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故鄉(xiāng)的土炕(散文)
土炕,在故鄉(xiāng)人的眼里如同天堂。鄉(xiāng)親們在日復一日的辛苦勞作后,晚上躺在土炕上酣然入夢,在土炕上繁衍后代,在土炕上喜怒哀樂,又在土炕上慢慢地老去。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黃土高原丘陵溝壑地帶,那里的氣溫相對偏寒。每當冬季來臨時,家家戶戶就開始燒土炕。老婆娃娃成天窩在暖烘烘的炕頭上,吃喝說笑做針線,即便來了客人,也會坐在炕頭與主人談天說地話家常。
故鄉(xiāng)的土炕源于哪朝哪代,無從考究。但我知道祖祖輩輩都擁有一面寬大敞亮的土炕,它占據(jù)了屋子的主要位置,比普通床位大兩倍還不止。土炕最大的優(yōu)點是花錢少,砌壘容易,冬暖夏涼,睡著舒坦。但要砌壘一個受熱面廣、煙火順暢的土炕,那還是要費一番功夫的。鄉(xiāng)鄰們一般在房子或窯洞建好后就開始建炕,也習慣叫“盤炕”。盤炕有“盤”的講究,要緊挨門窗,兩邊或三邊與實墻連體?!氨P”的時候,要先用胡基(土坯)和泥漿砌壘出若干個承重基柱,在基柱之間留有一定的空間,煙道的走向要像蟒蛇一樣盤來盤去,占滿整個炕面。接下來根據(jù)炕面的大小,在炕沿最下方留一個或兩個炕口,用以添加柴火。整個框架成型后,在基柱和實體墻上蓬上一排排胳膊粗的木椽,涂抹上一層麥秸泥,泥的厚度適中,均勻平展,堅實耐用,更要能承受住孩子們在炕面上的蹦蹦跳跳。新炕盤好后,還要經(jīng)過漫長的陰干和煙火熏銬,等到炕的里外徹底干透時,再在炕面鋪上蘆席、毛氈、棉褥等,才可高枕無憂。
那時,日子過得都很艱難恓惶,普通人家盤的炕沒有炕沿和護欄,炕面上鋪了半張?zhí)J葦席,炕墻沒有裝飾,幾張舊報紙當作“圍裙”。一燒炕,煙火伴隨著土腥味直鉆鼻孔,讓人真正體會到了土炕的“味道”?,F(xiàn)在鄉(xiāng)鄰們?nèi)兆佣几辉A?,雖然還睡在土炕上,但裝飾的非?!昂廊A”,炕面用水泥涂抹一層,炕沿換上了一拃寬、兩寸厚的實木或石材,哪怕是用青磚做的炕沿,也要用水泥包裹一層,上面刷上透亮的油漆。灶與炕的接連處被雕刻精細的護欄一分為二,炕裙出現(xiàn)了木板、瓷品、布衣和色彩絢麗的噴繪、貼畫,看上去十分喜慶美觀。最為顯山露水的是炕面上多了牛羊毛條氈、薄厚適中的褥墊和鮮艷的床單。睡在上面綿軟、不硌人,但總覺得少了點兒時鄉(xiāng)村那種煙火泥土的氣息。
故鄉(xiāng)的土炕大多連著做飯的灶膛,俗稱“鍋連炕”。灶膛可以做飯燒水,土炕可以取暖。一日三餐,灶膛的煙火順著曲里拐彎的炕洞繞來繞去,炊煙從屋頂上的煙囪竄出,裊裊升上冰冷的蒼穹。如果遇到寒冷的天氣,晚飯前再用苞谷桿、大豆桿或麥谷糠之類的紫禾加燒一次,炕的熱度可以保持到天明,一家人睡在熱熱乎乎的炕面上,說說笑笑,愜意得很。
兒時,我經(jīng)常看到母親踮著小腳,從柴草堆攬回幾筐碎柴禾倒在炕門口,然后雙膝跪地,用雙手捧起柴禾團,一點一點地填進炕洞里,又俯下身子,兩手趴著炕門,一口接著一口,“噗—噗—”地吹炕洞里的余火,一直吹到星星之火開始燎原了才停了下來。遇到大風天氣時,煙囪的回風往往會竄到炕洞里,母親吹著吹著,就會被反竄的濃煙嗆得咳嗽不止,不停地擦拭眼淚。對盤炕、燒炕有一定經(jīng)驗的父親,慢騰騰地從凳子上起身,數(shù)落起母親,那有你這樣燒炕的?起來讓我看一下。父親有嚴重的風濕關節(jié)病,無法下跪,只能貓著腰向炕洞里瞅,順手將炕門堵上,隨后又找來一些爛棉絮把炕門四周的縫隙塞嚴實。我好奇地問父親,炕門都堵上了,柴禾能燃起來嗎?父親說,炕洞里有煙霧,說明柴禾在陰燃,煙囪里的回風總有停下來的時候,等一會就會火會著起來了。父親的話很靈驗,不到一袋煙的功夫,炕洞里的柴火果然燃起來了。
