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蜜刺(小說)
一
我屬我娘生的,勿屬我爹生的。
我爹在我出生前三年就“回去哉”。
我們那搭兒說“回去哉”,就是“兩腳伸直”的意思。是人,站著或躺著都會兩腳伸直的,但伸直了就不彎了,這樣的人只有一種。我爹就屬于這一種。這個世界,還沒有哪個做娘的肚皮能把一個小人囥上三年后再生出來,就是神仙個娘也吃不消這么做。所以,我屬我娘生的,勿屬我爹生的,這是明擺的事體。
我毛小的辰光就曉得哉。
村里總有那么些人擔(dān)慌我心里沒有數(shù)賬,就從我毛小的辰光開始,見到我就喊我綽號;客氣點的就喊我眾生,勿客氣的就喊我野種。相對于“野種”,我比較愿意聽“眾生”,尤其在課堂上學(xué)到“蕓蕓眾生”這個成語后,就油然而生自家居然還能代表天下萬民的豪邁感。只可惜,我后來才曉得這個“眾生”不同于那個“眾生”,是說眾多男人把我娘那個了才生下我的意思,暗指“畜生”。我就特別記恨那些喊我眾生的人,他們比喊我野種的人陰毒。
我娘絕對不屬那種會亂來的女人。
這還不是我這個做兒子的存心要包庇她,而是我們村里人所達成的共識。照理說,村里人既然這么看待我娘,那就是肯定她的為人啰,可為何還要當(dāng)面喊她兒子眾生或野種呢?而且我娘從勿待見我,打小就虐待我。這其中的道理,我也是活了毛五十年才活明白的。
原來,我屬我娘為了替我那個含恨離世的爹報仇所后遺的產(chǎn)物。
原來,村里人都是在借我這個野種來指桑罵槐的。
二
我娘其實是個有腦子的人,盡管她看上去不太像有腦子。櫻桃臉,又圓又小,臉色紅春春的,屬于娃娃臉品種,好像永遠勿會老的;一對大眼烏珠清澈得就像個白癡一樣。她幾乎沒有頭頸,硬要說有,也只能說又短又粗,像頭部的延續(xù)部分。身材高挑,南方人倒是養(yǎng)出個北方身坯來,與細長的四肢形成巨大落差,所以整體一看,她還真勿咋的;但是看熟眼了,倒也沒由頭地覺出有幾分好來。比如將我娘分成三個部分獨立開來:光看臉,漂亮;光看身材,豐滿勻稱;光看四肢,纖細可愛;而且還有一點,就是白,要死的白,任憑六月里毒頭太陽怎么曬都曬不黑。
她年輕時確實做過一樁很沒有腦子的事體。
她的大名叫宓鳳。
在我出生前五年那個春風(fēng)蕩漾的日腳,我娘從城里下嫁到我們許家屋里頭。
這個還破費讓算命瞎子挑的黃道吉日,說好勿好、說壞也勿壞,或許正暗示了我爹的運道。凌晨落了場大雨,嚇死人的大,總以為日里娶親會有大麻煩,誰曉得老天挖開眼睛,倒是晴天猛太陽。我爹這個仗著有三分春色的輕骨頭,新娘子臨進門時,他不曉得怎么回事,一腳踏進蠻大一個水汪塘,鞋里灌進水,洋襪都濕透,新褲子也濺上不少泥巴,他自個兒就覺得不太吉利。洞房之夜,他跟我娘說,那個水汪塘不是他自個跨進去的,是有人暗中推他進去的。我娘問誰。他說大炮村長。我娘問為何。他說勿為何,他就是這么個人。
