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王二爺(散文)
這是老伴兒王子家的故事。
如果說王家是鴨子場的一道風(fēng)景,那二大爺就是這風(fēng)景里的一座山。
爺爺一共四個兒子,公公排行老三,上邊有大爺,是一個精干的小老頭,娶了一個可人的老婆,愛都愛到骨子里了??蛇@個大媽過門就是個病秧子,大爺一輩子靠著扎笤帚的手藝,掙點小錢,每天全身心地照顧有病的大媽,省吃儉用的也要給老婆炒兩個菜,自己看著老婆吃。在那個年代的爺們兒中,大爺也算上愛妻的楷模,可大媽還是英年早逝了。排行老四的是老叔,在一輩子自命不凡的抱怨聲中,在一輩子聰明的贊揚聲中,在一事無成的悔恨中離開人世。
剩下的就是二大爺,人稱王二爺,比我公公年長三歲。這老哥兒倆的房子挨排著,所以我一到王家,印象最深刻的長輩就是二大爺。記得那是我第一次進王家的晚上,一個中等個、寬肩膀、古銅臉、方下巴老年人在昏暗的燈光下走來,看起來大概六七十歲的樣子。公公給我介紹說:“小泥兒,這是你二大爺?!蔽亿s快向二大爺抬起頭說:“二大爺好!”
我盯盯地看著眼前這個老頭,心想“還美其名曰五十多歲呢?說七十歲也有人信。額頭上的皺紋就像一道道干枯的小溪,一只深陷的眼睛,在濃密的如同灌木叢的眉毛下閃著嚴肅的光,另一只眼睛像圍在灌木叢中的一個深邃的洞,凹陷下去,黑暗得已經(jīng)沒有了光明。笨重的鼻子下,是一張男人寬闊端莊的嘴,嘴和下巴周圍已被植被全部覆蓋上,幾乎沒有多余的空地。這是一張含蓄著悲劇、愁苦和力量的臉。但是,卻讓人看一眼就難以忘記。
二大爺?shù)纳眢w結(jié)實的像一座石碑,有人說他被馬駒子踢一下就像被跳蚤彈了一下似的。說起話來洪鐘一般,走起路來噔噔噔,連小伙子也追不上。那天二大爺手里還拿了一個長長大鞭桿,那雙大手粗糙的像松樹皮似的,每個關(guān)節(jié)就像排列的山核桃,誰要叫他輪上一巴掌,那可就是個滿臉花??!
二大爺永遠穿的是二大媽做的那種便服,立領(lǐng),對襟,打口盤,再訂兩個大挎兜的布衫,冬天深色,夏天白色,春秋兩色同穿,一直到去了天堂也不趕時尚,穿的還是這套衣裳。
只要他一有空就會到公公家一坐,老哥倆聊聊??纱蠖鄶?shù)時間是兩個人一起沉默,各坐各的一言不發(fā)。不了解的人以為是各想各的心事,其實這是他們特有的溝通方式,心與心的交融就在這不需言語的默契之中。
先說說二大爺?shù)氖聵I(yè),他從十九歲就定下了自己的理想——趕大車。一個晚上,爺爺問他:“老二你也不愿意念書,長大了能干什么呢?”二大爺馬上回答說:“爹,我要趕馬車!”爺爺沒過多久,當(dāng)真給他套了一掛馬車,這一干就是一輩子。
爺爺活著時家里日子還算富裕,家里就有拉不完的活,可臨秋末尾,一場官司叫一個在當(dāng)?shù)卮髴羧思乙粩⊥康亍<揖澈玫臅r候二大爺是王家“專職司機”,無論公公從外地回來,還是送爺爺打獵、會友、進城,都是二大爺親自接送。嫁姑娘,迎媳婦也是二大爺親自“開著馬車去?!逼饺占邑洸少I都歸二大爺管。二大爺說:“那時候真威風(fēng),高頭大馬掛著鈴鐺,好木頭的車廂板子,長鞭上拴著紅纓,老遠的就知道是王家大馬車。”后來,家境困難了,馬車變賣了。二大爺送那幾匹大馬離家時,一整夜守著它,說著話,流著淚,依依不舍。二大爺說:“就是兒子上學(xué),姑娘出嫁,老婆上路,我也沒那么傷心過!”家境不好了,二大爺仍然專注他的事業(yè)和理想,給別人趕車,以趕車為生,養(yǎng)活一家人的生計。
解放了,二大爺成了生產(chǎn)隊的車老板,買種子,送公糧,隊里送糞,外場拉腳,都是靠二大爺?shù)鸟R車。二大爺趕車,無論是自己的活還是公家活,從不用裝卸工,一車的貨,從裝到卸全是自己一個人干。有時扛著200多斤的大麻袋,就像倒蹬幾塊磚似的。生產(chǎn)隊長說:“大隊直接賺了一個人的工分,王二爺可是咱村的寶貝??!”