那時候家里窮,火柴得節(jié)省著用,母親寧肯受一點罪,也不愿多劃一根火柴。家里做飯、燒炕的火種都是母親飯后,用摻有土灰的谷糠、碎柴禾渣覆蓋在灶膛或炕洞的熱灰上面保留下來的,做飯、燒炕時再用細微的雜草點燃。
母親每次把炕燒得熱乎乎,既使外邊冰天雪地,屋子里卻溫暖如春。尤其是坐在炕上時,你會感覺到那絲絲縷縷的熱度慢慢地滲進肌膚,而一天的勞累、疲乏,甚至艱辛、心酸的事兒也被熱炕稀釋和淡化了。那時,誰家大人小孩看個頭疼腦熱的小病,請來赤腳醫(yī)生,臨了丟下一句話,受寒了,趴在熱炕上好好暖暖就好了。我們小孩子有時肚子不舒服,母親就和赤腳醫(yī)生說的一樣,讓趕緊到炕上趴一會兒,把肚子里的寒氣憋出來就好了。
童年時,我特別戀炕,大冬天的早晨不愿意從熱乎乎的炕上爬起,到了晚上早早就龜縮在了炕頭上。每次放學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脫鞋上炕,暖和凍僵的小手、小腳。即使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也把炕作為與小伙伴們打鬧取樂、書寫作業(yè)的場所,似乎離了炕就沒有吸引我的地方了。
土炕是故鄉(xiāng)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平臺。除了吃飯睡覺,還在炕上釀制米酒、黃酒,在炕上發(fā)面團、包餃子,在炕上生豆芽、晾曬食物。母親常常在炕頭上為我們納鞋底、縫補衣服,一坐大半天。尤其是年關前幾天,徹夜為我們趕制新衣裳,累得腰酸背疼。無數(shù)次我從夜里醒來,炕頭上做活的母親籠罩在一片桔黃色的光暈里。
寒冷的冬季,家人用炕洞里的熱灰烤出的紅苕、土豆、蒸饃、包子,表皮焦黃,內(nèi)瓤沙軟,吃起來有一股泥土和煙火的芳香。記得爺爺在世時,最愛吃炕洞里熏烤的羊腰子、豬腰子,他說炕洞里燒烤出的東西比鐵禍燉的好吃,也沒有醒臭味。那個年代,家里買不起醒葷的食物,爺爺在給大集體飼養(yǎng)的牲畜敲閹時,將羊的外腰子帶回家,在灶膛或炕洞里烤熟后,再撒上一些食鹽和辣椒面,爺爺吃得滿面笑容,山羊胡子也隨著下巴一翹一翹的。
故鄉(xiāng)的土炕也是待客的重要場所。家里來了客人,只要進了堂屋,主人都會禮讓炕上就坐。但是,坐炕是有講究的,家里來了重要客人或長者才能坐到炕的中央,其他的只能按長幼次序在兩邊落座。但一般重要的客人,不管年齡大小,主人都會請到上首,以示敬重和熱情。在故鄉(xiāng),那些年輕的客人都懂得這些不成文的規(guī)矩,自然而然地把炕的中間位置留給了主家的長者,而自已卻緊挨著主家老者而坐。
土炕是最誘人和熱鬧的地方。親朋好友時常圍坐在熱炕上,或打牌下棋,或吹牛閑聊,或談論家事公事,都會聚集在炕頭上。特別是春節(jié)期間,炕上的人流不斷,從除夕到正月十五,一張四方盤擺在土炕中央,守歲、拜年,舉杯把盞,通宵達旦,好不熱鬧。尤其是大年初一,村鄰拜年的人接連不斷,在炕沿下向主家老人磕三個頭后,與主家人盤腿坐在炕上,吃肉喝酒,互相祝福。有時炕頭上的人容納不下了,就先緊著年齡大的就坐,婦女、孩子都站在炕下,吃糖嗑瓜子,看熱鬧……
隨著時代的變更,故鄉(xiāng)的一些年輕人開始睡上了“席夢思”,家里做飯、取暖也換上了電磁爐、鐵皮火爐。但大多數(shù)年老者仍然不愿離開那“一畝三分地”,因為炕是他們的根,唯有炕才是煙火人家,才是他們真正的歸屬。
如今我在城里已生活了幾十年,也睡著高檔席夢思,但故鄉(xiāng)溫暖的土炕總是潛入我的夢中,牽絆著我的心。它不僅是鄉(xiāng)情的承載,更鐫刻了我滿滿的回憶。母親的愛撫,父親的鼾聲,兒時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