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不曾走遠
　　
　　
　　 修改長篇紀(jì)實小說《我為母親立個傳》的新章節(jié)，因為忽然想到的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一個小小細節(jié)，竟然讓我發(fā)自心底地痛哭了一個下午。滿臉的淚水，恣意橫流，情不自禁。那一個雖來自現(xiàn)實生活，卻早已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在歲月深處的鏡頭，再也尋它不著，卻在為母親立傳的這一時間段，突然閃現(xiàn)，幾乎和現(xiàn)實正在寫著的情節(jié)也沒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卻愣是在那一刻如此清晰地在腦海中蹦了出來。一股強烈的“若是母親還在，我會將那樣一個鏡頭，返回來，數(shù)倍于老年的母親身上作為回報”的情感，在激蕩著我的內(nèi)心，涌動著我的喉頭，令我泣不成聲——
　　 我記不清自己那時幾歲，卻是知道，我當(dāng)時自己在床的這一頭睡覺，比我小兩歲半的弟弟在那一頭，每晚睡覺弟弟由母親摟著，父親在城里上班極少回來，而我還沒有開始和比我大六歲的姐姐睡一張床。
　　 寒冬臘月里，天氣少有的冷。
　　 清晨，母親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起了床，床前的火盆里，母親已經(jīng)又續(xù)上了柴禾，正冒著一股股濃煙。火苗從濃煙下剛剛竄出來，借著草苫子被吹動的縫隙，不停地有冷風(fēng)吹進屋來，將濃煙中的顆?；覊m吹向母親的面部。母親左躲右閃著煙來的方向，但眼里還是被熗出了淚水。而她年輕好看的臉上卻依舊是笑著的。三十五歲才給我生命的她，那時大約剛剛四十歲左右，是正當(dāng)好的年齡。
　　 母親手里先是舉著棉襖，右手拽著衣領(lǐng)，左手將兩只棉襖袖子捏到棉襖身子的后側(cè)去，盡力將棉襖里子離火苗近一些，抖著棉襖，不停地變換一下里子的角度，努力將棉襖里子的每一個角落都烤過來，并不停地吸溜著嘴，瞇著眼，皺著眉，也皺著鼻子，將撲面而來的煙吹到一旁去。風(fēng)的方向并不十分穩(wěn)定，所以母親就不停地躲閃著。然后母親就大聲地喊著我的乳名：
　　 “珍啊，快起床了！烤熱乎了！快起來穿上！晚了就涼嘍！”
　　 單薄的內(nèi)衣，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們家院子里那個東邊低矮的小草房里，真的難以抵御寒冷，也因此真的不想鉆出已經(jīng)暖了整整一夜的熱熱的被窩。卻又因為母親的這一舉動，很快懵懂地坐起身來，糊里糊涂地穿上棉襖，正迷迷糊糊地系著棉襖扣子。母親已經(jīng)又開始捏著兩個褲腳倒提著棉褲，盡量將火盆里的火對準(zhǔn)了棉褲里子，這樣不久，冷冰冰的棉褲也是從里到外地都熱乎著了。母親又立刻道：
　　 “快起來了，烤熱乎了，快穿上！起晚了就涼了哦！”
　　 然后母親再給弟弟烤棉襖棉褲，以同樣的方式和耐心，以同樣的語言，哄著弟弟起床……
　　 這幼時的記憶，多少年間并不曾想起，可此刻感情的閘門一旦被打開，便已潰不成軍，淚水擦拭了，很快滿臉又是了！
　　 “媽媽，我的老媽媽呀……”我在心里呼喊著！我想生活若是再給我一些時間，我將帶著這種早年的記憶，在母親年老的時候，和母親交換一下角色，讓母親做一下我的小孩子，而我做一回她的母親，將母親曾經(jīng)給予我的關(guān)愛，再加倍奉還于她！那樣的母親，不僅有被無微不至地關(guān)愛著的幸福，而在我們晚輩人這里，必將是一種極大的寬慰，因為這是表達感恩最好的機會，雖然不是母親口中說出的，但一定是她生命晚期的身體和心理最最需要的。
　　 母親曾說過一句話：“我什么都不需要，恁只要叫個娘，我心里誰知道有多高興吶！”
