫潤與嫵媚是帶不到海西的柳岸?!?br />
沒走一會,我便有些懶意,抄個近道回家了。草草吃點飯,我半倚半躺在床上。百無聊賴,我點點開微信朋友圈,忽的,故鄉(xiāng)親友曬的清明粿照片像一個強大的磁場吸引著我目光,這粿竟和我小時候的一模一樣,看著看著,我的眼眶不禁有些濕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