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細(xì)雨潺潺，雨滴不停敲打著窗戶玻璃，又匯聚成一條條淚線順勢而下。天色灰濛，雨簾斜織，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愁云慘淡、煙雨蒼茫之中。李佳緣雙手環(huán)抱、站在窗前，茫然地望著窗外，心緒比外面陰沉的天空還要哀傷沉重！女兒的病情讓她焦慮萬分，經(jīng)過專家會診，相依為命十七年的女兒最多還有三個月的生命了。主治大夫告訴她，從今往后，女兒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離她而去，想到這里，她的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回首望望此刻躺在病床上眉頭微蹙、被病魔折磨而臉頰消瘦、面容蒼白的女兒，想著女兒曾經(jīng)活潑開朗、貌美如花樣子，她的心就是一陣抽搐般的疼痛。她感覺自己再一次掉進(jìn)了無邊的黑暗，陰冷恐懼攫住了她的全身，讓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她只好倚著窗臺狠勁地壓抑著自己，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女兒剛剛睡著，她不想把她驚醒。她現(xiàn)在一刻也不想離開女兒，只想貪婪的多看她一眼，她怕自己一旦離開，就永遠(yuǎn)看不到漂亮的女兒了！她簡直不敢想象，女兒一旦離她而去，自己該如何自處？自己往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女兒今天告訴她，說她走了以后，讓她不要傷心，照顧好自己和爺爺，一定要堅強的生活下去。可她能不傷心嗎？女兒是她的心，是她的肝，是她全部的寄托與希望??！她時常捫心自問，自己的命咋就這么苦？老天爺為什么對她這樣一個善良賢淑與世無爭的弱女子如此的殘酷！結(jié)婚兩個月，青梅竹馬、相知相戀的愛人趕赴老山前線，從此一去再也沒有回來！作為一名軍人，保家衛(wèi)國血灑疆場那是他的職責(zé)所在，可當(dāng)一紙烈士榮譽證書交到她手里的那一剎那，她猛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眼前一片黑暗，接著便是一下子暈厥過去，不省人事。而那一時刻，年邁的婆婆同樣接受不了失子之痛，正在呼天搶地地哭喊，腿有殘疾的公公——那個見慣了生死，從朝鮮戰(zhàn)場死亡線上爬過來的老英雄雖然心里同樣悲痛，卻還得強撐著去看顧婆媳倆，搞得手忙腳亂。幸好，聞訊而來的爸爸媽媽哥嫂們及時趕到，才把她和婆婆都送往醫(yī)院。
　　 那一陣子，喪夫之痛的李佳緣成天以淚洗面，感到無所適從，真想一死了之隨他而去?？烧煞蚴仟毶?，公公婆婆心里的哀痛并不比她少，況且，他們的身體又都有恙，丈夫臨走的時候還囑咐她，要是自己壯烈了，讓她一定替他照顧好父母。她當(dāng)時還埋怨他盡說一些不吉利的話，壓根就沒想到他會真的一去不回！她整日抱著丈夫的照片，癡呆呆地若無思、無想、無悲、無喜，丈夫的遽然離去似乎一下子抽走了她的思想和靈魂，她成天就像行尸走肉一般萬念俱灰、了無生趣。父母的勸解，兄嫂的關(guān)愛都喚不醒她對生活的熱愛，就在她對未來失去活下去的信心與勇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真是天可憐見，她相信，一定是丈夫建國看自己太過于痛苦，太過可憐，留下了一個天使來陪伴安慰自己。
