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家的大罩子鐘(小說)
我父母都是農(nóng)民,全家世代居住順義區(qū)北務(wù)村,我是工作以后才定居通州。
從打我記事時起,我家東屋墻柜上從西往東就這樣擺設(shè):插撣子用的喇叭口長脖子撣瓶,裝各種零碎東西頭上有帽子的大肚瓷瓶,上下一樣粗細的帽筒,玻璃罩里好看的花兒盆景,四框黑色底座寬大的長方形帽鏡,那座最高大也是最貴重的大罩子鐘。鐘的東邊離東墻還有兩尺距離的空地方,擺放著很多書,現(xiàn)在的話叫“圖書角”。
也許有人問,那時的農(nóng)民都不讀書不識字,家里偶爾有本書也就是黃歷。你家怎么會有“圖書角”呢?問這話的人是不了解我家,我大哥解放前順義師范畢業(yè),比我大哥小五歲的二哥,在北京我舅舅家讀書,后來和我一樣也大學(xué)畢業(yè)。我爸爸是農(nóng)村少有的識文斷字的“老知識分子了”。我說我爸是“老知識分子”你可千萬別以為我爸家很闊,有家塾,他小時候肯定在家塾里學(xué)習(xí)。錯,我爸小時候在農(nóng)村是頂苦的苦孩子,用那時的話說是“苦核兒”。
我爸小時候,爺爺和大爺爺一起過,雖說不是財主,家境還說的過去,三十多畝地,一頭驢一掛鐵瓦車。我爸六歲的時候,我爺爺死了。我奶奶和我爸娘兒倆,在大家庭里很受氣。實在受不下去了,奶奶帶著我爸爸到北京城給一戶旗人家當使喚人,現(xiàn)在的話叫保姆??汕善烊思业男∩贍敽臀野职滞瑲q,和我爸特別玩兒得來。第二年旗人家的少爺該上學(xué)了,少爺卻不肯單獨去,一定要和我爸一塊兒去。主人也怕孩子單獨上學(xué)受欺負,便讓我爸和少爺一起上學(xué)。這樣過了七八年,我爸大了,我奶奶手里也攢下幾個錢了。我奶奶尋思著過幾年該給我爸娶媳婦了,沒有哪戶人家愿意把閨女許配給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使喚人的兒子,就辭了差事,帶著我爸回北務(wù)老家。在北京呆了幾年,我奶奶長了見識,再說我爸也十幾歲半大小子了,我奶奶便和大爺爺提出分家,分了十畝孬地半掛車和半頭驢。驢和車沒法分開,大爺爺家就折錢給了我奶奶。我奶奶用攢下的錢在我們村的后街置了一塊空地,蓋了五間瓦房買了一頭小驢兒和一輛鐵瓦車,母子倆的生活總算安定下來。
我奶奶是個很有見識的女人,覺得十畝地太少,她一個人差不離就能種了。就在離我們村二里地遠的于菜地村找個木匠師傅,讓我爸跟人家學(xué)木匠。我爸爸識文斷字又心靈手巧,還沒等三年出徒,已經(jīng)是遠近聞名的小李木匠了。不光會做各種家具,還會在家具上繪畫雕花,誰家聘閨女做陪送家具都愛找這對師徒,闊家主蓋房子需要雕梁畫柱的也都找這對師徒。師徒二人很少有在家待著的時候??上野殖鐾降诙陰煾杆懒?。剛出徒的我爸,活兒雖然干得好,可是歲數(shù)小沒師父名氣大,再說好多活兒一個人根本沒法干。我爸的木匠活兒頓時少了許多,一年倒有多半年在家歇著。趁這當兒,我奶奶給我爸娶了媳婦,也就是我媽。
我媽娘家姓孟,是河北三河縣的一戶小地主。說是小地主,沒多少房沒多少地,只書多。我舅舅在家在外念了很多年書以后,在天津達仁堂做事,職務(wù)是監(jiān)制丸散,相當于現(xiàn)在高管吧。記得小時候我家用的雪花膏都是舅舅配制的,每次都是用裝咸菜的小壇兒讓在天津做木匠活的我爸帶回來。舅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那年退休的,每月退休工資一百四十七元,聽他老人家講是全東城區(qū)退休工資最高的。