許村成親那套花頭是沒啥可說的,倒是我娘嫁妝里有樣特別的東西,裝在一只新竹籃里,是三株無花果的樹苗。我娘特為從娘家挖來的。她愛吃無花果,而且只愛吃這個品種的無花果,甜得就像蘸了白沙糖,吃得她身上都有股香津津、甜蜜蜜的味道。又或許這股味道本來就是她的體香??傊?,她嫁進許家門時,有不少村里人都聞到,而且還聽到蜜蜂跟隨她而來的嗡嗡聲,忽有忽無,但就是尋不著短命的蜜蜂在哪兒。
村里人的感覺沒有錯,我娘嫁過來沒多久,我家大門上方,原本燕子做窠的地方,就長出個蜜蜂窩來。起初比較小,誰也沒注意,唯獨我娘進進出出,總要抬頭張張;后來還是我爺爺奇怪家里總有蜜蜂繞來繞去的,跟群冤魂一般不肯散,他留心一尋,倒是給他尋到哉。我爺爺就倒舉一把竹掃帚要戳它落來。我娘死活不肯,說是她養(yǎng)的,不會蜇家人的,說得蜜蜂跟人一樣懂事。我爺爺說,就算勿會蜇家人,那來個人呢?這個家還像啥個樣子!他就用力一跳,掃帚戳到了勿大的蜜蜂窩,啪地掉到地上。憤怒的蜜蜂群起而攻,我爺爺扔下掃帚,抱頭逃竄。
我娘傷心地撿起蜂窩,嘴里發(fā)出嗡嗡聲,引導(dǎo)蜜蜂跟她走;她繞屋尋了一圈,最后把蜂窩安在他們新房西墻的窗戶上方。
新婚第二日,我娘一早就把先前假裝成大姑娘的披肩長發(fā)盤起來,盤成村里從少婦到老太婆都統(tǒng)用的牛屎頭,發(fā)梢在后腦勺上裹成滾圓一坨,用黑網(wǎng)罩住,還有模有樣地插上兩根細長的縫衣針,好像牛屎頭是個隨身攜帶的插針球。我娘收拾周正,連早飯都沒吃,就叫我爹用洋鍬在籬笆墻內(nèi)的院子里頭,而且離墻有點遠的幾個角落里挖坑;她自個把無花果樹苗種下去,待我爹蓋上土后,她又用右腳把松土踏到半松半實,說隔天再澆水。
三
禍根起于三天后我爹陪我娘回門。
我娘年輕時做過一樁蠢事,就是太聽我外公的話,冒失地嫁給了我外公好友的一個兒子。這當(dāng)然是在我娘嫁給我爹以前。誰曉得我娘的前夫日里文質(zhì)彬彬,夜頭魔鬼一個;每夜老酒食饑飽后,就喉嚨甏響,有事沒事把罵我娘當(dāng)消遣,當(dāng)娛樂活動;罵得勿過癮就動手,掄起手來勿曉得輕重。我娘每日活在噩夢里。每日見到太陽落山,她就心驚肉跳,怕夜頭怕得做不來人。我娘披頭散發(fā)、遍體鱗傷地逃回娘家過幾趟,但我外公是一個字都聽勿進去的,總罵我娘勿會做媳婦,像押犯人一樣把她押回去。直到有一回,我娘那個前夫因為我娘再次逃回去而暴跳如雷,拔腿趕到我外公家,也勿分青紅皂白,打了我娘還不夠,順手也把我外公打了。
我外公被打落了兩顆門牙才如夢初醒,鐵了心讓我娘離了。
這趟回門,我外公待我爹就完全兩樣,那個客氣,賽過是把我娘的第二任丈夫當(dāng)祖宗一樣供起來。我爹進門后,那個愜意呀,朝南一坐,是仙手勿動的。酒是我外公倒的,飯是我外婆盛的,酒足飯飽后,熱毛巾是我娘絞的;我外公還殷情地遞給他一根牙簽,我爹頓時驚呆了。
我爹從小活到大,都不敢在飯后使用過牙簽,他堅信自己沒這個資格。