二大爺馬車趕得好,他把馬當(dāng)成自己的朋友,他說:“我懂得馬的心思,聽得懂馬的話,那馬也就能懂我的心思,聽懂我的話。”這件事在當(dāng)?shù)貍鞒缮裨?。無論哪的馬車一旦路過鴨子場,陷在路上泥里出不來時,人們都會說:“到鴨子場找王二爺去,一準(zhǔn)能出來?!蓖趵蠣斪右坏?,先和馬說幾句話,他是趴在馬耳邊說的,誰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馬語?接著用鞭子捎抽了馬的左腿,然后再抽右腿,調(diào)整好馬邁步的先后和使勁的方向,最后一大鞭子抽在馬屁股上,再大吼一聲“駕”,只見馬像接到?jīng)_鋒的命令一樣,“嗖”地一下,帶著馬車沖出泥潭,上了正道。每次車老板子上來感謝時,二大爺都裝作不在乎地說:“沒事沒事,小事一樁,甭客氣,走吧!走吧!”然后從自己的大挎兜里掏出一塊布擦擦那只唯一一只能看見亮的眼睛。這成了他每做完一件事的標(biāo)志,也可以說是習(xí)慣,只是那個手絹實在不敢恭維,更像一塊大抹布。在他挺胸抬頭地獨自離開時,仍然是一臉的嚴肅,可臉上褶子里藏著的驕傲和快樂卻自覺不自覺地溜達出來。
二大爺是為了不起的車把式,但二大爺?shù)膼矍閰s是沒有駕馭馬車那么得心應(yīng)手、順風(fēng)順?biāo)k娨暲锪餍醒輴矍槠瑫r,二大爺已單身二三十年了,用二大爺?shù)脑捳f:“我們那時哪知道什么愛呀,就知道娶老婆、睡覺、生孩子,”二大爺?shù)那楦惺澜鐓s是荒蕪的、粗獷的。他的婚姻是爺爺包辦的,性格剛烈的他,年輕時就知道趕大車,賺吃喝,根本不知道對二大媽疼愛。稀里糊涂一下子生了一個姑娘四個兒子,六二年自然災(zāi)害時,大女兒出嫁了,二大媽照顧著一家五個男人的嘴巴和肚子。
那個年代中國式的女人,男人就是天,二大媽就是在那樣困難時候,每天晚上還是給二大爺湯壺酒,炒倆菜,可男人們粗心,誰也不知道二大媽一天到晚吃的是什么?每次五個男人吃完了,鍋里連點米湯都沒有了,二大媽就自己煮點野菜吃。后來,大哥考上大學(xué),剩下四個男人,二大媽又總是怕餓著才四歲的老兒子,最后也不知道是野菜中毒,還是得了肝病,骨瘦如柴,肚子大大的,沒想到,二大媽就這樣被活活地餓死了。
從此,二大爺?shù)募覜]了女人,變得如同沒有了瓦的房、沒有了火的鍋,充滿凄涼。婆婆那些年來總是幫他家這些男人拆洗棉衣,縫縫補補。人們開始勸二大爺再娶個老婆,可這個鋼打鐵鑄的漢子就是不答應(yīng),硬是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大兒子上了大學(xué),自己娶了媳婦。二大爺又張羅給二兒子娶了媳婦,由于條件差,有人愿意嫁就行了,二兒子自己看上的可人也只能告吹,娶了手有點殘疾的二嫂。
自從二兒媳進了家門,家里有了女人,又有了溫暖,可二大爺?shù)男睦锟偸潜涞?、黑暗的。晚上,只有在風(fēng)雨交加的黑夜,當(dāng)兒子們都睡了,他就一個人盤腿坐在小炕桌旁,打開那盞搖搖欲醉,昏昏暗暗的孤燈,一壺?zé)疲瑤最w花生豆,三兩條咸菜,一個人默默地喝著,在心里和二大媽說著話,不時地掏出那塊當(dāng)手絹用的破布,擦擦那唯一一只能看到天堂里的二大媽的眼睛?;蛟S二大媽能聽到吧,活著的時候二大爺可沒這么好好和她說上幾句話。
大哥從大連工學(xué)院畢業(yè)了,拿回家里的幾件白背心,上邊印著“大連工學(xué)院造船系”后邊還印著號碼,明眼人一看就是打籃球球穿的背心,二大爺不識字,大哥分配工作走了,二大爺拿出背心說:“多好的背心,不就有兩三個洞嗎?這些敗家的犢子玩應(yīng),不穿我穿?!彼┲∮小按筮B工學(xué)院造船系”的背心趕著大馬車,招來很多圍觀的人,有的老熟人竟然開玩笑說:“王二爺,造船系的老教授,不開輪船,改趕大車了?”開始二大爺還不明白啥意思?說的人多了,每次二大爺就甩響大鞭子說:“不就一個破背心嘛,別扯犢子,別擋道,鞭子可不長眼睛。”一直把那兩件背心穿碎,沒人在敢當(dāng)面說話了,可卻成了一道風(fēng)景!
