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開郵箱，看到有一封未讀郵件，不知是哪里發(fā)過來的。
　　 我常年向外發(fā)稿件，能收到退稿信息的，也是少之又少。哪怕是退稿信息，也有外面透進一絲風的感覺。我獨自一人自學，寫作長達四十余年，獲得外界信息很少，很少，就像悶熱的梅雨季節(jié)，渴望著外面透進一絲風。郵件是北京一家出版社發(fā)過來的。信息很短，“經(jīng)編輯部安排人員審讀您的稿件，決定不擬采用，來稿請自行處理”?？煞Q呼很暖人心，“尊敬的作者老師”。我寫了一輩子小說，以前手寫的信函，現(xiàn)在電子郵件，不知收到過多少封退稿信，沒有哪家編輯肯尊稱我為“尊敬的作者老師”。
　　 2021年新年伊始，我就計劃修改一部長篇、一部中篇，爭取一個比較好的成績?，F(xiàn)在長篇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了，而中篇我還沒有著手修改，時間卻已經(jīng)進入陽歷八月。八月，預(yù)示著很快就要跨年度。我一次又一次點開計算機中一部題為《架一座橋梁到月亮上》的中篇小說，這是一部創(chuàng)作于2019年9萬余字的中篇小說。當時我投到北京一家自稱國刊的雜志社。
　　 兩個月后一個午間，我正在午休，手機鈴聲大作，我被驚醒，側(cè)翻一個身，不耐煩地接起電話，對方說是北京的，我立即掀掉了棉被。北京雜志社來電話，很有可能有好消息。對方說是某雜志社的，已經(jīng)看了我小說的前半部分，驚嘆我的小說結(jié)構(gòu)與語言。編輯問我，那種結(jié)構(gòu)方式是自己想出來的，還是重制名著的。我坦率地說，我是從電視上學來的，電視上常常出現(xiàn)一種表現(xiàn)手法，好幾個畫框同屏展現(xiàn)，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在同一畫框中，讓觀眾視覺得到了擴展，內(nèi)在內(nèi)容得到了深化。我從那種畫面中，發(fā)現(xiàn)人類所擁有的時間與空間，其實就是一個節(jié)點，你站在那一個節(jié)點，前面是未來，背面是過去。這一時間節(jié)點是無法用任何概念表現(xiàn)出來的。過去與未來，這一界面的時間點，用任何一種概念化的詞語都是難以把控的，只是人為地進行一種劃分。人是在這一條時間線上運行。而人在運行中，其實是活在他自己的思想中。回憶與想象，是過去與末來。簡單地說，人的意識是一個幻想的宇宙空間，虛擬化的世界。我以為小說可以，并且有必要將過去、現(xiàn)在，放到同一“畫框中”進行敘述。很平常的生活，經(jīng)這樣一折疊，就有一種震憾人心的力量?，F(xiàn)代人類社會活動，大多是碎片化的，缺乏史詩化的。用這一手法可以將碎片化的現(xiàn)代社會生活具有質(zhì)感地表現(xiàn)出來。
　　 那個編輯與我聊了很長時間，講了什么意識流、什么現(xiàn)代派。我感覺那編輯有些掉書袋子了，我又不好得罪編輯，耐心地與他聊。近半個小時，編輯才掛了電話。
　　 我簡直要歡呼起來，寫了四十年，終于有一部中篇小說有望發(fā)表了。我馬上將這一消息告訴我江蘇大姐，西安二姐。她們也替我高興，太難了，你走得太難了。晚上那編輯又打來電話說，他已經(jīng)將我的稿子看完了，后面的不如前半部分，決定不擬采用。
