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真】外公的早晨(散文)
一
早晨,天色微明。外公悄悄起床,穿過陰暗狹長的穿堂,下了幾級臺階,來到廚房。
廚房很大,幾絲微弱的光從瓦縫間掙扎擠入,依稀可看到灶臺、桌椅、案幾所在的位置。有些許灰塵在光線里潛伏,如霧,如煙,讓廚房添了朦朧之感。外公拉開廚房的門,吱呀一響,驚動了院子里的豬。豬發(fā)出不滿的叫聲,外公溫和一笑。門開后,微弱的光似從羊圈里放出的羊,撒歡似的沖進來,在廚房里亂躥。
外公系上圍裙,開始做早飯、煮豬食。刷鍋,注水,點火,瞬間,廚房有了煙火的氣息,熏醉晨光,溫暖日子。水開后,外鍋里放入淘凈的米,里鍋倒入糠和剁碎的豬草,那是豬食。外公燒著火,有時會走到鍋邊,用鍋鏟攪動豬食。鍋鏟稍大,攪動之時,需手上有力度。外公雖瘦,力氣不小。
鍋里的米煮至五成熟,水變得略稠,泛著米白,撈起至蒸籠。蒸籠由木頭制成,呈圓柱形,竹編的蓋子呈圓錐形。滸灣人都用這種蒸籠蒸飯,飯熟后,顆粒分明,綿軟不失嚼勁,散發(fā)著木頭和竹的清香。
廚房漸至明亮,光線如瀑布流瀉在角角落落,照見了天花板上的蜘蛛網(wǎng)、墻壁上的蚊子血;也照見了外公額上的皺紋、手上的青筋。
外公把豬食倒?jié)M豬槽后,放出豬圈里的豬。豬們?nèi)缂频臎_出,圍在豬槽四周,吃得啪嗒啪嗒響。唯有一頭瘦小的豬躲在一邊,不肯吃食,像和誰賭氣。外公走來,蹲下,輕輕撫摸著它的頭,在它耳邊嘀咕了兩句,它才走至豬槽邊吃了起來。外公對那頭豬的耳語,是一個秘密,無人知曉。待豬吃飽,外公打開院子的門,讓豬出去溜達。院子頓時安靜下來,只有雞籠里的雞發(fā)出咯咯的叫聲,添了靜謐之感。雞許是餓了,但須等外婆回來喂食。這些雞是外婆的寶貝,必定要親自喂食,若他人沾手,會生氣。
米飯蒸熟之時,外婆挎著一筐的蔬菜從菜地歸來。外公接過筐,拿起竹竿上的毛巾給外婆說:“累了吧,趕緊歇著,擦擦汗?;貋淼眉皶r,飯好了,就等菜下鍋了?!?br />
洗菜,切菜,炒菜。外公歡喜地忙碌著,忙而不慌。外婆在灶邊絮叨著,說地里的冬瓜大了些,辣子快紅了;說誰家的女兒懂事,誰家的媳婦賢惠,誰家的婆婆刁……外婆語速快,聲音尖細。外公一臉認真地聽著,不時溫和一笑。
早飯做好,外公打發(fā)我們這些孩子先吃,自己端著一杯茶坐在凳子上慢慢抿著。外公飯前總是先喝一杯茶,否則吃不下飯。茶是碎末子綠茶,苦得很,但極便宜。外公不舍得買好茶,退休工資大半貼補了家用。少許的零花錢大半買了糖果、餅干,偷偷塞給我一個人,讓我躲起來吃,否則哥哥姐姐知道,會鬧。外公最疼我。
二
早晨,外公不但積極地做早飯,還會主動去菜地澆水,多在夏天外婆去走親戚或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母親夏天忙,早出晚歸,父親在外地工作,家里的事全靠外公和外婆照料。
要去菜地,外公早晨會起得更早。五點未到就起床做早飯,做完飯還不到七點。外公急急挑著馬桶趕往菜地,怕晚了菜會缺水,長不好。我拎著一個小柳筐緊緊跟在外公身后,我從小就和外公最親。在我出生的時候,上頭已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所以母親對我的到來談不上什么喜悅。且我身體不好,母親覺得我難帶,不免心煩。一歲多的時候,我全身長水痘,發(fā)高燒,外婆和母親以為我難以養(yǎng)活,瞞著在外地工作的父親,打算把我送給一對撐船的老夫妻。那對老夫妻無兒無女,看我可憐,愿意收養(yǎng)我。外公不舍,堅決不肯。但外公性子綿軟,難以阻止外婆和母親,于是偷偷打電話到父親的單位上。父親匆匆趕回,和外公把我送入撫州市醫(yī)院,幸虧送得及時,否則我的小命不保。看我身體好轉(zhuǎn),加上父親的阻擾,外婆和母親終于打消了送我之念??梢哉f,是外公救了我的命。
