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泉】吹打樂手(散文)
我從小熟悉外婆家所在的樂坊山村,至今仍難忘那種喜聞樂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樂坊吹打,更忘不了那個人稱“道士泉生”的吹打樂手。
一
樂坊位于古城西南郊外的丘陵連綿處,是流進(jìn)城里的玉帶溪的源頭,古稱溪源。據(jù)說它風(fēng)水好,所以成了一大官老爺?shù)内5?。守冢人中有幾對年輕夫妻,都是老爺生前狎玩的藝奴藝婢:俊朗的男奴們吹拉彈撥,美麗的女婢們載歌載舞,表演得就像老爺活著時一樣。從此,溪源就像個“樂坊”,老是歌舞升平,絲竹聲聲。村名樂坊由此而得。
村中央有個大祠堂,曾一度改作生產(chǎn)大隊的隊部,但在我十八歲那年已恢復(fù)其原有功能。農(nóng)閑時,祠堂里總是吹奏聲悅耳,鑼鼓聲喧天,那是外公和道士泉生所在的“樂坊十番班”在演練吹打。外公講:民間吹打通常由樂手們組合成班團(tuán),古城人稱為“十番班”。我查閱到老縣志上記載:“迎神賽會中的鼓吹之人為‘十番’”。“十番”者就是“用十個手指頭翻動”的意思。
春節(jié)里,連續(xù)好幾個晚上,大祠堂里都會有演出,類似如今舉辦的村級“春晚”,許多村民及其來客都去觀看,別提有多熱鬧了。開場鼓樂聲響起,幕布徐徐拉開,以年過半百的道士泉生為首的二十幾名男子穿著一新,在臺上或吹或打,或站或坐,成弧形一排亮相,外公當(dāng)然也在其中。鼓樂聲漸低,道士泉生的小女兒登臺報幕,她和我同齡,亭亭玉立。只聽她說:請大家首先欣賞“樂坊十番班”的大敲吹打曲《大敲迎賓》。她的話音剛落,只見站在中間的道士泉生拿鼓槌一揮,指揮大家吹打:在他往大堂鼓下槌的同時,外公揮槌擊打在小堂鼓上,其他敲鑼的、吹招軍的等樂手們也一齊演奏。大敲的樂器配置豐富,主要有五小鑼、四大鑼和大小堂鼓、板鼓、廣板、碰鈴、小鈸等,還有嗩吶、招軍等吹管樂器。引人注目的是,吹打過程中,道士泉生還插科打諢般將個鑼、斗鑼、盡鑼、爭鑼、丈鑼等五小鑼挨個敲過去,動作漂亮又詼諧,還先后吹奏嗩吶和招軍,姿勢優(yōu)美又風(fēng)趣。在他的帶領(lǐng)下,《大敲迎賓》吹打得古樸雄壯,粗獷奔放,熱烈渾厚,很好地體現(xiàn)了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的豐收農(nóng)民喜迎賓客的主題。
我見過一些古城出土的文物,如春秋時代的陶扁鐘、漢六朝的塤、晉代青瓷谷倉。上面的陶俑和堆塑的樂手群象栩栩如生,有的擊鼓,有的吹簫,有的撫琴,有的彈琵琶,他們與道士泉生吹打時的模樣太神似了!我甚至懷疑,那些樂俑很可能就是他的祖先。
實際上,道士泉生的先人就是那些十指靈巧的藝奴藝婢中的某一對。當(dāng)年,大官老爺家族終于衰敗,而守冢人家卻在樂坊開枝散葉。那些奴婢后代就憑著藝技在古城一帶討生活,他們組成演出班子去賣藝。起初以女子歌舞為主,男子只是作配樂伴奏,但以后男子們也獨立登場演奏器樂——樂坊十番班便應(yīng)運(yùn)而生了。以它為發(fā)軔的古城吹打,在南宋已較興盛,明、清日趨繁榮,達(dá)到鼎盛。民國初年,經(jīng)古城多方集資,在樂坊村中修建了一個大祠堂,供各村十番班祭祀共同的祖師爺和吹打匯演。平時,樂坊十番班近水樓臺先得月,經(jīng)常在大祠堂內(nèi)演練吹打。
