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八周年】永遠不化的雪(散文)
歲歲新年,今又新年,天空中星星點點飄著雪花,不經意間又想起了爺爺。
兩年前正月,西北大地空氣中還漂浮著過年的喜慶味道。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時,我正在寒假給孩子們補習,便匆匆請了假,踏上了歸家的路。汽車在公路上飛快前行,曾經彈指一揮間的路程,此刻感覺被無限的拉長,不知何時,視線已經模糊,淚水依然婆娑,自己都不知道思緒飛向了何方。
民國十三年,也就是一九二四年的臘月,爺爺出生在一個雖然不是很殷實,卻也還能過得下去的人家。戰(zhàn)火雖然沒有燒到他降生的小村落,但國將破、家能安?爺爺兄弟四人,他是老大,童年過得還算平順,但就在他十四歲的時候,變故開始接連發(fā)生。在那年的農歷臘月二十九,年三十的前一天,苦難家庭盼了一年的日子,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曾祖父,患病去世,而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只有三十一歲,那樣的年齡,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事情,對于缺少勞力的家庭無疑是雪上加霜。爺爺后來曾像講古今般地講起過那段時光,我記得最深的是他不斷重復的那句“那年三十的雪真的好大!”第二年,爺爺的祖母又突然去世。曾祖母曾告訴我,丈夫去世后,她更能理解她婆婆喪子的悲痛,所以就更加孝敬,那年秋天蕎麥剛下場,她就急切地烙了油餅給婆婆喂著吃,結果把她噎死了。曾祖母每每提起這件事就撕心裂肺地哭,說她害死了婆婆,而當時幼小的我只能安慰她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這年爺爺還未滿十五歲,從喪父的悲痛中還沒有走出來,祖母又撒手人寰,他一手操辦了祖母的喪事,從此家庭的重擔就落在爺爺一人肩上。
爺爺一生沒有讀過書,但卻深知為人為兄的道理。戰(zhàn)爭年月,國民黨到處抓壯丁,誰家兒子多就先抓誰家,爺爺一家四個兄弟,躲過今年躲不過明年。爺爺決心背井離鄉(xiāng)到外面去尋求出路,可曾祖母老是哭,怕爺爺走了家中失去了頂梁柱,更重要的是怕到了戰(zhàn)場上再也回不來,就用那時候的辦法花錢讓人頂替爺爺上了戰(zhàn)場。后來爺爺還給我講起雖然他沒上過戰(zhàn)場,但他去過成縣給國民黨的軍隊送過被褥軍衣,當時是步行著牽著牲口在夜間偷偷送的。眼看幾個兄弟一天天長大,他得想辦法為弟弟們謀個出路,他想辦法讓大弟去禮縣某一建筑公司當了工人,讓二弟去天水當了皮革匠(后來土改時他為了分到土地就回村當了農民),讓他小弟去北道當了藥材公司的工人。后來,二祖父、四祖父兩大家早早在不同的地方扎下了根,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他還給三個弟弟在老家都蓋了院子、娶了媳婦,而自己卻守著那個老院。現在想來,我們家之所以有良好的家風,與爺爺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爺爺勤勞又聰慧,他自學成才,成了十里八村小有名氣的大木匠。起先還是拿個羅盤給人家蓋大門,后來逐漸學著蓋房子,因為心靈手巧,做出來的活精致美觀又高貴大方,所以在十里八鄉(xiāng),逐漸成了有名的木匠。周圍村莊的房子院落,很多都是出自爺爺之手,更有甚者,市里面一些有知名度的人家蓋房子都來請爺爺。同時,我們那里的神廟都是爺爺和他的同伴、以及徒弟修的,大家都說爺爺上手的活就是俊、看著就舒坦。爺爺也是耕田犁地的好把式,他通過自己的辛勤耕作,使一家老小不再顛簸流離,過上了一個相對安穩(wěn)且又逐步富裕的生活。然而,就在爺爺對未來充滿憧憬的時候,中國大地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革”中他又遭受迫害……對于自己在“文革”中所吃的苦,爺爺從來沒有怨恨過政府,也沒有怨恨過誰,他只覺得是自己的命不好。
如果說對家人的好是出于血脈相親,那對別人的好彰顯的就是爺爺的美好品質。爺爺心地善良,樂于助人,組織能力非常強,他從二十歲左右開始,我們村里的紅白喜事都是被邀請當總管,事無巨細,井井有條,這一當就是一輩子。爺爺口碑非常好,既是家族的掌舵人,也是村里德高望重之人。爺爺的朋友非常多,我記得老有不認識的親朋遠道而來,一起煮茶吃,輪著抽水煙,老房子經常是煙霧繚繞、人聲嘈雜,從老遠的巷道口都能聽見爺爺的爽朗的笑聲。朋友來不能空手,美味的點心之類就存在爺爺的炕頭柜,那可是孩子們心心念念之處,小一些的弟弟妹妹或周圍的孩子,經常三五成群結伴而來,爺爺把好吃的分給每人一份后,又歡笑而去。他的一生中幫助和救助過很多人,借出去的很多錢糧大多未曾收回,但爺爺對此也不曾抱怨過,他只是說權當為自己積德行善,他相信好人有好報。