現(xiàn)在說姥姥家的書。比我舅舅小許多的媽媽出嫁以后,家中就剩下姥姥一個人,她又不識字,這些書幾乎成了媽媽的隨嫁品,每次爸爸套車接姥姥來我家住,和姥姥一同坐車來的就是書。為了裝這些書,爸爸還特意做了一只小坐柜,靠東墻擺著,里邊滿滿的全是書,放不下的便放在墻柜東頭空著的那塊,就是我說的“圖書角”。小坐柜南邊放著一張大紅油漆三屜桌,小坐柜夾在墻柜的“圖書角”和辦公桌之間。坐小坐柜上,想看書從“圖書角”拿,想辦公就趴桌子辦公。我的小學(xué)和初中,除去上學(xué)干活和睡覺,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圖書角”和“辦公桌”之間的小坐柜上度過的。
墻柜上能吸引我的東西除去“圖書角”,就是緊挨著它西邊的那只高大的罩子鐘。
今天,我要和大家講的就是這只大罩子鐘。
我爸的師父有個親兄弟,也就我爸的師叔在天津開旅館,還有幾個商號鋪家。那時我爸師父的老媽還活著,舊時只要老家兒在,兄弟是不能分家的。依我爸師叔的意思全家都搬到天津,他掙的錢養(yǎng)家糊口富富有余,大哥完全不必在家辛辛苦苦種莊稼干木匠活。窮家難舍熱土難離,我?guī)熌滩桓?,師叔只好作罷。既然不分家,師叔的家眷當然還得在老家和長兄一塊兒過。我爸的師父沒兒子,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師叔有四個孩子,都比我爸小。我爸的師父很有長兄范兒,孝順老娘,照顧弟妹,疼愛侄男侄女。我爸既然是徒弟,除去跟著師父學(xué)習(xí)手藝,自然也學(xué)到了師父的人品。我爸像親兒子和親孫子一樣孝順長輩,像長兄一樣愛護師叔的孩子。
師叔從天津回來,我奶奶都要備一份厚禮讓我爸專門看師叔。師叔自然早從全家人的嘴里知道哥哥的這個徒弟人品忠厚,懂得上敬下愛,對自己的幾個孩子特別好。因此每次見到我爸,師叔都特別熱情,因為我爸那時還沒娶媳婦,師叔又是長輩,走時總要塞給我爸幾塊洋錢。
我爸剛出徒一年,這個大家庭就散了。先是我爸的師奶去世,半年后我爸師父去世,又一個月以后我爸的師娘去世,我爸的師叔只得把家眷接到天津。
師叔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爸提著禮物來送行。飯桌上,師叔說師侄啊,我哥哥沒了,你一個才出徒的小木匠,肯定沒多少人找你干活。即便有人找,有些活一個人也沒法干。譬如說做家具做棺材這些大活,之前都得先破板子,有的人家甚至現(xiàn)放樹,這都要倆人拉鋸才能干的,你一個人怎么接活?聽師叔的話,跟師叔去天津干吧!師叔在天津經(jīng)營多年,有很廣的人脈,保證活兒讓你干不過來。師叔還要在天津給你找個搭檔,讓他聽你的。我爸說在天津人生地不熟的,吃住不好辦。師叔說不是有我嗎?為了讓你師嬸和你師弟師師妹們搬到天津,我花了二百多塊現(xiàn)大洋置辦了一套三進大宅院,那兒住得過來,你就免費吃住在師叔家,我給你找的搭檔也和你一樣免費在師叔家吃住。有你住進去,師叔在外邊干買賣放心。不然偌大的宅院沒有個年輕力壯的老爺兒們鎮(zhèn)著,我心里還真不踏實。
我爸說您說的事好是好,只是我媳婦過門還不到半年,我媽又剛剛?cè)ナ?,把把媳婦一個人放家里我還真有些不放心,等我回家跟我媳婦商量商量再答復(fù)您。