　　 母親從來不需要晚輩的回報，并盡量不給晚輩們“添麻煩”。就在她八十七、八十八歲兩年的冬天——也是她生命最后的兩個冬天，由于她的手發(fā)顫，脫棉衣不方便，她為了不讓晚輩們晚上給她脫衣，早上再穿上，她愣是晚上睡覺時不脫掉棉褲，只是歪一下身子就上了床，只在艱難里自己脫掉棉襖，早上再哆嗦著手費力地穿上。一向愛干凈的母親只是為了晚輩“你們都忙，上班的上班，干買賣的干買賣，我又給你們幫不了什么忙，不想麻煩你們……”因此而委屈著自己。好在姐姐在同一個鎮(zhèn)子上，離得近，一周左右，過去給她換洗一下內(nèi)衣內(nèi)褲，還要求著她，和她商量著。
　　 為了夜里不起夜，不給家人們添麻煩，她幾乎從下午開始基本就不喝什么東西了，尤其是晚飯期間，基本是干嚼。只在晚上吃治療心顫和鎮(zhèn)靜藥時（母親經(jīng)歷坎坷，有過三年童養(yǎng)媳生活，有過六年有名無實的婚姻，加上當(dāng)時的醫(yī)療條件不好，我大哥出疹子被庸醫(yī)醫(yī)死，母親瘋過兩次，只是因為她的控制力強，才不會真正的發(fā)作。但是心中常常心煩意亂地狂躁。尤其是善良無私自律性極強的她，不被理解和不被尊重時，性情也曾剛烈的她就要時時有瘋掉的危險，只能靠鎮(zhèn)靜藥來調(diào)理），才喝一點剛剛能夠沖下藥去的水。
　　 到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從保健的角度，才喝一大茶碗白開水。
　　 老人自己自律，可作為晚輩，卻不能漠視！
　　 為母親立傳，讓我走回近百年前姥娘姥爺和他們的父母背井離鄉(xiāng)去闖關(guān)東的苦難生活；為母親立傳，讓我用心體會一個童養(yǎng)媳三年非人的生活和六年有名無實的婚姻；為母親立傳，讓我感同身受母親的烽火歲月；為母親立傳，讓我走進一個完整女人的內(nèi)心，更讓我去解讀一個基層女人的滄桑人生，以及一個母親的偉大情懷！
　　 母愛的偉大，在于點滴，在于恒久，在于不需要回報的無私，在于你的當(dāng)時也許感受不到，而過后想起來，就會深深感動的再也不會有的溫暖和幸福美好。她是發(fā)自于內(nèi)心的自然流露，是世界上任何一種愛都無法替代的極品！
　　 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五天的病，讓我們都來不及悲傷，我沒有任何的思想準(zhǔn)備，我至今很多時候都以為母親還在故鄉(xiāng)，等我再回去的時候，母親依舊健康快樂地把眼和眉都笑彎了，對我說：“你來了？”仿佛我不是她的孩子，而是另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就會對母親客氣又撒嬌地說：“我來了啊，老媽媽！想我了嗎？”然后抱著母親的脖子，左邊親了右邊親，母親開始總是怕癢似的，左右躲避著，依舊笑著：“哎吆歪，你看看！都多大了！還和個小孩子似的！”再然后慢慢感受著母女心心相通的那一份天倫之樂。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無論我多大，只要有母親在著，我就永遠都是個孩子！我就會永遠都有家；無論何時回去，為母親洗洗頭洗洗腳，剪剪指甲，理理白多黑少的頭發(fā)，那對于母女彼此來說，都是一種發(fā)自心底、卻洋溢在臉上的濃濃的幸福；無論在外受過多少委屈，承受過多少痛苦，只要回家去看見了母親，一切便都煙消云散！
　　 而無論在母親年老時我們曾經(jīng)做過什么，和母親給予我們生命、以及那些艱難的生活里所賜的無微不至的關(guān)愛相比，只能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語，再怎么回報，都不會過分！
　　 而今，母親已走了四年，我卻只能在文字里重溫往日的美好，用文字留住母親的善良、大愛、大義和少有的細膩溫情，以及那張永遠飽滿、知足微笑的美麗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