他從小就羨慕大炮村長嘴里成天含著那根牙簽。那還不是城里人用的牙簽,而是從他家在用的竹掃帚上摘下來的,他老婆掃過雞屎鴨污,他也不在乎,折上一枝,從中折出一截來剔牙縫,好像他家頓頓吃肉飯,牙縫里嵌滿了筋筋拉拉的。
大炮村長的牙簽雖說簡陋,但他用得如火純青,可以沿著嘴唇左右滑動,也可以上下翹動,一點都不影響他抽煙、說話和吃東西,那根牙簽就像是長在他嘴上的舌針。他說話時,那根牙簽抖嘰抖嘰的,讓他說出來的話都多了尖銳的力道。他在地頭使喚我爹,連話都不高興說,就用嘴上的牙簽朝我爹上下翹翹,意思我爹活沒干好,重做。他挑逗村里女人,也是用嘴上這根東西,翹嘰翹嘰的,不用多說,女人立馬就忸怩作態(tài),愿意扒褲頭。我爹聽說他夜頭睏覺都含著牙簽。在我爹眼里,大炮村長嘴上那根細長的牙簽,就是成功男人和村長權(quán)力的象征。
我爹受寵若驚地從我外公手上接過牙簽,抖抖索索的。這根牙簽精致,細木棍兒,一頭尖,一頭圓,圓頭下面還有個凹槽,看上去整根牙簽像個小美女,摸上去非常光滑。這比大炮村長的勿知要高級多少,就讓我爹很有些想法,但又勿敢講。他小心翼翼地剔起牙縫來。他的牙齒長得整齊光潔,牙縫緊密,并無筋筋拉拉可剔,這就令他無端地生出幾分懊惱來,為何就不能像大炮村長那樣牙縫大得像窟窿,有剔不完的筋筋拉拉呢。
從那刻起,我爹嘴上就長了根牙簽。更要命的是,臨走時他竟然起了賊心,居然把我外公放在壁幾上的那小罐牙簽偷了回來。雖然一小罐牙簽勿值錢的,而且已經(jīng)被我外公用去了一小半,罐里只剩下十三根花頭。
四
我娘在鎮(zhèn)上工作,每日早上踏輛鳳凰牌女式腳踏車出去。這是我外公送給她的嫁妝。那辰光腳踏車在農(nóng)村還是個稀罕物,我娘騎在村路上,聽著新腳踏車發(fā)出佳佳佳的響聲,心情勿錯,嘴里就胡亂哼哼,也沒有詞兒,她就愛那個調(diào)調(diào)兒。我娘每日早上,都會在村口碰到大炮村長。因為我娘不在村里勞動,原本和他沒啥交集的,但出村就一條路,這下便有了。
我娘心情好,會高聲喊村長,畢竟他管著這個村子。心情不好,就用力一腳踏,嗖地從他身邊穿過。大炮村長嘴里戳了根針,一雙賊眼烏珠盯住我娘,頭像一朵向日葵,隨著我娘的移動,從村里來的路一直轉(zhuǎn)到往鎮(zhèn)上去的路。他有時候喊聲新娘子。有時候喊她下車,煞有其事問我爹怎么樣。有時候喊她騎慢點,車是鐵的,不是人騎人。我娘勿愛聽,又見他的眼風(fēng)跟落帽風(fēng)一樣在身上亂飄,心里交關(guān)勿爽,就勿想理他。我娘勿歸他管,他也拿她沒有辦法。
有一回,大炮村長在村口硬邦邦攔下我娘,讓她帶一段路;我娘沒思量,車速慢了慢,讓他跳上后車架。誰曉得老死尸重得跟頭挨刀豬,我娘踏得吃力煞,嬌小的鳳凰車在村路上扭來扭去。大炮村長嘴里哎唷唷地叫,故意把一只咸豬手搭在我娘肚皮上,還來得個勿老實。我娘又氣又慌,車龍頭沒把握好,連車帶人摜翻在地上。
我娘爬起來,拍拍臟褲,質(zhì)問他做啥?
大炮村長就賊眼烏珠滴溜溜的,問她:“你說做啥?”