我爸回家把這事和我媽一說,我媽說我爸你傻呀,這么好的事還要回家跟我商量商量,你應(yīng)該當場就答應(yīng)。我爸說不就是不放心你嗎?家里就你一個年輕女人和十幾畝地,連個幫手都沒有。我媽說活人還能讓尿憋死呀?沒幫手我不興找一個嗎?眼下就有,我娘家有個當家子哥嫂,頭些日子我回娘家時,嫂子曾經(jīng)和我說過,家里的地要是種不過來,他的倆兒子可以幫助種。你現(xiàn)在套車就跟我回趟娘家,今兒晚上就把我娘家侄子接過來一個,給咱家當小伴伙。明兒個你起早就去找?guī)熓澹退乙黄鹑ヌ旖颉?br />
我媽真不愧為女中豪杰,就在我爸還猶豫不定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起身到院子從牲口棚里牽出我家大灰驢準備套車了。
就這么著,我爸和師叔一家去了天津。用現(xiàn)在的話說,去天津打工。
我爸的師叔果然不食言,利用他在天津多年的人脈關(guān)系,不費勁就給我爸找了位五十多歲的搭檔。俗話說嘴上沒毛干事不牢,師叔是故意兒找個年歲比較大的,這樣更容易取得雇主家的信任?;盥?,四個字:多如牛毛。這樣過了十多年,我家的地由原來的十來畝變成五十多畝,大灰驢變成大騾子,鐵瓦車變成膠輪大車。
那年我爸回家過年,居然抱回一只大罩子鐘。我媽還以為是師叔送的呢,一進門就埋怨師叔不懂事,怎么能送鐘呢?“送鐘送終,也太不吉利了!”我媽埋怨完師叔就埋怨我爸,“你也是,在師叔家白吃白住,還要人家東西。要就要吧,你也不能要人家送的鐘呀?”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我爸一直笑瞇瞇不言語。直到我媽埋怨完,我爸才告訴我媽,這只大罩子鐘不是師叔送的,是他從做活的一個闊家主買的。然后便把怎來怎去的經(jīng)過講給我媽聽:
天津一家大藥店的老板聘閨女要做幾件陪送家具,師叔和這位老板很熟,自然把活兒給我爸攬下。家具做完,老板很滿意,只是付工錢的時候,老板提出能不能少付半塊大洋,用他家的一只大罩子鐘頂那半塊大洋?我爸爸也很慷慨,說不就半塊現(xiàn)大洋嗎,您沒有就甭給了!主家說不是沒錢,是那個大罩子鐘在家里膈應(yīng)。
原來,老板曾經(jīng)給一個在天津開買賣的洋人治好了病,倆人隨后成了莫逆之交。洋人聽說老板要聘閨女,特意托人從瑞士買了一個大鐘送給藥店老板。送鐘就是送終,洋人不懂在中國是不可以送鐘的。老板膈應(yīng),和洋人又說不通,只好把鐘暫時寄存熟人開的一家典當行。老板說我不是舍不得那半塊洋錢,可是要把鐘白送給你,我這不是不懂事嗎?“送鐘送終”多不吉利呀!少給你半塊洋錢,這鐘就不是白送的,是你用工錢換來的。
聽了我爸說完鐘來歷,我媽急不可待地讓我爸敢快打開包裝,我媽說她長這么大也沒見過鐘,更別說還是外國的洋鐘了。
我爸先打開最外層的木盒子,從中拿出一個很大非常漂亮的硬紙盒子,再打開硬紙盒子,一只漂亮輝煌的大鐘就出現(xiàn)在我爸媽眼前。我長大以后聽我媽這么樣描述這只鐘:
到人的磕膝蓋那么高,切菜的小案板那么寬,我爸脊背那么厚。鐘罩子是玻璃的,除正面沒有畫,后邊和兩邊都是畫。鐘罩子后面的畫最有意思,一個帶翅膀光屁股的小小子在空中拿著箭正往下射。玻璃罩的東邊是個老娘兒們,西邊是個老爺們兒,黃頭發(fā)還都曲里拐彎的(這是我媽當年的原話)。
