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大地生靈:鴉噪
一
大雪總要伴隨著黑夜一起降臨,那個雪夜的黑暗便是疊加而成的。山野蕭森,森林靜穆,這是只有大雪到來,才有的寂靜。大雪是天宇間徐徐落下的厚棉,捂蓋住不愿意入睡的精靈們,都靜悄悄地閉上眼,去夢那些屬于自己的美景。
雪積壓在枝頭上,時有枯枝折斷的聲音傳來。松柏枝葉稠密些,便接來滿滿當當,粗枝也不能太多負重,卻是很柔韌的樣子,彎曲下枝條,下垂著,卻不是向上斗拱起來那般氣派了。
我于殘夢之中醒來,微明映窗,感覺是非同尋常的皎潔月色。近窗看去,一派潔白照亮了黑暗,才知是大雪降臨。推門而出,細細的雪粉落下的速度極快,并伴有細微的簌簌之聲。森林陰沉沉,愈發(fā)顯得厚重,山嶺以高絕的姿態(tài),橫亙在視野里。
天色漸明,大雪埋掩住即將到來的黎明,整個世界便有了別樣的通透質感。我的管護站,在此時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嚴正感,被裹了一身潔白的棉袍。兩個窗,一扇門,萌萌地,像一張小媚臉,笑瞇瞇地可愛。融入山野,與森林相通,就連我在雪地里站久了,也被飄落的雪所裝飾著,一身的皚白,心靈間被潔白所幻化著,便有了純潔的精魂。
遠遠地傳來了幾聲鴉鳴,卻不覺得它們的聒噪。此時,這聲音是唯一的聲音,從雪幕里穿透過來,讓人覺得聲音已經(jīng)被修飾過了,顯得異常入心。我的腦子里很意外地沒有排斥這個聲音,也就想象不到那黑黑的影子,還有什么邪惡。
信步走去山野間,雪的空間愈發(fā)緊密,順帶把思想的寬泛也擠窄,腦子里的文字便一個個地蹦出來,來到這樣自由的天地里,手牽手,主動排成一行,接受著我的檢閱。
“撲棱”一聲炸響,嚇得文字們四散奔逃。這聲音就在身邊響起,小心肝在瞬間激烈地顫動著,那個身影迅疾飛去,投入不遠的森林。“斐耶楞古”,這種鳥有個滿語的名字,諧音直譯而來的名字便是“飛龍”。它還有一個學名,花尾榛雞。它從雪中飛起,固然是因為我的驚擾,也與它的生活習性有關。雪下的大了,下的厚了,蓋住了所有,它便施展開地道戰(zhàn)戰(zhàn)法,打洞到厚雪深處去覓食。
此時它身上的毛色,已然從一身落葉的枯黃,變成白雪的白,仿佛是過于親近白雪所致。它能成為一只名副其實的雪鳥,也是在迎合著季節(jié)的變換。飛龍飛龍,一只鳥怎么會和龍混淆在一起?難道它的身上真的與龍沒有一點點關系嗎?它的爪子上覆蓋著一層鱗片,看起來很像傳說中龍的爪子。神話傳說是人們美好的想象,龍就是美好夢想的結晶體。它的身上集中了許多動物的優(yōu)點,有機的移植,才讓它有了復活的機會。它升騰九天,光華照耀九州的那一刻,我想它的爪子,就是參照了飛龍的爪子。
二
有三五只烏鴉從頭頂飛過,同時還“哇哇”丟下兩聲,我忙抬頭向上啐了一口。
烏鴉在我們這里有著非常不好的惡名,有“喪鳥”之稱。它如果在誰的頭頂飛過,并且叫上兩聲,就意味著有不祥的事情要發(fā)生。要立刻向天空里啐上一口唾沫,意思是可以解除這份不好的預兆。
其實,我是不信這些不實的傳言的。只是,我在林區(qū)里長大的,有些東西便與生俱來。這些東西一直都根植于靈魂深處,是無法剔除的。這隨口一啐,便是習慣性的發(fā)泄。我不禁又陷入沉思,那不就是一只鳥嗎?為什么要背負這樣的惡名?它真的很無辜啊!
