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滔河冬雪(散文)
這個冬天很少下雪。天氣預報說“小寒”前后陜南會有一場雨雪,但這鹿城下的卻是雨,想必那雪下在了山里。在這疫情封城的日子里,想進山看雪大抵也是一種奢望??床怀裳蔷驼驹谧约业年柵_上,遙望文化廣場茶雕南邊的茫茫群山想一回,想一回那年冬天下在滔河岸邊的那場雪。
那場那年冬天下在滔河岸邊的雪,是一場鐫刻在我記憶深處的雪。我的故鄉(xiāng)每年都要下雪,只是這一次的雪與往常不同。往常的雪雖然也大,但天晴了便融化了,融化了便淡忘了,而那一年下在滔河岸邊的那一場雪,卻是無法讓人忘懷。那雪是那樣的純潔,那樣的輕靈,那樣的曠達與厚重,以至于時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那潔白的雪花一點一點地在我的記憶里消融,如涓涓細流般滋潤著我的日子。
那年滔河岸邊下那場雪的時候,我在一所中學里教書,妻在一個供銷社里當營業(yè)員,中學跟供銷社相距三十多里,之間被一條從山縫里擠出來的滔河連接著。每個周末,如果不是加班補課,我星期六下午便可以騎了我那輛“鳳凰”牌自行車,從趙川沿滔河在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公路上跑兩三個小時到十里坪供銷社去看望妻,星期天下午再騎了我那自行車順滔河而下,趕到趙川中學參加晚上的周末例會。
偏偏這段時間要加班補課備戰(zhàn)高考,加上學校這事那事,我便好長時間不曾上去。一個雪花紛飛的下午,學??倓仗幠莻€管電話的老會計裹著滿身雪花,在一堆作業(yè)本子背后找到我:“你咋還在這兒改作業(yè)!十里坪供銷社黃主任打電話,說你媳婦感冒的很厲害,兩天都沒起床了,你也不上去看看!”那時的趙川中學只有那一部黑漆漆的搖把電話,裝在木頭匣子里,上了鎖,專門叫總務處的人管著,這管電話的就是這個老會計。
猛一想這沒到十里坪去差不多已有兩三個星期,這六七天里電話也沒給妻打一個,不是不想打,而是學校那部鎖著的電話用起來手續(xù)繁雜,打起來實在是很不方便,十里坪供銷社的那部電話更是看的緊,而且直接就在黃主任的辦公室,所以相距雖不很遠,卻經(jīng)常杳無音信,彼此難得有個照應。若是沒什么大事,妻不會打電話來,黃主任更不會打電話來,兩天都沒起床,一定是病得很重,我無論如何得去看看。
處理完學生的作業(yè)已是到晚飯時間,三三兩兩的學生敲著洋瓷碗到學生食堂打糊湯,糊湯碗上懸浮著一些雪花;教師伙上也開始打晚飯,鍋臺上圍了一圈碗,幾個老師等著炊事員撈面條。而我卻不能吃了晚飯再走。這趙川到十里坪三十多里,平時在這山路上顛顛簸簸的騎車走也得兩三個小時,今兒這天黑了,又下著雪,我得早點走,早點見到我病中的妻,端一碗飯,遞一杯水,找一個醫(yī)生。我有這個責任。
推了那輛半新不舊的鳳凰牌自行車,我決定從學校的后門抄小路走。這學校后門的小路雖然是溝渠邊上的一道田埂,但順這田埂拐過老鷹咀過滔河,要比穿街道從道子口過滔河近得多。打開后門,一陣狂風吹我一個趔趄,又有一團雪花直往脖子里鉆。看那學校門外,雪花紛飛,天地蒼茫,田埂上的路已覆了一層白。心想這雪可不敢再下大了,再下大了,到十里坪就更難走了,還不知道摸黑要摸到什么時候。
但縱然是冒了大雪走夜路,我也一定要連夜趕到十里坪。以妻的性格,她這幾天肯定是獨自在床悄悄抹淚,沒人給她買藥,也沒人給她打水送飯,即使同事想去照應,她也會執(zhí)拗得不給開門,寧可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也不愿意麻煩別人。這都熬了兩天沒開門,想是病情嚴重,我恨不能立即趕上去。
