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忘】辣椒,驚艷了歲月(散文)
一
七月,夏的氣息越發(fā)粘稠,包裹著滸灣的大街小巷。菜園里的菜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空心菜瘋長,把葉伸至路邊,淹沒了路;豆角細長,顫顫垂下;南瓜胖得憨頭憨腦,沒心沒肺地趴在地上,作沉思狀;苦瓜一身皺褶,卻以為自己風(fēng)華絕代,驕傲垂向大地;最誘人的是辣椒,被陽光染得通體透亮,碧綠如玉,以嫵媚的姿態(tài)懸掛于枝頭。辣椒的成熟讓滸灣人最歡喜。在滸灣人心目中,辣椒最能代表夏天,它的火辣與夏天的炎熱相得益彰,都具備熱辣辣的激情。
女人低頭,把辣椒從枝上輕輕掐下,布滿青筋的手鐫刻著生活的樣子。辣椒舒心躺于地上的柳條筐中,仰望藍天,凝視著白云的流動,感受小蟲子在地上的爬行,以淡然之心面對新的人生旅程。
整個夏天,滸灣人把辣椒吃得氣勢如虹。
早飯做搗辣椒。一大把整個的辣椒放于蒸籠中,鋪在七成熟的米飯之上,在滾滾熱氣的熏蒸中,質(zhì)地發(fā)生了驚人的變化,由堅挺變得綿軟,慵懶地與米飯交纏。女人揭開蒸籠的蓋子,米飯的清香混合辣椒的辣味,在廚房里飄蕩。綿軟的辣椒在筷子的擁抱中顫抖,在藍瓷白花的碗中與蒜末、豆豉一見如故,在刀背的敲擊下,淪為碎末,被醬油浸潤得面紅耳赤,等待著與唇舌纏綿一番。吃飯時,大家端著飯碗聚在人家的門口一起吃,人人的飯碗上覆蓋著一小堆搗辣椒,成為滸灣清晨的一道風(fēng)景。
也會做爆辣椒,多半是在晚飯時做。喜歡這個“爆”字,干脆利落,鏗鏘有力,讓人聽了為之振奮。不知是哪個先人發(fā)明的,把爆與辣椒組合在一起,富有創(chuàng)意,仿佛佳偶天成。小時候愛看外婆做爆辣椒。做的時候,有聲勢浩大的感覺。當(dāng)金黃的菜油在鍋里發(fā)出吱吱聲響時,一大碗整個的辣椒潑進了鍋,一片嘩嘩之聲響徹耳際,若管弦吱呀,熱烈而溫柔,撩人心弦。外婆用鍋鏟不停地在辣椒上拍打,力度剛?cè)岵?,表情很嚴肅,像在做一道考題。辣椒在鍋鏟的千錘百煉中,渾身酥軟,身姿曼妙,被菜油滋潤得光彩照人,有了妖媚的氣質(zhì)。
暮色籠罩大地,月兒升起,是滸灣人吃晚飯的時候。晚飯擺著門口吃,涼爽。一大碗爆辣椒擺出來,濃油赤醬,油光發(fā)亮,透著一股隆重的意味,若是再加上兩個咸鴨蛋,晚飯就顯得格外豐盛。每次做爆辣椒,外婆會多熬些粥。清爽的綠豆粥就著爆辣椒,是絕配。直到現(xiàn)在,對辣椒的吃法,最為鐘愛爆辣椒。
滸灣人不僅愛吃搗辣椒與爆辣椒,還愛吃生辣椒。
很多個夏天,母親中午下班晚,回來時我們已吃過飯,桌上只殘留些許菜湯。菜是早飯剩下的菜,分量少,人多,總不夠吃。母親沒有責(zé)備我們,也不想勞煩外婆生火炒菜,就把幾個生辣椒洗凈搗碎,放點蒜末和醬油,拌勻,用來下飯。
父親更省事,夏天里從城里回來,錯過飯點,就洗凈一個辣椒,把辣椒蒂切掉,也不搗碎,直接往辣椒里倒入醬油。冷飯倒入開水,父親把泡飯扒拉得呼呼作響,然后咬一口生辣椒,吃得酣暢,連說有味。
生辣椒,看似簡單、粗糙,其實骨子里自有擔(dān)當(dāng)。最吸引人的是它無懈可擊的辣,讓簡單的飲食有了萬千滋味。