這些烏鴉落到不遠的小山崗上。它們的身體壯碩,壓得枝條亂顫,上面的浮雪便滑落下去。一派雪霧升騰而起,彌漫著林間。它們停落在一棵樹上不時地搖搖擺擺,好像是被風刮上去的黑色塑料袋。它們能聚在一起,還是令人矚目的。一只烏鴉沒有什么,一群烏鴉才能展示它們團結互助的共性。那是因為一只烏鴉無法完成的任務,必須要一群烏鴉才能完成。
它的大嘴一張,“哇哇”,幾里地之外就可以聽到。它們都有一個肥大而厚實的喙,大嘴大嘴,名副其實的大嘴,卻沒有鷹嘴的尖銳。大嘴大嘴,名聲在外,便頂了一個“破鑼嘴”的稱號。它們在這里聚集,我便想著,并不簡單了。
三
小山崗是大山嶺的余脈,好像是伸出來的一只長腳板。這里是山嶺與山谷的交匯處,有著不一般的地理條件。這些烏鴉在那里蹲守,自然有它們的道理。它們不時地叫兩聲,讓我聽明白了它們的交流。
“太堅硬了,再軟爛一些才好?!?br />
“是啊,是啊,可是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行呢?”
它們是森林之中有名的清道夫,專吃動物的尸體。它們在那里聚集著,那是因為那里有個秘密,被它們發(fā)現(xiàn)了。盡管天降大雪,還是沒有覆蓋住這個秘密。我倒是覺得,這個秘密在大雪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它們那一雙小黑豆一樣的眼睛,是極其敏銳的,盡管森林茂密,卻遮不住它們的犀利目光。
我本不想去那里,禁不住內(nèi)心的猜想,腳步向那里偏移,也是情不自禁的。我在接近山崗時,烏鴉們知趣地飛去了,它們總是要與我保持一定的距離。它們戀戀不舍,在不遠處盤旋著一會兒,又重新集結到另外一棵樹上,并向這里窺伺著。
那個秘密還沒等我走近,就已經(jīng)暴露出來。那是一只狍子,兩條黃褐色的細腿,黑色的蹄甲,都支棱在外面,好像是一只倒扣著的板凳。我拽著它的一條腿,抖了一下,上面的浮雪便都滑落下來,一只狍子的全身便袒露出來。
這是一只非常年輕的公狍,頭上還沒有長出角來,毛色也要淺的多,一雙眼睛無神地睜開著。肚腹處有個開口,有黑紅的內(nèi)臟已經(jīng)露了出來。烏鴉們經(jīng)過齊心協(xié)力,還是打開了它們的進食通道。這樣的天氣環(huán)境下,獲取食物殊為不易,它們不會放棄這份食物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套在狍子脖子上的鋼絲,是用粗油絲繩制作而成的。這種油絲繩是很常見的,平時在山場里就可以找到。拖拉機集材用這樣的鋼絲繩,用的時間長了,磨損嚴重了,就會被丟棄。這樣被撿來做狍子套,應該是一些鄉(xiāng)民所為,沒有本錢,甚至隨意就可獲取,用來套狍子,是不錯的選擇。
他們這么做,不見得高明。這里畢竟是山腳下,山下常有牛群經(jīng)過,保不住有小牛跑上山坡,中了狍子套。只是這些下套子的人,不一定就是養(yǎng)牛人家所為,這種作繭自縛的道理,他們怎么會不清楚呢?
我把鋼絲套從狍子的脖子上取下來,一邊走,一邊團成一團。套子是要帶走的,免得會被再利用。另外,我去附近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其他套子。
等我走下山崗,那些烏鴉已然迅速地回歸原位。真正的聒噪開始了,而且這樣的聒噪要持續(xù)幾天。這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聲音好吵,讓人有些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