后來日子好過了,大哥接二大爺?shù)匠抢锵硐砀?,二大爺興高采烈地去了。一路上坐火車,是他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一路的風(fēng)景讓他興奮不已,回來時和公公講起來,只是興奮地說:“好,太好了?!惫鷼饬?,“就會說好好好,到底好在哪?一句也說不出來?!闭f完公公把臉扭到一邊,屁股也調(diào)過去,給二大爺一個后脊梁。二大爺只是低頭呵呵地笑。
那時,大哥在江西九江市工作。每天二大爺自己買早餐,油條豆?jié){,他說:“那真是享福,過去地主也沒這樣”。
可沒多少日子二大爺回來了,他說:“城里呆不了,沒有土路,看不到馬車,干凈的不知手腳放在哪?看不到老少爺們,憋的快發(fā)瘋了!這輩子算離不開鴨子場了?!惫f他:“你這輩子是沒出息了,有福都不會享?!倍鬆敽俸俚匦χ爸朗裁词歉A?,知足啦?!?br />
二大爺還是個剛直不阿,黑白分明,敢打抱不平的漢子。大家口的時候,家里有哪個侄子、外甥不聽話,爺爺就會說:“老二去看看,管管?!眹樀猛磔吜⒖汤侠蠈崒?。他對自己的兒子也是說一不二,做了錯事肯定跑不了挨頓胖揍。一次二哥和村里的人耍錢玩,被二大爺追得滿院子跑,用鐵鍬好頓拍。逃跑后藏到小灰窖里,晚上,公公把他從灰窯里揪出來時都滿身滿臉都是黑灰,和黑人一樣,不敢回家,最后還是被公公罵了一頓后送回家的。
村里有個大情小事時,人們都會說找王二爺評評理。有人受了欺負也會說:“我會找王二爺來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文革時,村里有人陷害公公貪污工分,被關(guān)進牛棚,也有人動手動腳。在開批斗會時,二大爺拿個大鞭桿子,像座山似的站在前邊,用洪鐘般的聲音吼叫著“告訴你們,要革命我不反對,毛主席說了,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們誰敢動我弟弟一個手指頭,我叫你們腦袋開瓢,不信就試試?”有了二大爺?shù)谋Wo,公公真是少受不少皮肉之苦。
八十多歲時,二大爺終于像山體滑坡似的倒了下來,那次剛好我和王子回鴨子場,看到二大爺病得不輕,再三說服才把他帶到沈陽。在大連工作的大哥在沈陽接的他,檢查之后是嚴重的心臟病晚期,他的心臟比正常人的兩倍還大。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二大爺,也是最后一次和他近距離接觸。他依然穿著白色的便服白布衫,外邊套著也是藍色的便服布衫,兩個大挎兜依然裝著那塊當(dāng)手絹用的布,不時地拿出來擦擦那只變得混沌的眼睛。確診之后,他堅決要回到鴨子場去,他說:“我不能像老三那樣死在外邊。”(因為我公公是死在我家沈陽)。
回去不長時間,在一個打大雷的深夜,二大爺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幾乎全村的老少爺們都來為他送葬。有人看到二大爺?shù)倪z容后說:“王二爺一輩子不笑,可死的時候是微笑著走的?!?br />
下葬那天也是瓢潑大雨,可葬期已定,不能推遲,村里的老少爺們冒雨來抬棺相送。被雨澆過的棺木越抬越重,上山的路泥濘的一泚一滑,走一步退半步,抬扛子的人從八個人加到十六個人,走起來依舊很艱難,二大爺?shù)乃膫€兒子不斷地跪下來給送葬的人磕頭,感謝大家。
一路大雨,一路紙錢,一路哀歌,一路浩浩蕩蕩的隊伍。二大爺在天之靈似乎看到了這一切,二十分鐘的山路,走了三個小時,到了目的雨越來越小,下完葬之后遠天竟出現(xiàn)一道清晰的彩虹。
墓地上歡呼起來,“王二爺笑了”,“王二爺保佑大家”,“王二爺顯靈了”,“今天送王二爺,算是送對了”。
從此王二爺?shù)墓适?,傳遍了十里八村?br />
(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