把車子推過滔河,上了趙白路,就可以騎了走。我扣緊衣扣,系好鞋帶,圍了妻給我織的那條絳色圍巾,踩住腳踏凳飛身上去,那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的自行車哧溜一聲,給已是一層積雪的公路留了一道清晰的車印。這輛鳳凰牌自行車,是我參加工作之后,在跟妻談戀愛時才買的一件貴重物品。那時講究“三轉一響”,其他的轉的響的我都沒買,只買了自行車這一“轉”。這一“轉”曾經(jīng)載著我和妻,瀟灑地奔馳在趙川街道和滔河岸邊,奔馳在十里坪與白魯?shù)A之間彎彎曲曲的山路上。這一次,在妻有病的時候,它又派上了用場,我可以騎著它更快地趕到妻的身邊,即使是在這大雪天,應該也是比走的快。
騎車真是比走路快。車輪呼呼地往前跑,寒風呼呼地往后吹,雪花便在頭上身上轉著旋著纏繞著,不離不棄地追逐我,像是跟我比賽。待我騎熱了不再覺出冷,眼前便有一棵大樹兀立在風雪之中,白如華蓋,枝枝丫丫都裹了雪。哦,到余家棚了!余家棚中棚底下,是有一顆巨大的榔樹,平時如果步行,是要在這里歇腳的。這會兒雖是騎車,卻感覺那車子越來越重,怕是路上雪厚,護板里被雪塞住了,得掏掏。在這榔樹底下支了車架,解了圍巾,拍了身上的雪,再去坡跟兒折一根棍兒,準備檢查自行車,給自行車的轱轆刮雪。
難怪這自行車越騎越重,原來這這護板里、車轱轆里都塞滿了雪,鏈條之間一塊一塊的冰凌,造成難以利索的轉動,以至于腳踩踏板,使了多大的勁兒也轉不動輪子。我把棍兒插進去,先清理輻條與輻條之間,再清理鏈條與輪子之間,不覺間天黑了下來,車輪子底下已看不仔細。回頭看看公路里面的兩戶人,一戶人家正在插豬圈的門,一個人抱了一抱柴抖抖地往回走;另一戶人家的門已經(jīng)關了,昏黃的燈光從紙糊的窗戶照出來,映著雪花格外地大。以前教學生夸張手法,用過一句“燕山雪花大如席”,那年那天滔河那邊下的那場雪,在那一戶人家燈光的映照下,雖然不及席子一般地大,但卻飄灑得歡,像柳絮,像棉花,也像白云,篩子篩下來一樣,用鋪天蓋地來形容,那是不為過的。
從趙川到十里坪,這路才走了三分之一,我得騎了車子抓緊走??墒且徊饶_踏凳兒,卻感覺還是騎不動,原來那公路上的雪,差不多已積了五寸厚,車輪一壓,一道深槽,這騎上去,車子重了,愈發(fā)走不動。那雪還在鋪天蓋地地下,從路上到河里,從河里到山上,朦朦朧朧,混混沌沌。在這雪地里走,就像是走在一個雪球里,已然弄不清那里是天,那里是地。這滔河原來也是一條不小的河,現(xiàn)在卻被雪填平了,只模糊的看見一些輪廓;這滔河兩邊的山,原來也是不小的山,高而且尖,現(xiàn)在也被雪圍圓了,只模糊的看見一些輪廓。
這自行車既然騎不成了,那就推著走吧。轱轆在雪槽子里滾,雖然不及無雪時輕快,但總比騎不動強,最起碼推著車子還可以慢慢前進,但要是再騎著,那是一步也走不動的。想想妻在病床上呻吟,我便使足了勁兒,腳步與車轱轆一起在雪地上吱吱作響,風雪迷途的趙白路上,那年那月的那個夜晚,只有我,以及我留下的一道車轍和兩行腳印。
我抓緊車把兒,推著自行車繼續(xù)趕路。這車轍和腳印在雪地上一路蹣跚,拔起一只腳,雪地上留下一個窟窿;再拔起一只腳,那窟窿又被積雪填住,茫茫地看不見前面的路。原來趙川到十里坪的三十多里,都是些曲里拐彎坑坑洼洼的土路,這大雪一下,路不見了,河不見了,山似乎也不見了,夜色的籠罩下,朦朧著一片蒼白。
好在這條路我走了好多年,上學的時候走,教書的時候走,哪個地方是溝,哪個地方有坎兒,我是再清楚不過了。加上這路上雪厚,即便是摔一跤,那也是摔不疼的,滾成個雪球,爬起來還可以繼續(xù)走。只是這自行車越來越難推,雪的阻力遠遠超過了我的臂力,車轱轆咋就那么不聽使喚,如同一頭笨牛,無論怎樣地折騰,就是在原地打轉兒。