　　 現(xiàn)在我點開計算機中的《架一座橋梁到月亮上》，我真不知道如何著手了。我偶爾寫一個小小說，投出去，很快會收到信息，說“稿子未過編審，期待佳作”。我真懷疑自己能不能走通文學這條道。我是不是入錯行了？寫了四十年，賺到的稿費還不足千元。一千元，我花在投稿上的郵資也遠在千元以上，以前投紙質(zhì)稿我最多一次就要五十多元郵資，編輯部還要求付退稿郵資。所以，我窮。
　　 我本來計劃七月份著手修改《架一座橋梁到月亮上》的，到了八月份，我還沒有下手。我真有些急了。八月中旬，我要自己無論成敗，都要著手修改。開始審閱自己的稿件，前半部分的語言確實不錯，后半部分散了，沒有集中到核心上。我改到后邊，后半部分被我全部刪除了，整部小說成了沒有“下半身的人了”，后邊該怎樣寫，我自己也不知道了。我痛苦不堪。晚上睡不好覺，白天吃不好飯。每天我除了干家務(wù)，坐到計算機上，兄長就在我旁邊的躺椅上嘮叨，不要寫了，寫了這么多年一點名堂也沒有，一分錢沒賺到，還要寫。我上大姐那兒去看看她身體狀況，大姐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shù)落，不要寫了，寫了這么多年有什么名堂？還要寫。我與我外甥通電話，外甥就說，舅舅啊，你頭腦不錯，就是入錯行，現(xiàn)在北京、上海那些出版社，雜志社連他們自己都混不下去，你還想從他們身上賺到錢??？我與老同學打個照面，老同學就問，你還寫?。吭撔研蚜?，不要做夢了。
　　 我真正陷入了“垓下之圍，四面楚歌”。
　　 可我又逼著自己繼續(xù)修改。有一天我突然回想起我兒時村莊上一個長得很小巧的女孩，家里準備給她裹小腳，以為她那樣小巧，配上一對小腳，是很精致的。后來因女孩忍不了痛，才放棄了。這一細節(jié)兒時聽到時只當是個傳聞，現(xiàn)在回憶起來，似乎觸碰到國人骨子里一種東西，一種扭曲人心靈與生命的東西，那怕改革開放已經(jīng)幾十年了，那種東西還纏繞著國人的靈魂。我小時候還碰上過一件事，讓我恐懼好長時間，并且一直植根在我的記憶中。我小時候有一回到河灘上去揀柴禾，看到一堆荊棘堆上丟著一些嬰兒的尿布、襯衫與小棉襖，兒伴中有人說，是某某某將自己的兒子砍殺在那里。某某某的妻子連續(xù)生了兩胎，都不到三個月就夭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第三胎，也要夭折了。按習俗，只有將快要夭折的嬰兒拿出去砍了，并且要邊砍邊叫嚷，我讓你這些短命鬼來，來一個砍一個，來一雙砍一對。
　　 我回憶起這事，整個人為之一怔。我的小說就改為由此小細節(jié)入筆，我的理念也變了，本來是寫主人翁具有遠大的理想與山村的舊思想的沖突，這一理念，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并不具備獨創(chuàng)性。變了理念，進入觸碰人的靈魂的時刻，我自己也被激活了，那些情節(jié)，那些細節(jié)，隨著我的指尖，變成漢字，出現(xiàn)在計算機屏幕上，構(gòu)建起虛擬的一個世界。中途，我將題目更名為《暮色天際》。
　　 有生必有死。面對死亡，人類衍生出許多價值理念，每個人理念，就是他的靈魂，觸碰靈魂，是寫作者最大激情。
　　 就在我處于寫作狀態(tài)下時，接到縣殘聯(lián)一個電話，說我某個稿件在前段時間《殘疾人保障法實施三十周年》征文比賽得了個優(yōu)秀獎，獲獎證書加一百塊獎金到時會邀請我參加頒獎活動，頒發(fā)給我的。這一百塊獎金，是我這三年來寫作上唯一的收入。
