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失散的母女(散文)
母親于2022年的第一天走完了她74年的人生。我在腦海里搜索著關(guān)于母親的畫面,發(fā)現(xiàn)都是片段式兒的。從這些畫面中,我拼湊出來一個可敬可愛又可憐的母親。
一
父親病歪歪的,自顧不暇。家務(wù)活像一盤磨拉得母親脫不了身,出不了遠門。屋里、地里、河邊,村民只看到一個小個子女人忙進忙出。
第一個女兒、第二個女兒、第三個女兒接二連三的降生,母親的一雙手越來越?jīng)]有消停的時刻,但她卻是欣慰的。特別是三女兒,一落地,響亮的哭聲在她聽來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最動聽的歌喉。她忍受著刺骨的冰冷洗刷著女兒的一片片尿布,盼著春天快點到來,好讓她洗尿布時不再那么冰入骨髓。女兒就像一個小嫩南瓜,在自己豐沛的乳汁哺育下,一天一個樣兒地成長。她發(fā)現(xiàn),這個小人兒特別愛笑,一看到人影兒就笑,一開始是咧著嘴無聲地笑,慢慢地咯咯咯,咯咯咯地笑,這笑蜂蜜一樣一直甜到母親的心底。
春天終于來了,然而,卻以它無可比擬的冷酷面目出現(xiàn)在了母親的面前。
不知哪一天起,大隊部的高音喇叭里開始反復(fù)廣播著計劃生育政策。家里有了三個女兒的,要么把一個送人,要么做結(jié)扎。限期執(zhí)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薄凹蕹鋈サ呐畠簼姵鋈サ乃?。”“女兒算不得后人,只有兒子才是傳宗接代的后人。”的觀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扎在村里人的心中。村里有三個女兒的人家紛紛想辦法找門路,有找同姓光棍漢假抱養(yǎng)的,有找親戚幫忙的,母親也驚慌失措地到處為女兒找下家。
那天,母親邊在盆里為女兒洗尿布,邊在心里盤算著去哪兒找這樣合適的人家才能蒙混過關(guān)。
一群人進來了。為首的進來就說,你的三閨女呢?快抱出來送人,這是政策!他臉上一聳一聳的橫肉,制造出兇神惡煞的氣勢。母親的嘴還沒張開,熱淚已經(jīng)撲了一臉。她扔下尿布,急急慌慌地跑進屋里,抱起女兒,使勁兒摟著。嘴里說,你們不要,我,我還沒,沒給孩子找好人家……
今天期限已到,別找了,我們幫你找。說著,一雙大手鐵鉗一樣張牙舞爪地伸向母親的懷抱,母親摟得緊緊的,他無法得手,便給另外幾個人使眼色,于是,幾個人一哄而上,有抓胳膊的,有抓肩膀的,橫肉趁機一把從母親手里奪走了女兒。幾個人踏踏踏,飛速往門外走去。母親發(fā)瘋一樣撲過去,想要搶回女兒,卻一下?lián)湓诹说厣?。母親試圖站起來再接著追,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站不起來。她就在那里,就在那個暖暖的春日里溫暖的陽光下的土地上匍匐著,暖陽帶來的那一絲暖意,早已被冰涼的泥土驅(qū)散得沒了蹤跡。凄厲的哭聲一寸一寸從她的腔子里拉出來,催肺折肝,院子里又回響起女兒咯咯咯的笑聲,母親的悲憤又增加了幾分。
二
被人搶走女兒的母親就像被人摘去了心肝寶貝一樣,巨大的悲憤一下就摧垮了她的精神,母親的神智開始進入半清醒半混沌狀態(tài)。
清醒時她就到處打聽女兒的去向,混沌時嘴里便反復(fù)念叨著該給女兒喂奶了,該洗尿布了,咋聽不見女兒的笑聲了呢。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或事能夠阻擋住一個母親尋找孩子的腳步,而母愛抵達的地方,縱使走過萬水千山,腳步也終會抵達。
終于打聽到了女兒的去處。母親哀求女兒現(xiàn)在的母親,讓我抱抱孩子,就抱一會兒。女兒善良的母親同意了,她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
抱著女兒的母親不停地親著女兒粉嫩的臉頰,嘴里胡亂叫著我的個娘兒,個娘兒真七(注:林州方言:個娘兒,是對自己孩子的愛稱,七,漂亮,可愛的意思),熱熱的淚水恣意橫流。忽然,她腦子里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個念頭,抱著自己的個娘兒跑!于是,母親抱著女兒跑出了女兒的家,慌亂中,她迷失了方向,向著離自己家相反的方向跑去。跑著跑著,才發(fā)現(xiàn)山石小道沒完沒了,根本不是來時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累得氣喘吁吁的她隨便靠在一塊兒大孤石上休息,也想辨別一下方向。
氣息尚未喘勻。
你為啥抱走我大娘家的個娘兒,快送回去!
