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霞姑(小說)
“等等你就急死了?!我等了好半天才輪到我,按照排隊的次序看病,這是多年來的規(guī)矩,況且今天已經二十六了,還有三天就要過年,我也急得很,家里有許多活等著我呢,你娃難道今天就死?”
這聲聲尖銳刺耳的吼聲,瞬間讓略顯糟雜的院子安靜下來了。父親停下診脈,耐心地解釋道:“我這里看病,多年來的規(guī)矩就是按照到來的先后次序進行,可今天這個病人情況非常特殊,娃只有七、八歲,咳嗽厲害,又發(fā)高燒,急需用藥先退燒,要不然就會有生命危險的,本來這會輪到給你看病,你就讓他們一步吧!”母親也在一旁趕緊圓場:“他家離我們遠,路上雪水多,又不好走,娃他爸把娃背著七八里路來看病,這么遠路程也不容易,你家里離得近,就先給娃看病吧,況且你得的是慢性病,你早點吃完晚飯來,給你慢慢診脈抓藥。”后面等候的人也紛紛出言勸解。
我趕緊熄滅灶臺里的柴火,跑出廚房,只見一個熟悉的女人背影,在堆滿積雪的院子里僅有的一塊空地上,雙手叉腰,雙腳不停地跺著,頭顱揚起,嘴里不停地嘟囔著,接著右手緊捏鼻梁,一股鼻涕隨著手臂的向下用力,化作弧形,“啪”地一聲鉆進了雪堆。藥房里外等待看病的十幾個人,眼角齊刷刷地露出鄙夷的神色,接著就是一陣哄堂大笑,瞬間,枯躁的等待一下子有了生氣。
我奔過去,用我的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將一個熱乎乎的肉丸子塞進她的嘴里,她沒有來得及看我,只是說道:“肉丸子好吃!這是翠芳的味道,在我的半生中,吃過的丸子好多好多,只有翠芳炸出的丸子是這個味道,嗯,難道翠芳給你傳手藝了?”一邊問著,一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藥房里面,看看父親給那個小娃娃的病看的咋樣了,似乎害怕別人不守規(guī)矩插隊。
“我就是翠芳,趕緊去廚房吃丸子走,還有油餅、果果,都是你小時候喜歡吃的?!彼慌ゎ^,臉蛋幾乎貼在我的臉上,“??!真的是翠芳,我可以不炸丸子了!”那一只粗糙的大手,把我的手握得死死的,拽著我,大步跨進了廚房。此刻,院子里一下子又恢復了起初的模樣。
翠芳,是我的小名。因為我們三輩人就出現了我第一個女孩,父親給我解釋:翠是美玉,芳是流芳百世的意思。祖父弟兄四人沒有姐妹,父親弟兄三人沒有姐妹,從他們給我起的名字,可想而知在家中他們把我視如珍寶。
父親從十七歲開始,跟從我們天水當地的名醫(yī)學醫(yī),從醫(yī)一輩子,在我們十里八鄉(xiāng)算是個很有名氣的老中醫(yī),前些年退休后,在家里開了個小診所,平日里由于找他的病人很多,所以看病的時候,一般情況下就按照排隊的次序進行。當然,特殊情況還得特殊處理,大凡明事理的人都會體諒個別特殊病人的難處。
沖進廚房的她,癡癡地望著一大盆肉丸子,一只手抓了一把,盡情地往嘴里塞,單薄的腮幫子,活像一只鼓氣的癩蛤蟆。我仔細端詳她,凸出的顴骨,額頭上幾道溝壑里填滿了廉價的脂粉,就連扯得成一條細線的眉毛里,都被極不均勻地覆蓋有厚厚的一層霜,臉上兩餅參差不齊的紅色,就更顯得突兀了。臃腫的上身,一件很短的上衣艱難抵擋著冬日的寒氣,褲子蹦得緊緊的,頭發(fā)剪得很短很短,但這身裝束卻讓人怎么也不愿將她和干練聯想起來。