八月,早晚的空氣有了清涼的氣息。紅辣椒在菜園里長得潑天潑地,艷若桃花,然后被一雙雙勤勞的手摘下,與草繩相依,頑皮地爬上了屋檐底下,俏生生地蕩漾在風(fēng)里,如一個個紅色的小燈籠,照亮了滸灣人的似水流年。
一日日,秋風(fēng)漸起,桂花綻放,香得深入骨髓。紅辣椒在屋檐下柔情四溢地招展,被時光打磨出細膩的皺褶,所有的鮮嫩變成了昔日的榮光。但是紅辣椒不氣餒,傲然挺立,干癟的體內(nèi)始終藏著滿腔豪情與萬丈雄心。
冬讓菜園變得空曠寂寥,只有少許的蘿卜、大白菜不懼霜雪,倔強生長,使得菜園沒有陷入徹底的清冷之中。菜園曾經(jīng)的輝煌如一個美好的童話,在女人們的口里流傳,慰藉著她們對一個季節(jié)的憧憬和思念。
飯桌上的菜肴變得單調(diào),好在豆腐乳、蘿卜干和酸菜的出現(xiàn)讓滸灣人的飲食不至于乏味。一碗熱乎乎的泡飯就著一塊豆腐乳,吃得滸灣人無比滿足;蘿卜干炒臘肉,讓清苦的日子有了富足之感;一小碟酸菜,看似不起眼,卻讓世世代代的滸灣人為之著迷。但若無干辣椒的加入,這些小菜將淪為平庸。干辣椒,雖是配料,并不矚目,但是它才是靈魂,以迷死人的辣昭示著它的存在,化腐朽為神奇,豐富著滸灣人蕭瑟的冬日時光。
辣椒,在這片土地上,恣意生存,如花妖嬈,如草蓬勃,備受寵愛和禮遇。對滸灣人而言,一頓不吃辣椒,就食不下咽,日子就過得沒有滋味。辣椒,占據(jù)著滸灣人的身心,穿行在滸灣人的四季里。
二
大學(xué)畢業(yè),帶著父輩的期許,我孤身奔赴東莞,為前程而打拼。那是一個春天,我?guī)е皭澋男那殡x開了滸灣,告別了這片溫情而質(zhì)樸的土地;也告別了一種飲食習(xí)慣和生活方式;告別了我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我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我必須讓自己盡快成長,變得成熟,才能去應(yīng)付世間的風(fēng)云變幻。
我在東莞的一家外企做文員,包吃包住,待遇不低。住處尚可,吃卻成了一種挑戰(zhàn)。雖然公司的人來自五湖四海,但食堂的師傅們都是本地人,炒菜的風(fēng)格是廣東風(fēng)格,菜清淡不說,有些菜甚至放糖,讓我們這些外地人難以下咽,苦不堪言。
周末休息,我滿城尋找辣椒醬。只是那時不比現(xiàn)在,物產(chǎn)豐富,辣椒醬品種多。那時品種少,好不容易買到一瓶辣椒醬,也不怎么辣,讓我失望。那段時間,我胃口大減,變得消瘦,特別想念家鄉(xiāng)的辣椒,想念外婆做的爆辣椒、母親做的辣椒燜豆腐,想著想著,口水泛濫,眼角滲出了淚。
在一個秋天里,我離開了東莞。這個城市太喧嘩,太躁動,并不適合我。帶著幾許期許,我踏上了湖北的九宮山。這是一片美麗的土地,山水不俗,草木蔥郁,空氣里流淌著花香。
在九宮山,工作輕松,與自然無限貼近,讓我身心放松。尤其是飲食方面,甚合我意。因為湖北人和我們江西人的口味相似。
湖北人在吃辣方面比江西人更勝一籌,連早餐都是辣的,一碗熱干面,當(dāng)?shù)厝艘诿嫔箱仢M一層油辣子才肯罷休;牛肉粉香辣撲鼻,讓我吃得忘了今夕何夕。
同事春花更是把辣椒吃得登峰造極,炒綠葉蔬菜都放辣椒。更讓我匪夷所思地是,炒蘑菇她也不忘放辣椒。在家鄉(xiāng),對蘑菇的吃法有著嚴格地限制,只會用來煮面,或打湯。我甚為佩服春花的奇思妙想,不過辣椒炒蘑菇真心好吃,鮮香之味和辣味在嘴里交織,厚重而清新。如今,依然愛吃辣椒炒蘑菇,皆是受春花影響之故。