爺爺的一生飽經滄桑,付出了很多,卻從不會主動索取。被生活折磨的體無完膚,卻依舊對生活的充滿熱愛,爺爺用他的智慧、勤勞、善良和豁達編織了自己的一生。爺爺的農閑時間愛唱戲(秦腔),他還組建了我們村的戲班子,所以我們一家受他的影響都會唱戲。也許,正是他把一生的經歷當做一筆寶貴的財富來對待,所以才造就了他穩(wěn)重老成的性格。在我的印象中,爺爺一直都很和藹,沒有見他生氣過。這,也許是爺爺能健康長壽的重要原因吧……
我知道爺爺的人生終有一天要謝幕,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快的讓我措不及時。爺爺身體一直硬朗,又是一個正月的十五,深夜上廁所時不慎摔了一絞,昏迷了一天一夜后安詳離去。就在爺爺去世的前幾天,即農歷正月十二早晨我離家要上班時他還送過我,并叮囑我好好工作生活勿念家,家中一切都好,沒想到這一別竟是陰陽兩隔,讓我沒來得及見上他最后一面,成為我此后半生最大的遺憾。
在車上顛簸了三個小時終于到村,巷子里流淌著渾濁的雪消水,泥濘的雪水打濕了我的褲腿,腳步更為沉重。家里和以前一樣熱鬧,甚至給了我一種時間倒回的錯覺。爺爺生前的摯友、鄰居、親戚朋友齊聚一堂送爺爺最后一程,眼前的一切早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上堂停著爺爺僵硬的遺體,我不由地放聲大哭,爺爺的離去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深愛之人的離去竟是這般的刺痛,這一瞬間我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感官好像麻痹了,我宛如木偶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想了些什么,為什么自己知道這是肯定會來的一天,到來時又是如此的疼痛。
我看著屋子里院子里的許多人,他們有些笑著,我知道他們在慶祝,在慶祝爺爺的高壽;他們有的很嚴肅比如父親和弟弟,他們和我一樣為爺爺踏上黃泉路而感到悲痛。爺爺的喪事整整一周,比過廟會還熱鬧,這幾天我一直是躲在屋子里偷偷地哭,院子里傳來的是嘈雜的聲音,喝酒的、打牌的、嬉戲的、聊天的……此起彼伏,我的哭聲和院子里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于是我心中的厭惡如同發(fā)酵的面團成倍增長,當時我是多么討厭那些聲音,因為當時那些聲音給我造成的殺傷力刺疼了我的眼睛、耳朵和心臟。
爺爺就葬在老院子下面的小小的坡地上,在曾祖父曾祖母的腳下、奶奶的身旁。很長時間我依舊沉浸在思念爺爺的悲痛之中,這種思親之痛讓我生病長達半年,每夜只要入睡便夢見爺爺,夢見他說他想我。經常想起他給我壓歲錢的情景、想起他拉著我的小手去參加紅白喜事坐席的情景、想起他帶我去看戲的情景、想起他在戲場里給我買小吃的情景、想起每到開學上班我離家時送我的情景……從此以后我再沒有了爺爺,再也見不上爺爺,只能在夢中,而現在或以后在夢中要想見到他也成了一種奢望。
時間就像海水一樣,洗刷了歲月中許多的記憶,但是在我心靈深處卻存留著一份爺爺勤勞善良豁達的精神,這種精神就像寒夜里溫曖的雙手,這種精神就像陽光下滋潤的大地。爺爺在我的心靈深處開辟了一片荒地,種下了正在萌發(fā)的金銀珠子,如今那塊土地里的金銀珠子成熟了,發(fā)出了耀眼的光芒,指引著我走向人生的正軌,就這樣他離開了親人,帶走了他一生的回憶和一生的故事,他把他一生的精神種入了我的心里。這些年從爺爺心靈深處流淌出來的愛都獻給了我的心靈深處,我用這平凡的文字,把爺爺平凡事中深含的對我的愛鐫刻在了我的生活中。
如果每一天我都能留下一個腳印,那么串起來便是我人生的路。爺爺的那串腳步,隨著他變?yōu)橐粧g黃土便不再繼續(xù),被陽光蒸發(fā)得融進了空氣中,而我心中爺爺的那串腳步卻依舊如當初那樣。爺爺已經走了,做完了他一生操勞的夢,做完了他一生艱辛的夢,做完了他一生付出的夢,做完了他一生智慧的夢,做完了他一生豁達的夢,而今只留下嶙峋的軀體同山而化,透明的生命已飄蕩在另一個世界。
今天是農歷大年初二,房頂上的積雪還沒有消盡,一道暗灰,一片雪白。屋子里彌漫著點心特殊的味道,家人們在熱熱鬧鬧地慶賀新年,調皮的孩子在屋外放著炮仗。仿佛聽見一串孩子的笑聲穿過巷道,我不自覺地抓起了一把糖果,走向屋外……
2013農歷1.2初稿,2022.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