我娘在床上告訴我爹,大炮村長這個人勿入調(diào)的,雖說沒做啥,但她心里交關(guān)勿舒服。也勿曉得是在床上的緣故,還是我爹仗著我外公是城里人,我娘又在鎮(zhèn)上工作,就自大到覺得他在村里跟大炮村長可以腳碰腳。“腳碰腳”嘛,就是說他和大炮村長已勿相上下。
第二日上工,我爹就嘴里含著根牙簽出門去了。
其實,我爹已在家里練了數(shù)月,把嘴里那根牙簽玩得滾瓜爛熟,水平確實跟大炮村長勿相上下,他就覺得機會來了,可以出去露一手。我之所以說我爹是個輕骨頭,道理就在這兒。這是許村,勿是鎮(zhèn)上或城里,他連這點都搞不靈清就貿(mào)貿(mào)然走到地頭。大家見到他嘴都暗自吃驚,坐等好戲。果真,大炮村長剛要分配當(dāng)天的生活,猝然發(fā)現(xiàn)我爹嘴上的雞巴毛,就黑下臉來,足足瞪了他十分鐘。
天大地大的地頭上,僵立著上百個男男女女,鴉雀無聲,唯有賊眼烏珠在大炮村長和我爹臉上閃來閃去,像一群失窩的蜜蜂。我爹硬著頭皮接住大炮村長的眼神大戰(zhàn),并且以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故意將嘴上精致的牙簽晃來晃去。大炮村長命令他把嘴上的東西吐掉。我爹就傻笑。他覺得誰先開口就誰認輸了。他才勿吐牙簽?zāi)兀焯旌?br />
“你吐不吐?”大炮村長又問。
大炮村長在許村向來說一不二,今天對我爹算是破例。
我爹表演性質(zhì)地吐了口痰,但那根牙簽依舊在嘴上,靈活地抖動。
這是他絕對勿允許發(fā)生的事體,居然在他的村子發(fā)生了。大炮村長光火了,憤怒地把自家嘴上的牙簽吐出來,像一枚暗器射到我爹的胸前,但到底不是鋼鐵打造的,沒啥殺傷力,輕輕一擊就掉落地上,被我爹一腳踩進地下。大炮村長隨即一臉猙獰地上前一大步,伸手推我爹,我爹扛住沖力,巍然不動。他又用力推了一把,我爹勿得勿后退一步半。左腳先退了一步,右腳再退,剛要落地時又及時收回半步。他將牙簽從嘴上拔下來,瞧瞧,然后又大膽地插回嘴里。
我爹故作瀟灑地把右手插進褲袋,硬氣地問:“為啥?”
“你說為啥?”大炮村長大吼。
大炮村長在反問的同時,很小人地突然起右腳,狠狠地踢到我爹左腿討飯骨上。
這一腳毒的。我爹痛得牙齒都咬得咯咯響,他想扛住來著,但雙腿扛不住了,整個人失控,不由自主地向前跪撲下去;他的右手還在褲袋里來不及抽出來,左手又沒有按住地,整個人就像截木頭撲倒,一張俊俏臉重重地拍打地面,發(fā)出撲地一聲。
大家都曉得和大炮村長抬杠的下場,他們靜靜地等著我爹自家起來。
“蟲樣!”還沒出夠氣的大炮村長,抬腳在我爹背上狠狠地頓上幾腳。
后來,大家都說是這幾腳的緣故,我爹一直沒有從地上起來,等到有人發(fā)現(xiàn)地上有血,像兩三條紅蚯蚓從他臉底下爬出來,才提醒大炮村長。大炮村長懶散地揚了下手,讓人將我爹翻身過來,四仰八叉地朝天。大家都驚呆了。我爹嘴里的牙簽不見了,從他嘴里出來的只有鮮血;他翻著白眼,當(dāng)場所有人都以為他兩腳伸直哉。
五
盡管我勿屬我爹生的,但我佩服他的勇氣,我不曉得他憑啥個來克服巨大的恐懼,在他被牙簽戳破喉嚨,聲帶嚴重受損,差不多就是啞巴一個,又幾乎要回去哉的陰影中走出來,重新往嘴里插上牙簽的,并精神抖擻地再次和大炮村長杠上了。他難道就勿怕喉嚨被再次戳破嗎?他往嘴里插牙簽時難道就不會重溫那恐怖的場景?單憑這一點,我就打心底里認可了這個爹。
大炮村長的威信嚴重受損,他勿得勿掏腰包,付清我爹的醫(yī)療費。
我爹現(xiàn)在橫得很,只要大炮村長老三老四,他就扯開嗓門發(fā)出干燥嘶啞的咿呀聲,并且配上唇間滑動的牙簽,立馬讓大炮村長瘟雞篤頭,敗下陣去。大炮村長再敢兇他,他反而勿退則進,用手拔下牙簽,沖他指指點點的,嘴里沙啞地叫板。盡管大家聽勿大清楚,但曉得他在叫:“你來呀,你倒再來一次試試看!”大炮村長氣得臉色發(fā)紫,滿臉橫肉得得地抖。
構(gòu)思奇特,文筆流暢。拜讀學(xué)習(xí)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