一聲童稚中帶著威嚴的聲音把母親震得一愣,眼前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他伸著雙臂,做攔路狀,臉上是一種氣勢洶洶的表情。
殊不知,母親這次情不自禁的搶女兒事件,非但沒有成功,反而成了阻礙她見到女兒的攔路石。下次她再來,無論她怎樣央求女兒現(xiàn)在的母親,也絕不敢再答應(yīng)讓她抱女兒了。
多年以后,我才聽他們講起,接下來的幾年,母親總會一個人或者跟別的親人一起來村里找我,但極少能夠見到。
三
我記事時,奶奶和母親便給我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分別設(shè)防。
當我揚起小臉傻傻地問母親,那個來咱家,穿著新衣服,光想找我說話的人是誰?母親會說,那是要飯吃子(注:林州方言:要飯吃子:叫花子)。我還挺納悶,咋那么不像呢?要飯吃子都該是一副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面的模樣才是啊!而那人每次都梳著滑順的頭發(fā),穿著在我看來只有過節(jié)才能穿的嶄新的衣服,可是,既然母親這樣說,那一定錯不了,我可不愿意與一個要飯吃子打交道。她再來,我就遠遠地躲著她。
做好飯,奶奶趕緊給我撈上面條,澆上雞蛋鹵,說,快端著去香香家吃吧,吃完就在她家玩一會兒,不要急著回來。一看居然是我平時吃不到的雞蛋撈面條,立馬喜笑顏開,奶奶的吩咐當然乖乖遵從。等按奶奶的吩咐在香香家玩夠了,回到家時,母親嘴里的那個要飯吃子也看不到了,我心里便歡喜起來,總算不用被她盯來盯去,追著問這問那,甚至有時候還會說一些我聽不懂的什么“我是你親娘,你是抱來的”的話了。
慢慢地,我常常從街坊口里,小伙伴嘴里聽到一些我不大明白,但卻知道很不好的話兒。
有時候跟小伙伴玩著玩著,惱了,“你是抱來的,你是野孩子,你又不是我們村兒的……”諸如此類的話就會從他們嘴里蹦出來。我的臉便刷地紅到耳根子,燒得像雪堆里倏然杵進去一枚燒紅的烙鐵,仿佛我做了什么天大的讓人不齒的事似的。我會耷拉著那顆平時高昂著的小腦袋,默默地離開大家,回到家里,跟母親告狀,香香他們又說我是抱來的。母親會說,她們瞎說,沒有那回事!可我心里還在疑惑:既然沒有這回事,為啥他們不說別人,總是說我呢?我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望著藍天上漂浮著的朵朵悠閑的白云發(fā)很久很久的呆。接下來的幾天,我不敢再去找他們玩兒。下次再去找他們玩兒時,我便多了不知多少個小心翼翼,不敢再像往常一樣隨心所欲,據(jù)理力爭。我怕再惹下他們,他們再拋出那些令我憎恨而懼怕的“你是抱來的,你是撿來的……”這些話就像緊箍咒一樣,隨時會被他們念起,隨著這些咒語,由內(nèi)而外升騰起來的疼,籠罩了一個少女的整個世界。
盡管我小心翼翼,還是隨時可能會被他們念起,不但他們念,還有一些大人也念。
有次,街上碰到一個比我們年齡大的男孩,冷不丁地就對我說,你是抱來的,你家在合米獎(方言,本名合脈掌)的,你可不是我們村的人。我像倏然被人狠命甩了一個耳刮子,愣怔片刻后,飛速地跑回了家。