她說著笑著,嘴里被丸子塞得滿滿,嘴角流出的油漸漸匯成一條銀線,打了幾個嗝,咳嗽了幾下,幾粒丸子渣直接飛到我的臉上。曾經在我記憶長河里溫柔且可愛的她,此刻竟讓我無比的陌生。
我面前的,就是二十八年里朝思暮想的霞姑。
霞姑,是親房爺爺家的女子,按輩分我叫她姑姑,但是因為她年齡比我小一歲,加之我們是無話不談的發(fā)小,所以我感覺直呼其名是最親切不過了。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霞姑名如其人,清純絢麗,又如傍晚出現的一道彩霞那么驚艷靚麗。圓圓的臉蛋上時不時泛起紅暈,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從不放聲大笑,不高聲說話,舉止文雅,即便是打噴嚏咳嗽,都是捂著嘴,頭轉過去。為人天真活潑,人又乖,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人多處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有靈性。我們相處時,動不動她把臉蛋貼在我的臉蛋上,把我抱進她的懷里,潺潺的、綿綿的,像一溪清泉。記憶中的她,顴骨沒有這么高,嘴皮也不是這么薄。瞅著她,這時候,我的腦海里突然閃現出了好多畫面……
小時候我和霞姑,還有同齡的許多朋友,老鷹捉小雞、過家家……還有,我們相互所見的種種,小米大的事都不會瞞著,見面都就一口氣倒出。
一切顯得那么平靜而歡鬧,所有每個日子都在這種單純里過去。這些游戲和歡鬧持續(xù)了幾年之后,就陸續(xù)進了學堂。霞姑比我低一級,只上了小學二年級就輟學了,我堅持著我的學業(yè),她在家?guī)透改父赊r活做家務。星期天,對我來說很難得,便是我和她約會的時光,所以我非常珍惜,也總是在大人面前找借口出門,和她呆多半天,甚至一整天。
春光明媚,草長鶯飛。她帶我去山間采野花,我歡喜那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會爬上杏樹摘小小的綠色的杏子,那杏子只要一放到嘴里,一股綠色的酸水便流出,現在只要一回想起春天的酸杏,嘴里的酸水不由得就流了出來。當然,最感興趣的是爬上柳樹了。霞姑手巧,將柳條折斷,做成一寸左右長的小截,用手將嫩嫩的樹皮一擰,書皮和枝干就分開了,再將樹皮一端的外邊一層皮用小刀刮去5毫米左右,將這頭放進嘴里一吹,便響起來,這就是柳笛,我們當地人叫“咪咪”,也叫“咪喇”。柳笛是我們那個時代的孩子難得的玩具,一般女孩子不會做,而霞姑做起來得心應手。每當吹起她做的柳笛,有人夸獎她時,她抿著嘴一句話不說,能看出來她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我對于柳笛興致很好,甚至有時候,我抱膝坐在月光下,聽她吹柳笛至深夜,才離開她安睡。