由于古城是道教的發(fā)祥地之一,境內(nèi)有金罍、鳳鳴兩處道教名山,以“萬古丹經(jīng)王”魏伯陽為代表的丹道文化博大精深,卓越輝煌。受其影響,樂坊十番班吹打中,道教音樂占了很大比重。這種道教音樂的演奏俗稱“道士班”,因此樂坊十番班也叫“樂坊道士班”。其實外公和道士泉生等樂手們“不齋戒,不蟠發(fā)”,“不俗不道”,主要為喪葬祭祀服務(wù),接受雇請,前去念經(jīng)拜懺,唱誦奏樂,兼事坐唱戲曲。
道士泉生真名陶泉生,是樂坊道士班的班主,不僅能吹會打,還能說會道,上過私塾,粗通文墨,寫得一首好看的毛筆字。平時,他老是披著一件直領(lǐng)大襟、兩側(cè)開衩的道袍,穿街過巷、走村串戶去趕喪葬祭祀活動,于是得綽號“道士先生”;因其大名“泉生”與先生近音,所以又被叫作“道士泉生”。他瘦高個兒,白凈臉皮,下巴留撮山羊胡子,右嘴角有顆黑色食痣,痣上還長了幾根毛,讓人一見難忘。
二
印象中,最初見到道士泉生是在古城玉帶溪南岸的我老家,那是個三間平屋加一片菜園的農(nóng)家院落。童年的我經(jīng)常被隔溪傳來的吹吹打打之聲驚醒了睡夢。有一回,母親辨聽著那吹打聲,明確告訴我:“你外公所在的十番班來了!”
當(dāng)那持續(xù)不斷的吹打樂越來越近時,我就一骨碌起床,拿個撿破爛所得的老舊望遠(yuǎn)鏡,靠近后窗向木柵格外觀察。溪流北岸的西南門街上,踩著樂曲行進(jìn)的是一支歡送新兵的隊伍。外公果然在吹打樂手們當(dāng)中,他走在前面打金鈸。緊跟著他的一個瘦高樂手在敲鑼,但他的敲法很特別:大鑼、二鑼、小鑼掛放于一件雕刻精細(xì)、裝束漂亮的架子上,由他背著敲。母親說,這是小敲吹打的特點。這小敲樂手便是道士泉生,我從此記住了他這張臉。
以后,每每聽到吹打聲,我總要隔窗去望。隨著樂聲來往的大抵是迎親或出殯的隊伍,其中那些吹打的樂手總能吸引我關(guān)切的目光:他們年歲不一,用的樂器各異,有的吹嗩吶,有的敲鑼,有的打鼓……一個個都很起勁,盡顯酒足飯飽后的賣力!不知有多少次,樂坊十番班又出現(xiàn)在我的目鏡中:他們吹打的曲調(diào)總是古韻悠悠,短小活潑,極富浙東地方特色和鄉(xiāng)土氣息;凡是婚嫁總要吹打得歡天喜地,而遇上喪葬多會吹打得哀傷穩(wěn)重,偶爾也會吹打得凄凄慘慘。外公往往拿著一對銅制大鈸或小鈸,出神入化地擦打。道士泉生總是手執(zhí)一把俗稱“黑桿子喇叭”的中嗩吶,昂首挺胸,精神飽滿地在樂隊前引領(lǐng)。那黑桿子與人體成直角,喇叭囗朝向正前方,手指極為靈巧,用右手除拇指外的四指和左手除小指外的四指,分別按著管身上的八個孔眼,同時以嘴巴控制哨子作出音量、音高、音色的變化,吹奏出圓滿的滑音,音質(zhì)十分淳樸,表現(xiàn)力很強(qiáng)。
記憶中,在樂坊外婆家,我能經(jīng)常見到道士泉生。特別是那年夏天見他的情景,我一直留有印象。
外婆家就在大祠堂斜對面,與道士泉生一家為鄰,兩個家院僅隔著一道籬笆墻。有個傍晚,才上了三年小學(xué)的我正在堂屋做暑假作業(yè),突然聽到隔墻傳來吵罵和哭叫聲。我跑出去,透過籬笆縫隙張望,陶家前院上演著觸目驚心的一幕:有個五大三粗的吊眼漢率領(lǐng)幾名青年民兵和一群戴紅袖套的少男少女,正在打、砸從陶家抄出的鑼、鼓、鈸等樂器和小敲用的鑼鼓架具,同時焚燒著一堆樂譜,然后用一根長繩將道士泉生的上身連上臂綁了,給他戴上報紙糊就的高帽,又強(qiáng)迫他左手提一面開道鑼,右手拿鑼槌,隨即把他牽出了院門。可憐他稍加抗拒,就被那吊眼漢一巴掌打得嘴角滲血,染紅了大半顆黑痣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被迫沿村道邊走邊敲鑼還邊喊著口號……