食堂做飯的陳姨,有一次不知在何處買到的辣椒,辣得驚天動地,讓人尖叫。吃完,嘴里和心里一片灼熱,久久不散,像藏著一把火,讓我見識到湖北辣椒的猛烈和剽悍,仿佛《射雕英雄傳》里洪七公的降龍十八掌,功力深厚,招招欲置人于死地,讓我對湖北辣椒深深仰望。
在九宮山數(shù)年,吃辣椒吃得盡興,食欲大增,致使我的體態(tài)變得豐腴,于是對辣椒愛恨交織。
三
2005年來到廈門后,見識到辣椒的萬種風(fēng)情,它妖嬈、瀟灑、飄逸,款款出現(xiàn)在各種小吃和菜系里。
桂林米粉、重慶酸辣粉、麻辣燙須得仰仗辣椒,方能綻放光芒。重慶酸辣粉,讓我領(lǐng)略到酸與辣的組合可以如此美好。酸遇到了辣,若高山流水遇知音,彼此懂得,彼此慰藉。初來廈門的兩年,一個人懶得做飯,一碗重慶酸辣粉溫暖我多少個清冷的冬夜。
有時會和同事去吃湘菜和川菜。辣椒在這兩個菜系里具有不可撼動的地位。湘菜里的招牌菜——剁椒魚頭,顛覆了我對紅辣椒的認知。原來紅辣椒在魚頭這里可以如此放肆,變得如此驚艷。紅辣椒遇到了魚頭,是一種幸福。川菜比湘菜顯得粗獷豪放,麻辣是川菜的特點。第一次品嘗麻的滋味時,感覺奇異,難受著又享受著。麻與辣聯(lián)手,好厲害,簡直像武林中的雙劍合璧,功力陡增,麻讓辣味凸顯,抵達心靈。
那兩年,把與辣椒有牽扯的美食吃得風(fēng)生水起。可愛的辣椒,撫慰了我很多個寂寞的日子。
婚后,我氣派很大地掌控了廚房,承擔(dān)了買菜和做飯的光榮任務(wù)。每次進生鮮超市,辣椒是首選。辣椒的品種變得繁多,有青椒、彩椒、黃皮椒、小米椒、螺絲椒、尖椒等,但我看得上的只有小米椒和螺絲椒。小米椒,外形小巧玲瓏,艷艷的紅,泛著生活的暖;螺絲椒,長得謙虛些,總愛卷曲著。只有這兩種辣椒才有做辣椒的資格。尖椒看著很辣,外形似家鄉(xiāng)的辣椒,但浪得虛名,毫無辣味。至于其它的辣椒品種,在我眼里和蔬菜無二,它們削尖了腦袋也進不了我家的餐桌。
螺絲椒,我愛做成爆辣椒。爆辣椒是心里永恒的牽掛,連接著童年和故鄉(xiāng);也會切成絲用來與牛肉、苦瓜、茄子一起炒。只是廈門的螺絲椒似情緒不穩(wěn)定的孩子,時辣時不辣,讓我歡喜讓我憂。小米椒太小,只能充當(dāng)配料。拌豆腐撒上一把切碎的小米椒,最是漂亮,雪白上面飄著點點紅,有清艷之姿。小米椒,在眾多辣椒中個頭最小,卻是最純粹的辣椒,不負辣椒美譽。
有時會和琦回婆婆家——巖溪鎮(zhèn),在那里小住兩天。一次在巖溪鎮(zhèn)的菜場竟然買不到螺絲椒和小米椒,無比悵然。那兩天,沒有辣椒吃,食之無味,感覺日子變得黯淡了。晚上做夢,夢見自己跌進了辣椒堆里,撲面而來的是好聞的辣味。婆婆得知,到處為我尋找辣椒,終于在一個親戚那里討到了十幾個曬干的土辣椒,比小米椒還小得多,看起來灰頭土臉。我想,這種辣椒會辣嗎。那天做中飯,我把這些辣椒全部放入酸菜里,吃的時候,大為驚喜,非常辣,且香,似有家鄉(xiāng)的味道。多少年沒有吃到這么香的辣椒了,那頓飯吃得我眉開眼笑。
如今年齡越大,對辣椒越愛,愛得欲生欲死,辣椒已經(jīng)融入到我的生命里。那讓人銷魂的辣呀,似一道霞光,把我樸素的日子照射得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