　　 初為人母的慌亂與喜悅讓她再也不去尋死覓活的了。蒼天有眼，自己的一場苦戀終于有了愛的結(jié)晶，她內(nèi)心深處非常感謝上蒼的垂憐與恩賜，她心里發(fā)誓，不管將來有多難，一定要把丈夫留給自己的寶貝撫養(yǎng)長大，讓丈夫的生命得以延續(xù)。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當(dāng)粉嘟嘟的女兒呱呱墜地的時候，她高興的無以復(fù)加。乖巧的女兒除了眼睛有點像自己外，余下的那個額頭、那個嘴、那個臉龐活脫脫就是丈夫的翻版。每次把女兒抱在懷里，她都仿佛感覺到丈夫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邊。
　　 女兒剛剛滿月，她就不顧公婆及父母兄嫂的勸阻，毅然回到鎮(zhèn)里的服裝廠上班。她清楚的知道，隨著丈夫的離去，自己撒嬌偷懶的權(quán)利一并被殘忍的剝奪了，上有兩個病老人需要贍養(yǎng)，下有幼女嗷嗷待哺，不能完全依賴丈夫的那點撫恤金，自己年輕力壯必須工作，好給女兒打好生活基礎(chǔ)。
　　 可能是妊娠期間，過度哀傷引起的，自己奶水嚴(yán)重不足，根本就喂不飽女兒，沒辦法，只好買奶粉喂養(yǎng)，這對于一個本來就很拮據(jù)的家庭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沒辦法，自己只有加班加點的干活才能勉強維持家庭的生活開支。她的體質(zhì)原本就弱，生產(chǎn)過后又沒能好好休養(yǎng)，身體未等復(fù)原就回廠里上班，開始幾天還真有點吃不消。但是，既是再苦再累，只要一回到家里，看到女兒燦然的笑臉，看到牙牙學(xué)語的女兒搖晃著小手撲向自己，接著便膩進(jìn)懷里緊緊的摟著不愿意離開，那一刻，她一天所有的疲累都會一掃而空。
　　 公公是個從朝鮮戰(zhàn)場下來的退伍軍人，一條腿被美國鬼子的子彈貫穿而留下終身殘疾，婆婆患有嚴(yán)重的糖尿病，一天到晚的吃藥，盡管這樣，兩位老人還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利利索索，地里的農(nóng)活也盡量不讓她插手。好在自己的娘家也在本村，父母身體硬朗，兩個嫂子又都孝順賢淑，不需要她去操心。而且，兩個哥哥、嫂子也經(jīng)常過來幫忙貼補她，讓她少了許多后顧之憂。就這樣，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家四口，老弱三輩雖然貧寒簡樸，倒也其樂融融、和諧溫馨。
　　 隨著孩子的日漸長大，她變得愈發(fā)的乖巧懂事，不但聰明伶俐，小小的人兒還知道幫爺爺奶奶做家務(wù)。每天傍晚，看到媽媽下班回來，都知道把給媽媽留的飯菜端出來，并讓媽媽洗手后再吃。知道媽媽天天辛苦，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要幫媽媽揉揉肩捶捶背，并向媽媽匯報和爺爺奶奶在家這一天的所見所聞，那一時刻，也是她母女倆最為開心幸福的時候，有好多次，她都是讓女兒哄著摟著，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同樣，隨著女兒的日漸懂事，她不斷的追問爸爸為什么還不回家？“媽媽，爸爸為什么還不回來呀？他不知道寶寶想他了嗎？他不喜歡寶寶嗎？”每到這個時候，她都異常的難過，還不得不強顏歡笑、想方設(shè)法的去編、去騙、去岔開話題，告訴她：爸爸在很遠(yuǎn)的地方當(dāng)兵站崗，那個地方需要爸爸，爸爸現(xiàn)在沒有假期，要過幾年才能回家看寶寶。三歲四歲的時候，這些招數(shù)都好用，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她越發(fā)追問的頻繁，尤其是看到別的小朋友賴在爸爸的懷里撒嬌時，小小人兒便一下子沉默安靜下來，眼里明顯流露出一股強烈的羨慕嫉妒之情，明顯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與委屈。這時候，她只好默默地把孩子領(lǐng)回家，念她以爸爸語氣寫給女兒的信。每次寶寶聽完“爸爸”的來信，她都會高興好幾天。從那以后，盼望爸爸的來信倒成了年幼無知的女兒唯一念念不忘的事情。