就這樣,道士泉生被牽過去又牽過來,在村道上游斗了好幾個來回。當(dāng)他被押入作為大隊部的大祠堂時,他的妻子和六個女兒圍著吊眼漢的雙腿跪下去。陶妻唱紹興文戲出身,徐娘半老,風(fēng)韻猶存,她苦苦哀求著;陶家大女兒臉蛋俊俏,身材高挑,前凸后翹,已是淚水漣漣。那吊眼漢目光放肆地瞄著母女倆,沖她們吩咐了幾句,淫笑著拔腿而走。
吃晚飯時,只聽大祠堂里響起道士泉生遭折磨的慘叫聲!我一眼瞥見陶妻及其大女兒匆忙趕過去的身影。外婆憤恨道:該死的吊眼佬!外公唉聲嘆氣,喝了一囗悶酒。從外婆的咒罵和叨咕中,我得知早在幾年前,吊眼佬剛造反奪權(quán)成為大隊一把手時,就曾將道士泉生揪斗和關(guān)押,從而逼使陶妻委身于他。
入夜,我在籬笆墻邊捉螢火蟲,發(fā)現(xiàn)由陶妻扶著回來的陶家大女兒。
次日早晨,我剛吃罷早飯,就有好聽但憂傷的笛子聲從陶家傳來,猶如村道邊的一彎溪流,婉轉(zhuǎn)清脆。外婆聽得很是擔(dān)心:吹那樣悲苦,會不會出事?你去勸勸他!外公搖著頭:讓他吹吧!把心底苦悶吹出來,就沒事……
我循聲到籬笆邊,只見道士泉生坐在前院井臺上,幾個被虐待過的腳趾搽著紅藥水,他正橫笛而吹:左手握笛頭,右手握笛尾,對準(zhǔn)吹孔吹氣;當(dāng)兩頰肌肉用勁,使氣息化為笛音時,連嘴邊黑痣上的那幾根毛發(fā)也在蹁躚。他吹奏的笛聲時而沉悶、低回,時而高亢、悠揚(yáng),似訴如泣,既悲切凄美,又扣人心弦。
三
道士泉生被抄家前,已將笛子、嗩吶、二胡和鑼、鼓、板、鈸等七類主要的吹打樂器,分散藏在幾名可靠的十番班樂手家中。有個星期天,他蓬頭垢面地來外婆家取回一支笛子和一把二胡,向外公自嘲地嘆苦:“家有七仙女年年擔(dān)憂,開門七件事天天發(fā)愁;幸虧先藏七物,尚可一時救急?!?br />
我看到陶妻及其小女兒已挎籃等侯在院門囗,她們故意衣不蔽體,顯得寒酸。原來,眼看快到中秋節(jié),道士泉生又要帶著妻女去行乞。在那人禍與天災(zāi)疊加的年代,道士泉生只求養(yǎng)家糊囗的實惠,再也顧不上顏面,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總是帶著妻女去古城乞討。他演奏,妻子演唱,女兒端碗討要,三人聯(lián)手打出悲情牌,討得的零錢和食物倒也不少。尤其是春節(jié)討來的年糕和端午要來的棕子,夠一家八囗吃好多天哩。
記得第二年春節(jié),我早早地跟著兩個哥哥去外婆家拜歲。剛進(jìn)村,就聽到外婆家方向傳來六聲鑼響,緊接著又傳來六記鼓聲,那敲鑼打鼓的節(jié)奏很像有人在燃放爆竹。大哥笑言,外公正放禮炮歡迎我們哩!二哥說,應(yīng)該是道士泉生家拜墳歲前的放炮。我糾正道,那明明是鑼鼓聲嘛!大哥笑哈哈地?fù)е壹纾呑哌吔忉?,陶家女兒多,道士泉生為了?jié)省,總是用鑼鼓聲代替炮仗聲。我自言自語,為什么生那么多女兒,不是越生越窮么?大哥說,他一心想生個兒子唄!我嚷叫,父母連生了我們?nèi)值?,不也窮嘛!?