白色的表盤上,有一圈很奇怪的黑字,我爸說那是羅馬數(shù)字,并且詳細地告訴我媽每個數(shù)字都是幾。圓圈羅馬數(shù)字的中心有三個帶色的好看的箭頭,我爸告訴我媽,最長的叫時針,時針指在哪個羅馬數(shù)字上就是幾點鐘,第二長的是分針,最短的是秒針。一個鐘頭有六十分,一分有六十秒。我爸還告訴我媽,那個垂在表盤下面黃色跟燒餅一樣大小的東西叫鐘擺,只有鐘擺不停的擺動,三個針才能繞圓圈走。鐘擺不動了,鐘就停了。我媽問那鐘擺萬一不動了,應(yīng)該怎么辦呢?我爸就拿起旁邊一個像蝴蝶一樣的彩色鐵片,鐵片下端是一根小孩兒手指大小粗細的鐵管兒。我爸說這是鐘鑰匙,鐘后面有個小孔,每天把鐵管兒插進去朝右擰幾下,鐘就走了,這叫給鐘上弦。如果忘了給鐘上弦,鐘就不走了。我爸說我不在家,每天給鐘上弦的事就是你的。我媽說你教我怎么上弦,咱現(xiàn)在就讓鐘走起來。我爸說那可不行,現(xiàn)在當不當正不正的,給鐘的時針撥到幾點呢?這樣,明天老爺兒(太陽)正晌午咱把時針撥到12點,我教你上弦。以后每天就這個點兒上弦。如果哪天忘了上弦鐘停擺不走了,等到下一天晌午再把時針撥到12點再上弦,千萬不可亂改時間。第二天老爺兒在天正午時,我爸教會了我媽給鐘上弦。
我爸從天津買回一只半人高大罩子鐘的事,街坊鄰居很快就知道了。幾個平時和我媽經(jīng)常一起做針線活的老娘兒們,很想像平時一樣拿著針線活到我家串門,好順便看我家的大罩子鐘??上D月家家都忙著過年,誰家老娘兒們不是忙得小尖腳的腳趾頭都快挓赤起來了,哪兒有工夫串門子?至少也得過了元宵節(jié)呀!
元宵節(jié)一過,年就算過完了。在順義師范念書的大哥走了,在北京舅舅家念書的二哥走了,我爸爸去天津也走了,住娘家的嫂子還沒回來,在我家干活的我媽娘家的遠房侄兒,要等開春回來耕田種地。
家里白天就我媽和三歲的我。這幫老娘兒們可得濟了,拿著針線活都來了。一進屋,先把手中的針線活扔炕上,然后就趴著墻柜聚在我家大罩子鐘跟前,小心翼翼伸出手,摸摸大罩子鐘的鐘罩。我媽倒也慷慨,打開鐘罩,讓大家輪流輕輕觸一下鐘表盤。還從鐘罩子里拿出鐘鑰匙給大家看,指著那個左右不停擺動的大黃銅鐘擺,說一會兒鐘的那個最長針走到一個字上,鐘擺就會自動敲鐘,那個字念幾,就敲幾下。我媽指著表盤上離時針最近的“8”字,說這個是“8”,你們別動就在這兒聽著,一會兒這鐘擺就敲八下。果然,沒過一會兒,鐘擺就“當當”敲了八聲,聲音綿軟悠長,可好聽了。幾個老娘兒們都夸,有的說敲鐘的聲音比唱歌還好聽,有的說這鐘自帶富貴氣,擺墻柜上跟財主家小門樓子似的。自然,也少不了夸我爸爸有本事,夸我媽有福氣,嫁個好爺兒們。
說著說著,西場兒的拐兒奶奶忽然哭了。拐兒奶奶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我除去一雙旗裝片子大腳,哪兒點比李佳(我大哥的名字)媽差?可是瞧瞧人家李佳媽過的啥日子,我過的啥日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br />
也難怪西場兒拐兒奶奶哭。我長大后聽我媽說,拐兒奶奶年輕時是我們村里第一大美人,細高挑的大個兒,瓜子臉柳葉眉杏核眼??上б驗橐浑p沒裹過的旗裝片子大腳,去了一半人才。因為這雙大腳,村里好事者還給拐兒奶奶起了個“半截俊”的外號。也是因為這雙大腳,嫁不出去的拐兒奶奶才嫁給我們后街西場拐兒爺。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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