烈日當空,驕陽似火。午后,我們去河壩,坐在河邊石頭上洗衣服。說是洗衣服,其實是借洗衣服的名,看到沒人的時候,我們帶著一分野性的生氣,脫掉衣服,只留內褲,直接就鉆到有半米深的河里,學著大孩子們游泳的動作。后來這件事讓母親發(fā)現了,老是擔心我的安危,所以只要我提出去河壩洗衣服,她就知道我真正想干的事,只要我后腳跟一出門,她前腳跟就跟上,而且她赤裸裸坐在我身邊,讓我沒有了自由。于是,我和霞姑商量,偷偷的上樹掏鳥,只要一看見老麻雀從樹上一飛走,霞姑就立刻動身上樹,將那樹上鳥窩里等待母親喂食的小麻雀裝進衣兜,溜下樹,回家把它埋進炕洞里或者剛做過飯的灶火里,待燒熟給我剝著吃肉,那種香死人的味道,至今沒有能比過的。有時候捉螞蚱,用新麥稈編成一個小籠子,將螞蚱放進去,掛在院子的墻壁上,塞進去一些菜葉,螞蚱會發(fā)出美妙的叫聲。
金風送爽,瓜果飄香。我們在田地里摘菜的同時,偷偷刨幾個洋芋,或掰幾個玉米棒,放在籃子里面,用菜蓋的嚴嚴實實的做掩護,找一個僻靜地方,用土疙瘩壘一個坑,拾一些柴禾,火柴一點,就燒著吃。菜摘了,吃好了,我們就在田野里唱戲。霞姑唱起戲來,聲音既極柔和又剛毅,快樂中又微帶戲劇中的憂郁。一旦碰上熟人出沒在田埂間,有人夸獎她戲唱得好時,霞姑會嗤的一笑,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傲嬌。盡是望著別人,眼睛光光的如同水晶球,沒有多話。那時候大人總是叮嚀我們,不能禍害別人的莊稼,但是饞嘴的我們相當叛逆,每次偷吃了回家,大人都能從黑黑的嘴巴看出破綻,而自認為聰明的我還是沒有擦嘴的習慣而露了馬腳。因為經常去田里偷,燒著吃,我挨得大人的打罵也不少,但是屢教不改。即便是霞姑因為我挨打了,她從不頂嘴,也不解釋而勉強笑。雖然經常挨打挨罵,但我很放肆的一味慫恿霞姑一塊去偷,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極其艱苦的歲月里,我也沒有把嘴虧著。
冰天雪地,寒氣襲人。北風吹著口哨飛奔而來,給河灘披上了美麗的銀沙,河面被凍得硬硬的,結了厚厚的冰,我們在河面上堆雪人、打雪仗,滑冰……有時候滑冰正高興時,不料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摔了一跤,好一會才爬起來,雖然感覺有些疼痛,帶給我們的卻是快樂和開心。也可以坐在滑板上在鋪滿厚雪的斜坡上滑雪,霞姑把家里閑置的平整的小木板釘在一起,用小鋸子劇成正方形,四個角的底部下面安裝四個滑輪,坐在滑板上,她將我輕輕一推,我隨滑板在傾斜的雪路上向前滑動,照樣可以感受滑雪的樂趣。所以,我們很期待下雪,期盼歸期盼,但是我們都是有責任的,每天抽時間必須掃一些樹葉,燒土炕,西北的農村就這樣,冬天只要有熱炕睡,不會太凍著。
即便是正常上學的日子,有時候放學了她約我去河堤上走走。我們背靠背坐在河灘上,望著腳下流淌的河水,我們籌劃未來,傾心說出自己的擇偶標準,霞姑說:“我喜歡白面書生……”我說:“我喜歡粗獷高大、大胡子……”于是我倆又抱在一起“哈哈”大笑。每當夕陽快落下山的時候,看著天上最后一點紅云,聽著河壩來來往往的雜亂聲音,心中不時升起絲絲的凄涼,少年終究還是知曉愁滋味??!