晨光撩撥著樹葉,蟬鳴聲聲,撕碎清晨的寂靜。穿過幾戶人家,跨過一個小坡,走上一條窄窄的泥巴路。路兩邊有竹籬笆,青草爬滿籬笆,把籬笆當(dāng)成它的家?;h笆后是人家的菜地和桔子園,一片青翠欲滴,仿佛春天從未走遠。不時見人影閃現(xiàn),有話語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透著溫馨的意味;鳥聲不斷,清脆悅耳,在清新的空氣里穿行。
到了菜地,滿目斑斕,綠色的是空心菜、豆角和苦瓜;紅色的是辣椒;紫色的是茄子;南瓜花開得喧囂,朵朵金黃,絢麗之至。外公從水塘里挑來了水,用潑勺舀出水,緩緩地澆,仿佛怕弄壞了菜。外公說,菜是金貴之物,要溫柔對待。我聽得樂了,想起外婆澆水時把潑勺揮舞得虎虎生風(fēng),潑水如疾風(fēng)驟雨,利落干脆,和外公有天壤之別。從給菜地澆水可見外公、外婆的性格,外公溫和,外婆急躁。
外公澆水,我?guī)兔Π尾???招牟说乩锏牟葑疃啵c空心菜糾纏在一起,讓人容易忽略。我蹲下,左手扒拉開空心菜,右手拔出一根根草。草嫩綠、細長,草葉上匍匐著妖嬈的紋路。外公看后嘆道:“多好看的草,不能吃,又沒有花好看,生來就被嫌棄,可惜了?!庇谑怯袝r趁外婆不在,外公就不拔草,想讓草多活幾天。外公對萬物有悲憫之心,平日里灶臺有螞蟻爬來爬去,從不忍弄死。外婆認為外公的善很可笑,常為此念叨:“一個男人連螞蟻都下不了手,連草都不忍心拔,還能做什么大事?”
水澆完,陽光似碎金鋪滿大地,到處明晃晃的。外公舒了一口氣,用手背抹了一下額頭的汗,對我說:“今天燕子跟著阿公辛苦了,回去獎你一根綠豆冰棒?!蔽遗氖址Q快。
三
入秋后,菜地?zé)o須天天澆水,外婆就做早飯,一來為了讓外公休息,二則外婆喜歡操持家務(wù),以顯示她在家里的重要地位。不用做早飯,外公也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就會出門走走。
秋風(fēng)微涼,地上籠著一層薄薄的霜,亮晶晶的。外公牽著我的手沿著巷子的青石板路走,巷子很寬,嚴(yán)格地說,像一條街,偶爾會有貨車和拖拉機經(jīng)過。巷子兩邊有青磚黑瓦的屋,也有木板屋。木板屋簡陋,年深日久,隨時有塌陷的危險,住木板屋的人家都很窮,他們的收入僅能維持基本生活,無力蓋房。他們是多么羨慕住磚瓦房的人呀,覺得住在里面的人都是有錢人。
太陽未出,已有主婦把臘肉、臘腸拿到門口的空地上晾曬,曬完抬頭看天,喜盈盈地說,今天的日頭肯定好。路上偶有扛著鋤頭或挑著馬桶去菜地的男人,也有提著衣服去河邊洗衣的女人。外公熱情和他們一一打招呼,都是街坊,相熟著呢。
王嬸挑著一擔(dān)豆腐花走來,吆喝著:“賣豆腐花了,白白嫩嫩的豆腐花了?!甭曇糨p柔而悠長,像唱山歌。隔壁的熊二正坐在門口無聊地吹口哨,他好吃懶做,已到三十還找不到老婆??吹酵鯆?,他的眼睛發(fā)光,痞著臉說:“是不是和你一樣又白又嫩,真想嘗嘗?!蓖鯆鹗莻€寡婦,一個人拉扯三個年幼的孩子,靠賣豆腐花為生,日子不易,但從未抱怨,也不肯再嫁。她是個內(nèi)斂的女人,聽了此話,又羞又氣,眼淚差點掉下來。外公聽到,厲聲對熊二說:“二仔,別這么說話,你這是欺負人呢?!毙芏貋硖觳慌碌夭慌?,但是對外公很是敬重,忙吐了吐舌頭,溜進了屋。