說話間,就有優(yōu)美而傷感的二胡聲飄來,有人正在拉《二泉映月》。跟隨大哥行進(jìn),我聽出那音樂愈來愈近,演奏得細(xì)膩深刻、瀟灑磅礴,蒼勁有力、剛?cè)嵯酀?jì)。大哥說,道士泉生正拉二胡吐露心曲,發(fā)泄不平與怨憤。我側(cè)耳聆聽著,走進(jìn)了外婆家院子,望見陶家后院角的一座墳?zāi)骨皞?cè),道士泉生坐在一架小堂鼓上,拉得很投入。他左手按弦,右手隨心所欲地運(yùn)弓,配以多種弓法的力度變化,使行弓沉澀凝重,力感橫溢,內(nèi)在含忍,給人以抑郁感、倔強(qiáng)感,有一種含蓄而又艱澀蒼勁的美。
那墳?zāi)怪新竦氖堑朗咳母改?。墓碑前,陶妻和大女兒正蹲身化紙錢,其余五女呈一字跪著叩拜連連。聽外婆說,陶家大女兒在幾天前已成為那吊眼佬的兒媳。她名義上的丈夫又殘又傻,是吊眼佬早年奸污表妹而近親結(jié)婚所生。她實際上成了吊眼佬長期的玩物。
道士泉生仍在按弦,運(yùn)弓,通過時而沉靜,時而躁動的變奏,使曲子時而深沉,時而激揚(yáng),抒發(fā)著他的辛酸苦痛和愴然憤慨之情,也表達(dá)了他詛咒黑暗,憧憬光明的心聲……
“十番班吹打,是民樂中的一朵奇葩!……”道士泉生言帶自豪。又到暑假,他特意上我外婆家,翻著一本畫冊向我講解吹打,介紹吹管、拉弦、彈撥、打擊類的各種樂器。
說起來還真是樁趣事:在那物質(zhì)匱乏,文化饑饉的年代,看吹打成了我僅次于看電影的一大樂事。有一天,恰巧是算命瞎子們揀出的結(jié)婚好日子,陸續(xù)經(jīng)過古城西南門街的迎親隊伍有好幾支,我就從早到晚幾次三番臉貼著自家后窗柵,觀望著那些往來的吹打樂隊。這被母親當(dāng)作笑料說出去,便在坊間傳播開,結(jié)果把我傳說得神乎其神,竟然成了某個吹打祖師爺轉(zhuǎn)世投胎來的,于是引得道士泉生大駕光臨了。原來,他沒生下兒子,便想選個可造之才,收作“童養(yǎng)婿”,培養(yǎng)成自己的衣缽傳人??墒?,我壓根不想學(xué)吹打,更不想為徒為婿當(dāng)個“小道士”,便一囗回絕。
“樂坊是古城吹打的發(fā)祥地!樂坊十番班吹打形式多樣,精彩紛呈,特別是它的道士吹打……”道士泉生顯然不死心,以后還時不時上門來做“家教”,每次總是掐準(zhǔn)我餓著肚子的時間來,來了不但灌輸吹打基本知識,還會強(qiáng)調(diào)做他徒弟、跟他去吹打的好處:既能吃大餐,還能賺現(xiàn)錢;真是熱的吃著,冷的拿著……臨走前,他總會從那件肥大寬松,似乎包藏乾坤、隔斷塵凡的道袍的暗擺里,摸出一小包東西給我:要么是結(jié)婚喜糖,要么是趕白事所得的芽蠶豆加半個熟蛋。這些好吃的對于當(dāng)時饑腸轆轆的我,該是怎樣的美食?。课野壮粤瞬簧?,卻終究沒做他的上門小婿和吹打傳人。之后,每每想起,自感慚愧!
十五年前,為將樂坊吹打申報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我負(fù)責(zé)創(chuàng)作一部電視專題片,有不懂之處,只好厚著臉皮去請教道士泉生。想不到他老人家已久病在床,但得知我的來意,竟又變得精神抖擻,侃侃而談。最后,他還讓跛腳的上門小婿去前院掘出那井欄邊鋪著的一塊塊青石板,破天荒公開了陶家?guī)状嗍氐囊粋€秘密——每塊石板上都刻寫著一曲道土吹打樂的工尺譜!
[完]
人世間有陰暗,是因為有邪惡。
人世間,陰陽同在,艱險與希望,也共存。
欣賞佳作,支持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