　　 縣殘聯(lián)要舉行頒獎活動了。我趕到縣城一家大酒店，等到九點鐘，頒獎活動才開始。一、二、三等獎上臺領(lǐng)獎，并拍照留念，優(yōu)秀獎是在會議休息時自己上臺去拿的。攝影師是一位與我同在一個志愿者群里的隊友，熱情地要幫我拍張照片，才拍了一張照片，其實我是極不喜歡拍照的人。
　　 1980年，我在大橋公社中心校念初三，那一年初夏學校里來了一位鄉(xiāng)下拍照師傅，到學校來給初三學生拍畢業(yè)照。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拍照。拍照在當時的我來說是件很神秘的事，而我的個性是極其復(fù)雜與矛盾的集合體，一方面內(nèi)心有著倔強與自信，另一方面又有自卑與壓抑。全校的學生中數(shù)我的衣著最為破爛，整年光著腳板。我常常低垂著頭，默默地呆在角落里。坐在我后邊的兩個同學，一個姓陳，一個姓方，常常欺侮我與同座，因為我倆都是矮個子。有一回我與同座密謀一定要離間后座陳、方聯(lián)盟，那樣他們力量就單薄了。同座問我怎樣離間他們？因為同學間都有外號，我要同座向姓陳的說，方攻擊他，我在方跟前說，陳攻擊他，還罵他綽號。陳、方果真中了計，最終打了起來。我與同座躲到外邊去哈哈大笑。所以，我在壓抑中是有反抗的?？墒钦镜较鄼C前，我低垂著腦袋，不敢正視相機。那一批照片有相當一部分同學沒有照好。那位師傅過來重照時，遠遠地指著我，說照片上的我像個吊死鬼。我很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那時我班上三十六名學生中，有七八位高中生在那兒復(fù)習，準備考高中專，但他們大多背底里進行戀愛活動。說實在，我當時也很想接近班上美女的，可我那樣一個窮小子，不可能有膽量去接近美女。
　　 那一年我發(fā)現(xiàn)班上有位高中同學接到《浙江日報》的退稿信，《浙江日報》還贈送給他一冊通訊類的小冊子，在班上傳閱了起來，與那位同學關(guān)系不好的，他還不讓看。我也肯定是得不到看的一位同學。我慢慢打聽到，給報社投稿，稿子發(fā)表了，可以賺到三塊錢的稿費。那時三塊錢，對于我家來說是怎樣的概念？我母親過年買十到十二斤豬肉，豬肉每市斤0.63元，三塊錢，可以讓年多上好幾斤肉。所以，我心里躍躍欲試。
　　 而我最初聽說給報社投稿的事，是在浮河中學念初二時，我的班主任語文課程蘇老師，是縣廣播站的特約記者，常常在講臺上很自戀地吹噓自己第一次給北京某報社投稿就發(fā)表了，那時他才十六歲，郵遞員將報紙送到他家，將他抱起來了，夸他太厲害了。不過，那時我語文成績不好，常?？疾患案瘛Ｄ菚r我已無心念書，我的化學課程老師，在我小學時曾經(jīng)掀過我三記耳光，我看到他心里就害怕，擔心他又說我是一個壞學生，而學校里外地的學生又常常欺凌我，我的心靈上天天遭受著莫名的恐懼的吞噬。我本來數(shù)學成績是相當不錯的，而初二時從縣二中調(diào)來一位數(shù)學老師，卻不抓紀律，上課任由同學們吵鬧，聽說他在縣二中將一位高中女學生肚子搞大了，自殺末遂，調(diào)到公社任教。我的成績明顯往下滑。