青青家跟我家是對門的鄰居,中間隔了一條窄窄的街道,我們倆經(jīng)常黏在一起。有時我去她家玩,有時她來我家,由于她家院子大,能玩的地方多,我去她家更多點。不光我去她家玩兒,我們幾位鄰居小伙伴都喜歡去她家集合玩耍。在我童年僅有的幾處的快樂場所里,她家的院子占著重要的位置。有次,她娘忽然就來了一句,你是合米獎的,又不是我們村兒的,這個就不是你親娘,從小把你抱來了而已。我小小的心上像被誰狠狠地抓了一把,搖搖擺擺,四處無著落,只好回家去跟母親說。一向老實、不善言辭的母親實在忍無可忍,就去找青青娘理論,問她為啥這樣說,青青娘振振有詞,咋,明明就是抱來的嘛,說說又何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讓青青跟我玩兒,牢牢地用鐵鏈鎖上她家的圪針扎成的大門不讓我進去。缺少了玩處和玩伴,我百無聊賴。我站在她家院門外的街路上,傻傻地望向她家院落,聽著從他們家傳來的一陣陣歡聲笑語,心里酸酸的,失落極了。我多想立馬參與到他們中間去呀,可是他們不給我開門,我只好孤獨地站上半天才怏怏不樂地回到家,一個人坐在石門墩上傻傻地發(fā)呆。我會想,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
村里經(jīng)常來一個算命先生。白天算命,每到飯點便架起鼓,敲起鈸,拉起二胡唱一出戲,大家聽了戲,紛紛給他送來自家的飯。這是鄉(xiāng)里人難得的娛樂時刻,我每每也擠在人群里傻傻地看、聽,雖然聽不懂,但也看、聽得津津有味。
這天,他正在賣力地唱著,我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也不知誰知道了他是合米獎的,有比我年齡大得多的男孩就對著我說,軍梅,你是否認識這個人?他可是你們村兒的呀,合米獎的。一聽到合米獎這三個字,我就像被誰使了魔法一樣,恐懼、驚慌、羞愧、悲憤等多種情緒立馬襲滿全身,脹滿我幼小的心。此時的我,除了落荒而逃再無別的選擇。
七歲那年,我到村里的洗衣小水池里洗小衣物,池子四周都是洗衣服的女人,她們說說笑笑,不知怎么就說到了我。我前面那位大媽用手往后指了指,跟大家說,像這樣的長大后,還不定會不會指望得上呢?說不定就去找她親娘了。我的臉瞬間又發(fā)起燒來,我確信,此時我的臉一準又成了天邊的火燒云。如果地上有個地縫兒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鉆進去。可是我還要努力裝著聽不懂的模樣,故意把我的小物件去水里使勁兒擺動,弄出嘩啦啦的聲響,來掩蓋我的窘態(tài)。終于,我還是沒有能夠抵擋住來自精神的箭簇,還像以往一樣,逃了。
我跟青青去村里的供銷社買東西,就在我們各自挑了自己的東西準備出去時,那個胖胖的中年店主忽然來了句,你是抱來的。我的臉刷地紅了。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挽回似的,也指著青青說,她也是抱來的。青青坦然地笑著看著我,眉眼里卻是,哈,我可是我娘親生的喲,你倒是真正的抱來的。這意味,讓我心里難堪極了,也難過極了。傷害還不止于此。甚至,我連叫個名字也顯得那么卑微。我叫軍梅。村里有個比我小一歲的也叫軍梅。有次我們在一起爭論起來,我們都覺得這樣重名不好,我說是我先叫的,因為我比你大一歲呀!她說是她先叫的,因為,因為,她的眼神躲閃著,忸怩著,說,因為你來到村里時我已經(jīng)叫了這個名字。這真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一邊在心里抱歉著、自卑著,一邊感激著她。她沒有直接說我是抱來的卻用這樣委婉的方式。這相比于那些明槍亮劍,真是最最柔軟且仁義的話語了。那些沒有直接說我是抱來的,把我當另類的小伙伴都被我當作恩人一樣銘記于心,直至今天。