　　 每次夜深人靜提筆給女兒寫信時，她那孤寂的靈魂等于去煉獄又輪回了一次，成天故意壓抑對丈夫的思念之情就像潮水決堤般不可遏抑地漫卷上來，內(nèi)心尚未愈合的傷口，隨著信紙的展開、文字的流出，再一次次的撕裂開來，既有錐心的痛楚，也有甜蜜的回憶……她哪天不是和女兒一樣思念著她的爸爸。而每一次看到女兒聽完“爸爸”的來信，高興得又蹦又跳手舞足蹈時，她又感到無比的心酸與欣慰，要是建國安在，若真的是他任務(wù)在身不能回家，迫不得已自己替他寫給女兒寫信該有多好；要是建國安在，看到如此活潑可愛的寶寶，該有多么的高興！
　　 寶寶五歲那年的十一假期，哥哥和嫂子們要帶兩個小侄子去市區(qū)公園游玩，想讓她把寶寶帶上一塊去，李佳緣考慮到孩子長這么大了，自己一次也沒帶她出去玩過，正好自己單位放假，公公婆婆也鼓勵她，讓她帶孩子出去玩玩，于是，她興致勃勃地把寶寶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個小公主似的，和哥嫂們來到了公園。也許是第一次接觸城里的這些東西，小丫頭和兩個哥哥看什么都覺得新奇，玩什么都是大喊大叫的。那天，寶寶和兩個哥哥玩得特別的開心，什么蹺蹺板，碰碰車，過山車之類的，凡是他們能玩的都玩了個遍。聽著幾個孩子瘋狂無忌的叫喊聲，看到他們那興奮的鮮花一樣綻放的笑臉，李佳緣的心情也被感染得一如那天的天氣——明媚爽朗！她心里想，今后一定要多帶孩子出來玩玩。
　　 就在他們意猶未盡走出公園大門時，遇到一位一身戎裝的年輕軍人帶著老婆孩子站在那里，好像在等什么人。當(dāng)小寶寶看到那位軍人的時候，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再也挪不開了。停頓了一會，突然，嘴里喊著爸爸，飛快的朝那個軍人跑去，等李佳緣反應(yīng)過來，她已經(jīng)跑到了年輕軍人的面前，仰起小臉，直直的瞅著，嘴里念念有詞，不停的喊著爸爸、爸爸，弄得軍人夫婦一愣，一臉疑惑。李佳緣趕緊過去把女兒抱了起來，向人家連說：“對不起，是孩子認(rèn)錯人了?！倍幌蚬郧陕犜挼膶殞毜谝淮魏蛬寢屗Ｆ鹆藵娰?，大哭大喊的不愿意離開，搞得李佳緣異常尷尬，又羞又氣的朝女兒屁股打了兩巴掌。小丫頭更是委屈得嚎啕大哭，不停的哭喊著：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李佳緣的哥嫂近前和軍人夫婦解釋了一番，明了因由的軍人，不由得把寶寶抱了過去，擦著小丫頭的眼淚，告訴她：他是寶寶爸爸的戰(zhàn)友，和她爸爸一起當(dāng)兵呢，這次是叔叔回來看妹妹的，下次就是寶寶爸爸回家看寶寶了，并告訴寶寶，回去后一定告訴寶寶爸爸，就說寶寶在家想他了，讓他一定早點回家。沒辦法，他們只能用善意的謊言，慰劑這幼小的心靈。也怪了，寶寶和這個軍人一點都不陌生，到人家懷里立馬止住了哭聲，極其安靜的享受著軍人叔叔的安撫與疼惜。最后，兩家人又在一起合了一張影，寶寶才情愿地離開。這張合影也成了母女倆一次溫馨傷感而又心酸浪漫的記憶。
　　
　　 二、
　　 日子平靜倒也過得飛快，李佳緣努力的工作著，拿著微薄的工資，爺爺奶奶費心費力、精心伺候著自留地，又喂養(yǎng)了一頭豬和一些雞鴨，一年下來也有些許收入。一家四口雖然度日維艱卻也能混個溫飽無虞，吃穿不愁?？删驮趯殞毐称饡鼊偵弦荒昙壍臅r候，厄運再一次的降臨這個苦難的家庭——奶奶因為糖尿病時間長了，造成腎功能衰竭，而且還是雙目幾近失明。老太太知道自己的病情，清楚家里經(jīng)濟(jì)狀況，更明白兒媳婦的難處，死活不同意去醫(yī)院就醫(yī)。但是，李佳緣怎么忍心看著婆婆被病魔折磨而不給她醫(yī)治呢？她哭求著老人家，最后強制性的把老太太送進(jìn)了醫(yī)院。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病情不見好轉(zhuǎn)，老太太說啥也要回家，不愿意在醫(yī)院呆了。