　　 1980年，我看到那同學給報社投稿，還能賺到錢，沒有在意自己語文成績不好，暗暗地下決心也要給報社投一稿。第一次給報社投稿，我已經(jīng)記不清當時寫了什么，總之投出去不久就收到了《浙江日報》的退稿單。單子上有手填寫的一句話“謝謝來稿，歡迎繼續(xù)來稿”。那是我人生收到的第一封外界來信，還是報社的來信，我還以為報社真的歡迎我繼續(xù)投稿。偶爾我還給《浙江日報》投過稿。不過，我那時寫的作文，老師評分從來沒有給過我三分（5分制）。有一回老師在講臺上說，他感冒了，讓學生自由作文，我心里一動，這一下我自由了，就讓我寫一篇發(fā)自我內(nèi)心的作文讓你瞧瞧。我靜下心來，思想集中起來，想象活躍起來。我初中時的老師并不知道，其實我在1977年因眼睛患病毒性角膜炎住院將近四個月，回到學校，第二天面臨一場算術(shù)測試，我一個晚上看完課本，第二天還考了91分，成了全班第一。第二名是83分。也是那一年，老師在莊上叫出“那是個天才”。我靜下心來，展開自己想象，那篇作文的題目我迄今還記得，題為《書書包與桌子》。我以童話形式，讓他們?nèi)苏归_了一場爭論，誰最為重要。擬人化激活了我豐富的想象力，一口氣就寫了將近一千字。作文交上去，我巴望著語文老師將我的作文當范文，在講臺上朗讀。第二個星期五的作文課，老師讓課代表發(fā)下作文簿，我急著打開作文簿，作文眉頭卻沒有老師批閱的痕跡，我還以為全班同學的作文都沒有批閱，偏頭看了看同座，他作文眉頭上批了紅筆分值，而我的作文為什么沒有批閱的筆跡？我翻到后邊，一行紅筆字，刺向了我的心靈，由于字體大，下筆時過于憤慨，后邊的感嘆號，將我的作文簿都劃破了。老師批了一句“抄襲是最可恥的盜竊行為！”后邊是大大的感嘆號。
　　 我看著那行紅字，呆了，對學習更沒有了興趣。雖然我的物理成績很出色的，有一回在全班同學設(shè)計電路圖上，我還成了全年級唯一設(shè)計最為獨特的學生，那些高中生也不是我的對手。這一年我高中升學考試，沒有考上，我準備出去學木匠。暑假一天，我進山打柴，回來的路上，到公社門口，遇上了我初三時的班主任語文老師湯老師，他還不十分認識我，要我想復(fù)讀初三，下午帶五塊錢到學校。我回到家，與母親說了聲，我母親就出去借了五塊錢，讓我下午回學校去復(fù)讀初三。
　　 1981年春上一天，我在學校走廊上與同學們看物理老師出黑板報，黑板報的內(nèi)容是說美國登月團隊中有幾位華裔科學家，同學們很瞧不起美國人的，沒有中國人，他美國人就是上不了月球。我默默地沒有吭氣，看著那幾個中國人的名字，暗想要讓中國自己登上月球，那是真正值得驕傲的，我要成長為一名出色的物理學家，將來從事航天事業(yè)，為國家做出杰出的貢獻，就是那一年我徹底地改變成為一個小木匠的理念，重組我的思想理念。而我最擔心的是家里供不起我上高中，我可以努力一把，爭取考上初中專，到金華上師專。那時我還以為初中專只有師專一個專業(yè)，不知道初中專也有其他專業(yè)，而我因為從小常常挨老師打罵，老師以為我是地球最會搗蛋的家伙，因為我常常想出點子捉弄同學，或搞“破壞”，這就讓我不喜歡教師這一職業(yè)，我回家問過我母親，我考上高中讓不讓我上學？我母親說要飯也要供我上高中。
　　 我高中考試結(jié)束后，就回家到生產(chǎn)隊上勞作了。還有二十天考初中專。我也報考初中專，但我無所謂考得上考不上初中專，因為我肯定自己能考上縣一中，為將來成長為一個物理學家打下基礎(chǔ)。初中專的考場，放在縣二中，就是招賢完中。考試前一天上午我還在生產(chǎn)隊里割稻，老師帶隊從田間過去，要我下午趕到招賢。1981年初中?？荚?，我政治只考了24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就二十天沒有背政治題目，就丟得那樣干凈。所以那一年我初中專落榜了。而我母親也供不起我上高中，我二兄的腿也病變成X型，要到金華地區(qū)骨科醫(yī)院去動手術(shù)。我就那樣輟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