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到北京出差，返程時順道回了趟老家。多年沒有回過老家了，老家翻天覆地的變化令我驚訝不已，記憶中參差不齊的街道和破爛不堪的土坯房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寬闊整潔的大街，還有一幢幢獨具特色井然有序的農(nóng)家小院。
　　 父母已故多年，大哥和小弟也移居外地，在老家二叔是我唯一的親人。二叔雖已過古稀之年，但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蒼老，還是和以前一樣，烏黑的頭發(fā)，白里透紅的容顏，看上去和實際年齡相差甚遠(yuǎn)，我疑惑地問二叔吃了啥靈丹妙藥，竟然保養(yǎng)得如此不顯老？二叔得意地一笑，秘而不宣。而二嬸兒盡管比二叔還小兩三歲，但她卻顯得葉瘦花殘，頭發(fā)已全白了，被歲月侵蝕的額頭上嵌滿了溝溝坎坎，蜿蜒而曲折，門牙也光榮下崗了，說起話來漏風(fēng)跑氣，吐字也不清不楚。面對二位老人，我感慨萬分，久別重逢，親情的熱度遲遲不肯散去。說話間，二嬸兒端來一碗醉棗兒，看著紅彤彤晶亮剔透的醉棗兒，嗅著撲鼻的酒香，我的思緒紛亂……
　　 我的故鄉(xiāng)位于魯北平原渤海灣畔，土地鹽堿而貧瘠，淡水資源十分匱乏，一些嬌貴的樹種難以養(yǎng)活，因此抗旱耐堿的棗樹便成了故鄉(xiāng)人的首選，房前屋后，田間地頭一棵棵，一片片，到處都有棗樹的身影。棗樹不但給荒涼的鄉(xiāng)村增添了美麗風(fēng)景，而且也為村民們帶來了經(jīng)濟(jì)收入。記得小時候，有一年中秋節(jié)過后，小棗兒成熟了，紅透了，一串一串好像紅瑪瑙，到了收獲的時候，隨著生產(chǎn)隊長一聲令下，開始打棗了。大人們用長長的白蠟桿子在棗樹上輕輕舞動著，鮮紅的棗兒冰雹似地“噼哩啪啦”落在地上，孩子們一邊瘋搶著地上的小棗兒，一邊高興地喊著：“下雨啦，下雨啦……”
　　 大人們好像故意戲弄孩子們，將白蠟桿子耍得上下翻飛，小棗兒高興得在地上歡蹦亂跳，一個個不能自制。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往籃子里邊撿棗兒，一雙雙輕巧的小手如雞啄米，不多會兒籃子滿了，趕趟兒倒進(jìn)口袋里。隊長看著孩子們熱火朝天的干勁兒，滿臉樂開了花，不停地說：“使勁兒干，等散工每人獎勵一籃子棗兒?！?br />　　 在隊長的激勵下，孩子們?nèi)鲋鴼g兒你追我趕，手被草棍兒扎破了也不覺得痛，汗水流到眼睛里也不顧得擦，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快撿，快撿……
　　 傍晚散工的時候，隊長說話果然算數(shù)，我如愿以償?shù)玫揭换@子小棗兒，興高采烈地回家了。母親連夜就著煤油燈，把不破不殘硬邦邦的光澤鮮亮的優(yōu)質(zhì)小棗兒一個一個挑選出來，然后在清水里洗凈，放在篩子上晾干，再倒進(jìn)一個搪瓷盆里，撒上白酒，攪拌均勻后裝進(jìn)魚鱗壇子，最后用蓖麻葉封住壇口兒，至此醉棗兒的制做過程全部結(jié)束了，接下來我便如饑似渴地等待著啟開壇子那天。
　　 我小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零嘴可吃，大冬天里能吃上幾顆醉棗兒也算是一種滿滿的幸福。我母親把醉棗壇子看得很緊，生怕我們偷吃了不成，她把醉棗壇子放在我撈不著的地方，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母親才將醉棗壇子打開，取出醉棗兒招待親戚，每每這時候母親也會給我?guī)最w，但往往滿足不了我的嘴饞。有時候我肚子里的“饞蟲兒”饑餓難耐，于是鼓動著我把小手伸進(jìn)醉棗壇子里面去，三顆五顆，十顆八顆，總是貪得無厭，可沒過幾天我的“罪行”終于敗露了，只能等待著母親的懲罰。然而母親不但沒有訓(xùn)斥我，而是因勢利導(dǎo)，教育我從小要養(yǎng)成良好的品格，但從母親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到了她的一種愧疚與無奈。
　　 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彈指一瞬間，我進(jìn)城工作了，“鯉魚跳龍門”物質(zhì)生活質(zhì)量指數(shù)進(jìn)一步提高，水果和零食不再是奢侈品了，醉棗兒也早已在我心中淡漠了。有一年冬天，父親大老遠(yuǎn)從鄉(xiāng)下跑到城里看我，帶來一罐頭瓶子醉棗兒，叫我分給同事們嘗嘗。我覺得寒酸，又怕同事們笑話，于是信手將醉棗兒扔到廢紙簍里，父親見狀一臉不悅，怒斥我：“這才進(jìn)城幾天啊，你咋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呢，醉棗兒雖說不是啥稀罕物，可它是咱家人的一片心啊?！备赣H說完氣呼呼拂袖而去。
　　 我愣愣地立在那里呆若木雞，等緩過神兒追出門外，卻已不見父親的行蹤，我捶胸頓足，追悔莫及。是啊，我忘本了，虛榮心迷失了自我。
　　 也就是在那年春節(jié)，我?guī)е载?zé)和愧疚回到老家，真誠地向父親承認(rèn)了錯誤。父親非但沒有責(zé)怪我，而是端來一碗醉棗兒放在我面前，我拿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脆脆的，甜甜的，還帶著一股濃濃的酒香。父親看著我吃的香甜的樣子，不由得笑了。
　　 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便接替了制做醉棗兒的活，每到中秋節(jié)過后，父親親自在樹上精心挑選一些優(yōu)質(zhì)的小棗兒，回家制醉做棗兒。制做醉棗兒看似簡單，但也有點技巧，最好是純糧食高度白酒，這樣的酒制做出來的醉棗兒才酒香濃郁，甘甜醇厚；其次在選棗兒上也有講究，不是什么棗兒都可以制作醉棗兒，選擇沒有蛀蟲和表面比較完整的，圓潤光滑的；再就是器皿選擇上，壇子最理想不過了，醉棗兒味醇，還不干癟。
　　 醉棗兒是故鄉(xiāng)的一種特色小吃，歷史悠久。在外形上，醉棗兒和鮮棗兒相似，但吃起來口感完全不一樣，醉棗兒不但甜而清脆，還帶著濃郁的酒香。據(jù)記載醉棗兒具有增強(qiáng)人體免疫力和提高記憶力、防止老年癡呆等功效。
　　 久居異地他鄉(xiāng)，很少見到醉棗兒，偶爾在超市里看到它的身影，不免有些小小的激動，于是買回家品嘗，但令我大失所望，華麗包裝里的醉棗兒看著光亮誘人，可沒有故鄉(xiāng)醉棗兒的那種濃郁的味道，這大概和我的心情有關(guān)吧，因為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還有甜甜的、晶瑩透亮的醉棗兒都早已融進(jìn)我的血液里，讓我無論如何忘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