　　 一天早晨，老太太把佳緣叫到了病床前，拉著她手吃力地說：“孩子，娘也舍不得離開你們??！可是，娘的病娘自己知道，你是有再多的錢也治不好的啊，又何必花這個冤枉錢給醫(yī)院呢？你看，建國他爸也是個病簍子，一年到頭的花錢，寶寶上學(xué)了需要花錢，你一個弱女子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行啊！可惜建國命短，無福享受你這樣的好媳婦……”說著說著老太太已是淚如雨下：“我走后，她爺爺還需要你的照顧，是我們老陳家對不住你啊……你看看要是遇到合適的人家，就再走一家吧，要不真的太苦了你!”說完這些，老太太已是泣不成聲。
　　 “娘啊，建國不在，照顧好您們是我做兒媳應(yīng)當(dāng)，您活著，我們心里就踏實，您要是撒手走了，讓我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磕铩?”婆媳倆抱頭痛哭。
　　 “佳緣，再怎么折騰，娘也沒幾天活頭了，你就把娘弄回家吧，我還能多看我寶貝孫女幾眼，娘從家里走心里也安?！敝髦未蠓蛞捕啻胃嬖V李佳緣，老太太已經(jīng)病入膏肓，應(yīng)及早準(zhǔn)備后事，實在沒法，她只好無奈的把婆婆接回家中。
　　 回到家里的第三天，老太太便溘然長逝。這次把老太太送進(jìn)醫(yī)院不但花光了李佳緣手里僅有的一點積蓄，還向兩個嫂子借了一些錢。就連老太太入土安葬的費用都是她父兄幫助的。在她父兄及眾鄉(xiāng)親的幫助下，婆婆才得以風(fēng)光下葬。
　　 出殯的那天早上，一向沉默寡言、傲骨錚錚的公公——那個在朝鮮戰(zhàn)場上流血、流汗卻從未流淚的老英雄；那個即使接到兒子陣亡通知書都能夠坦然面對的老英雄；那個成天受病痛折磨，一生貧困如洗卻甘之如飴的老英雄，此時，卻禁不住的老淚縱橫、涕泗長流。回想老伴陪自己走過的風(fēng)雨坎坷路，回想老伴幾十年如一日為這個家辛勤操持，何曾有過一天的物質(zhì)享受？不禁悲從中來，愧恨難當(dāng)。老伴走后沒幾天，他也大病了一場。
　　 給婆婆燒完五七的第二天，公公便讓她把父母、哥哥、嫂子都請到家里來，讓她炒了幾個菜，并讓佳緣的侄子帶寶寶出去玩。酒菜上齊后，公公鄭重的舉起酒杯對李佳緣的父親說：“老兄弟，時至今日，我也沒有后悔讓建國參軍上陣殺敵，他能為國捐軀那是我老陳家的無上榮光，我一直為有建國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與自豪。可是，反過來說，假如建國安在，我陳家也不會落迫如斯，連他母親入土安葬都要仰賴你們一家，今天我向你們?nèi)冶硎靖兄x!”說完便干了杯中之酒，接著又向李佳緣的父母深深地鞠了一躬。李佳緣的父母趕忙站起來還禮，被他擺手制止?！叭缃瘢▏吡?，他的母親也走了，寶寶尚小，我又如此殘軀，我們老少三代的負(fù)擔(dān)全部壓在佳緣一個弱女子身上，這對她太不公平，今兒你們都在，我真心希望你們?yōu)榧丫壍膶砜紤]考慮。”說完，老英雄虎目蘊淚的又要干了杯中之酒。
　　 站在一旁的李佳緣再也受不了從未向人低頭的老公公如此說話，撲通一聲跪倒：“爸!您怎么這么說話??？您這是要趕我走嗎？我可是建國明媒正娶的妻子，他走了，由我來撐起這個家不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嗎？我們是一家人，說什么公平不公平??！至于我受點累又算得了什么呢？建國他年紀(jì)輕輕的就長眠于冰冷的地下，我不是還有您和寶寶嗎？我不是還有父母兄嫂和可愛的侄子們嗎？我不是還可以呼吸新鮮空氣還可以享受溫暖的陽光嗎？只要您們都好好的，只要寶寶健康的成長，我還奢求什么呢？爸……！您不要趕我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