慢慢地,所有的事件就疊加成了一座看不見卻異常沉重的大山牢牢地壓在幼小的心靈上。成了我心靈上一塊兒巨大的難以愈合的傷口,我躲著、藏著關(guān)于那個事實的一切話語和事件。
我不想聽到合米獎三個字,我不能聽到你親娘,你是抱來的等字眼,我拒絕跟可能用那樣的字眼來傷害我的人打交道。
慢慢地,我開始由被動地躲避母親的看望到主動躲避。我不想見到她,我希望她再也不要出現(xiàn),我希望因為她的不出現(xiàn)而讓小山村的人都忘了我是抱養(yǎng)的這樣的異類,我希望我跟他們一樣也是南坡村人,我希望我只有南坡這一個家,一對爹娘,我不希望再有什么“親娘”出現(xiàn)。
母親再來我家,我一看到她就像渾身觸電一樣,會不由自主地怕,怕我出門后,街坊鄰居們又拿那種同情的、幸災(zāi)樂禍的、高人一等的、意味深長的目光看我。
清楚地記得,那一年,我十一歲。
每天早上吃過母親做的簡單的早飯,頂著滿空星辰步行到三里外的趙官村上學(xué),中午返回時,大部分都是上坡路,總是餓得前心貼后心,肚子里咕嚕嚕的吶喊起著擾亂軍心的效果。
那天,我心情挺好的,好不容易跟母親爭取到錢買了自己喜歡的頭花,學(xué)著別的同學(xué)梳了兩條麻花辮,雙起來綁上頭花,那是校園里最洋氣的發(fā)型了。我跨進家門,就喊著,奶奶,飯好了沒,餓死了。奶奶說今天去地干活來,還沒做好飯。我為了轉(zhuǎn)移饑餓的注意力,就去西屋擺弄我的小辮子,早上走得急,沒有好好編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松動了,掉出來些頭發(fā),我想再拆了重新梳、編一遍。正在梳時,忽然進來兩個婦女,我還沒看清是誰呢,其中一個就說,軍梅在家呀,我跟你三姑看你來了,諾,這是你三姑。我看著兩個人穿著方格上衣婦女,心頭的怒火一下就升騰起來,我罵了一句什么難聽的話,就奪門而逃。頭花丟了,我也顧不上撿,披頭散發(fā)地走在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路旁繁茂的梧桐樹葉子把春日的陽光篩成細碎的金子散了一地。巴塔巴塔踏過碎金子的聲音,胸腔里發(fā)出的嗚咽,眼里滾落的淚珠子的滴答聲,在這個寂寥的正午顯得如此奇特而又富有悲憤的質(zhì)感。
母親一定傷心透了。
從那以后,她就不再來看我,但每年還要給我在神像前掛鎖兒。
長大后,我問母親當年生母來家里干什么,母親說每到我生日,生母就來彥鎖兒,用紅頭繩穿了銅錢,在神像前掛了,步行數(shù)十里路來我家送給我,讓母親給我戴到脖子上,說可以保佑健康成長。每次都帶了餅干之類的食品,可惜我稍微大點,便拒不吃她帶的東西,有次甚至還扔到地上,用腳使勁兒踩碎。再帶了吃的來,母親便不再讓我見到,以免我再糟蹋了。偶爾我看著弟弟妹妹們吃那種點心,我會異常羨慕,但我猜到肯定又是她帶來的,我使勁兒咽了咽口水,絕不吃。
祝福老人天堂安好,來世不再有失散之疼,擁抱更多的幸福!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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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