走到巷子的盡頭,進了一戶人家,那是劉爺爺?shù)募?。劉爺爺是外公的朋友,兩人從小一塊長大,后來又一起進了糧管所上班。外婆做早飯時,外公早晨就愛到劉爺爺這里來坐坐。外婆常酸酸地說,外公對劉爺爺比對她還親呢。
劉爺爺端了一個小凳子和幾把椅子到門口。外面雖涼,但滸灣人除了極冷的冬天和下雨天,平日里都喜歡坐在門口,覺得門口敞亮,坐著舒服。
小凳子上擱著一壺茶、兩個搪瓷缸,還有一小碟冰糖。外公拈了一粒冰糖塞進我嘴里,好甜。外公和劉爺爺邊喝茶邊聊天。和劉爺爺在一起,外公像變了一個人,聲音變得響亮,話也多了,笑聲也很爽朗。外公平日在家里話很少,笑起來總是淡淡的。外婆常說外公是個悶葫蘆,太老實,不會討好領(lǐng)導(dǎo),所以一輩子只是個看倉庫的,連個組長都沒做過。也許因一輩子混得不佳,不能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外公感到慚愧,在家里說話、做事總是小心翼翼。我喜歡看到和劉爺爺在一起的外公,我想那才是外公最真實的樣子。我喜歡聽到外公那爽朗的笑聲,像光,照亮了整個秋天的早晨。
劉爺爺家門口開闊,還有一棵棗子樹,茂密的棗葉已被大地收回,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杈,與季節(jié)做著最后的抵抗。地上立著一只麻雀,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抓住。還沒走近,麻雀伶俐飛起,停在了人家門口的臺階上。我飛速追去,像一陣風(fēng)。外公雖在專注說話,眼光卻追逐著我,看我跑得快,大聲說:“燕子,慢點,別摔著了,快回來?!蔽胰鲩_兩只手朝外公跑去,鉆進外公的懷里,咯咯地笑。那年,我七歲。
陽光破云而出,把暖意灑向人間,地上和瓦上的霜四散逃去。陸續(xù)有人端著飯碗來到劉爺爺家。聞到飯菜的香,我對外公嚷嚷餓了。
外公便對劉爺爺說:“回去吃早飯了,明天再來?!?br />
又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山上的秋葉紅如血。外公坐在劉爺爺家門口,正聊得歡,突然說頭痛得厲害,然后昏倒在劉爺爺?shù)膽阎校僖矝]有醒過來。那時我正在父親工作的小城念書,中午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碰到父親和大哥,得知外公過世的消息,不敢相信。從來沒有想過外公會死,我以為他會永生。我還盼著長大了賺錢給外公買好吃的、買好看的衣服,帶他到處去玩呢??墒峭夤趺淳瓦@么走了,我覺得我的世界塌陷了。
與父親、大哥坐班車趕回滸灣,我一路淚流不止?;氐郊抑校瑥d堂一片素白,四處被一種哀傷的氣息深深籠罩。外婆、母親和姐姐們的頭上帶著白色的帽子,手臂上套著白袖套,哀哀低泣。外公被一塊巨大的白布覆蓋著,那白色比雪更白,比針尖更亮,刺痛了我的眼,更刺痛了我的心。拉開白布,我看到外公閉著雙眼,表情安詳,如平時睡著的樣子。我大聲地喊著外公,可他再也不能回答我了。
如今外公離開我已有三十多年。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外公的思念越發(fā)濃厚、深沉。在夜闌人靜之時,在年年的清明節(jié)之際,那份思念如決堤的河水,在我記憶的小河里奔騰不止,讓我淚流滿面、悲喜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