時光就這樣流逝著,我考進了我們老家的天水師院,她外出打工,認識了男友,如愿找到了一個她夢想中的白面小生,他們經過長期交往相互了解,終于成為一對伉儷。命運也善待我,在大學里,我也如愿遇到了我心中的白馬王子,一個來自平涼的,身高1米78、滿臉大胡子的小伙子,他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現在的丈夫。
可惜大學畢業(yè)后,我和對象來到了隴南成縣工作。和霞姑見面的機會就太少了。工作一年我結婚了,臨近春節(jié)回老家,恰逢她出嫁,結婚那天,我也扮演娘家人的角色,隨同眾人去她婆家,這是我來到隴南工作后,和她的第一次見面,看著她和如意郎君結婚,我格外開心。那天,她抱著我一直偷偷地笑,笑得那么燦爛那么溫柔??傊?,在我的印象里,霞姑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都是溫柔的。
我倆的第二次見面,是在結婚一年之后。我倆都生了兒子,在兒子快要一歲時的那個暑假,我回到老家,恰逢她也回來轉娘家小住幾天??粗媲皟蓚€可愛的孩子,我倆又幸福地擁在一起。
再后來,雖然我經?;乩霞?,在母親跟前多次問起霞姑,感覺母親對我的問題總是遮遮掩掩,隨意應付我一聲,只是說她忙,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母親才說了實情:她違背計劃生育政策,又偷著生了兩個兒子,一共三個兒子,負擔重,生活壓力大,為了排解壓力,好上了打麻將,有時候夜不歸宿,啥也不管,把孩子扔給婆婆,時間長了婆婆對她意見紛紛。她那丈夫不但懶,而且嗜酒如命,爛醉了就對她又打又罵……
不過一切皆在時間中不斷地發(fā)生變化,這一切的一切,也因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把那安靜的空氣完全打破了。
前年冬季,若不是老父親在省城蘭州住院,我請假回來,真不相信我生命中的霞姑,歷經多年之后,確切地說,二十五年之后,竟然是那么陌生。
一個灰蒙蒙的早晨,我叮囑好母親,坐上一個小面包車去天水南站準備坐高鐵,下車時由于人擁擠,眼前出現了令人難以相信的一幕:一個行動不便的白發(fā)老人不小心踩了一個女人的一只腳,那女人把老人一把抓到下車附近的橋邊,不依不饒,一只手叉在腰間,做出了一個茶壺動作,呵斥道:“老不死的,你眼睛瞎了嗎?”任憑老人如何解釋如何道歉,她還是不理,最終訛了老人五元錢,樂滋滋地,給周圍的人說:“還能吃一碗飯!”我有意識地走近一看,結果是霞姑,我不禁黯然神傷,打了幾個寒顫,只是和她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種莫名的失落感,也夾雜著強烈的陌生感,老覺得我認錯了人,我生命中的霞姑,從來不罵人的,溫柔地就像露水里的花。
此后的日子里,我盡量不再去想她,也不想回憶這件事。一個在我生命中,活生生存在的人,我不敢相信我的直覺和我的所見。
看著眼前的她,我內心異常的酸楚。她吃了一些丸子,我給她裝了一小袋子油餅、果果,又裝了一小袋丸子,讓她帶回去。
黃昏時分,霞姑又來到了我家,父親給她把脈抓藥,叮嚀她盡量不要動氣,她卻一個勁地詛咒已故的婆婆:“老不死的,活著的時候,對我不好,把我差點氣死了……”一會兒又數落大兒媳不聽話,愛打扮……
眼前的霞姑,似乎離我很近,卻好像又離我很遠很遠,無法看清。
我也知道,變化是世間的常態(tài),但我從不相信世事冥冥中已注定,翻天覆地的改革浪潮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曾經的我們都是寒門學子,只不過我的父輩母輩在艱難的那段歲月,給了我蛻變的機會,我也抓住了這唯一的機會;而霞姑,卻不得不走向數億人民走著的亙古之路。在自己負重前行時,又遇人不淑,只能在生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久而久之,就活成了如今的“面目全非”。面對此時的她,我沒有竊竊自喜,只是慶幸自己主宰了自己的生活。而她,囿于生活的牢籠,在怨天尤人中迷失了方向,喪失了自我。
我知道,再想擁有小時候的天真爛漫,只能是一種心靈上的欲望,而這種欲望,被抑制著,堵塞著。我懷疑她受過或者經歷過什么刺激,以及在這種刺激之下,藏了多少悲劇。
小時候的霞姑,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因此她分享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如今的霞姑,卻是個最不快樂的人,因此她也把不快樂分享給了人們!
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只是在這黃昏中帶著些許單薄和凄涼。
天,慢慢地黑下來,一切那么靜。
我把自己關進屋子里,偷偷地哭。
我的哭聲穿透了墻壁,朝向門外的一條路,朝著走向她家的一條路——那是她離去的方向。
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寒風掠過樹梢,沒有月亮的夜晚,只有雪光照著她前行。
我突然感覺到非常冷,寂寞襲上心來。
夜里,我做了一個夢:眼前展開一片河灘來,晚霞像一塊紅綢子,映紅了天空的臉,河堤上,出現了兩個身影,手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