好不容易過了余家棚,到了李家灣,看光景已是夜半三更,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肚子又前胸貼了后背,這可如何是好?正自踟躕,忽見一道黑影眼前一竄,呲溜一下消失在路邊。這是一個什么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三更半夜?怎么又會平白無故地在這白茫茫的雪地里消失?我不禁頭發(fā)直豎,壯了膽扭頭一看,卻有兩個發(fā)綠的眼珠子,從一個覆蓋了白雪的黑洞里,直直地看我,還呲著牙,做出進攻的樣子。不管是什么東西,都得趕緊跑!可這哪里還跑得動?雪厚得連拔腳也很吃力。驚慌中卻聽得“喵嗚”一聲,哦,原來是一只貓!這貓鉆進的這個洞,卻是李家灣路邊的一個土地廟,以前在這路上走,是知道這里有一個土地廟的,土地廟里供奉著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還有一副對聯(lián)寫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一塊紅布搭上去,叫人好生敬畏,不敢輕易看一眼??山駜阂估铮@只貓不知從誰家跑出來,鉆了進去。
一聽貓叫,我反倒輕松了許多。舒展了腿肚子上繃著的筋,清理了車轱轆上裹著的雪,拽掉了褲腳上的冰溜子,推著自行車繼續(xù)前進。雪急風大,天寒地凍,我的頭上竟然還出了汗,感覺背上的衣服也汗?jié)窳瞬簧?。走了幾步,樹林里一陣呼啦啦響,接著一聲嚎叫從半山腰傳來,那一定是一頭孤獨的狼,或者是一只覓食的金錢豹,反正那聲音離我還遠,即便近,我也不怕襲擊。這世上,可怕的往往不是有形的襲擊;恰恰是那無形的襲擊,才最為可怕。
連推帶搡地,一個人在這雪地里走,遇到陡坡或拐彎處,人和車一起在雪路上打轉兒。這從黃昏走到半夜,從田家莊走到釣魚砭,順滔河由趙川到十里坪的路也才走了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的路在這無邊暗夜漫天大雪里等待我去征服。距離無助的妻,也就十多華里,肩上的責任給我以信心、勇氣和力量。我給自己打氣:一個人大雪天走夜路有什么可怕?爬,我也要爬上去!
自行車騎不成推不動,那就找一戶人家寄了吧!可是這前前后后荒無人煙,卻到哪里寄存?——那就扔了?不!這把自行車花了我兩個月的工資,陪我了兩年多的時間,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的艱險,我怎可棄車不顧?
那就把這車扛著吧!我啞然一笑:我的鳳凰啊,以前我總是騎你,現(xiàn)在你來騎我吧!便彎下腰去,把這自行車扛在肩上,走了幾步,果然腰能直了,手不酸了,腿也比以前利索,雖然褲腳上還掛著大大小小水晶般的冰凌,雙腳在雪地上咯吱咯吱踩得更響,但卻覺得無比的爽快,頭上累出的汗被風一吹才覺出一些寒涼。直到凌晨兩點,我才在紛飛的大雪里隱隱看見十里坪九年制學校操場上的那根旗桿,以及旗桿上那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十里坪供銷社,就在這十里坪九年制學校的旁邊。哦,終于到了!我放下自行車,抖落身上的雪,翻過十里坪供銷社那道銹跡斑斑的鐵皮柵門,站在了妻的窗下。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年那月滔河岸邊的那場冬雪,依然彌漫在我的記憶深處,寧靜而且優(yōu)美……
(2022年1月)
那年滔河雪茫茫。
夜半三更,獨自逆河上。
雪裹雙腳走不動,
風吹寒衣透心涼。
最是峽谷一聲響。
呲牙咧嘴,可是遇見狼?
狼吟虎嘯何所懼,
年自韶華膽自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