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三寸金蓮(散文)
在我的散文《履痕》里,流年作者江鳳鳴先生有這樣一句留評:“高跟鞋,這是女人為美的自虐,意義相當(dāng)于纏足,將腳裹成三寸金蓮般的肉粽子”。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祖母。腳蹬三寸左右的開口特制鞋,里裹白布,走起路來一步一蓮花,走得優(yōu)雅,也小心翼翼,出門還得提個小凳子,走幾步坐下來緩緩,怎么看都比現(xiàn)在穿高跟鞋受累。
可是,祖母從沒覺得她的三寸金蓮不好。
小時候淘氣,故意惹祖母生氣。祖母踮起小腳,兩只胳膊端平,邁起貓步就“追”。她“跑”起來屁股一扭一扭的,總也快不了。我在前面悠哉游哉地半跑半走,還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再露一個不懷好意的笑。為此,沒少挨父親的罵,甚至有次,還差點挨一頓柳樹枝的抽打。雖這樣,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們姐弟還是會故意惹祖母生氣,就愛看她端著胳膊、踮著小腳跑不快著急的樣子。
父親是家里的獨子,母親生下我后,祖母看我是個女孩,吊著臉不快了好幾天。遺憾歸遺憾,但我是她第一個孫子輩,還是很重視的。守舊的她,不進(jìn)母親的月子房,每天站在母親的房門前,問,怎么聽不到聲響,活著沒?年輕的母親伸手摸我的氣息,確定我還在呼吸后,對屋外的祖母說,活著呢,吃飽就睡了,就是不哭。
聽祖母說,我生下來只有鞋子大點,微弱地哭過三聲后,好半天才能聽見下一聲哭。接生的嬸子說,這丫頭在娘胎里吃的不好,虧著呢,能不能活下來難說,太小了,哭起來跟貓叫一樣,無力得很。
好在,母親奶水足,在那個人人都在溫飽線上掙扎的年代,我活下來了。
斷奶后,我被祖母帶在身邊,白天走哪帶哪,晚上陪著我睡,去那兒都不會丟下我。后來大弟出生,她喜得很,但從不帶在身邊。大弟一直跟父親母親一起住。小弟出生,她也喜得很,但對帶小弟,顯得很沒耐心。
我一直認(rèn)為,祖母對我,有不一般的情懷,或者正應(yīng)了那句“誰帶跟誰親”的俗話吧。父親和姑母會不定時地給她買點心蛋糕,她總是給我第一個吃,大弟小弟碰到了給點,來遲了,沒了就沒了。
大點的我,對祖母的那雙腳很感興趣,總想在她睡著的時候脫她的那雙特制鞋,總也沒成功過。
祖母的那雙鞋,不管走路睡覺,都穿在腳上。土炕上放一把小笤帚,上炕前用那把小笤帚掃掃粘在鞋子上的灰土就行。有幾次,我趁她睡著的時候,坐在她腳邊,想偷偷脫下她的鞋,看看她那雙小得不正常的腳長什么樣子。剛摸上她的腳,她就醒了,仿佛她一直都處在假寐狀態(tài)中。
看到她那雙腳的真容,是在我上小學(xué)后。
不記得是幾年級了。放學(xué)回家,我小跑進(jìn)我和祖母居住的那間上房,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不脫鞋的祖母坐在土炕上,扯著白布在包腳。機(jī)會難得,我趕緊跑過去看。她看著我好奇地眼神,問,想裹腳嗎?我看著她那雙丑得不像腳的腳,頭搖得像撥浪鼓。
那雙腳的腳趾頭不像正常人的一樣露在外面。大腳趾被壓在腳掌心,跟著十指、中指、小指等,擠在一起,深深地、平整地壓進(jìn)腳心。骨頭嚴(yán)重變形,左右兩邊的腳趾被擠在腳心后,腳中指的地方就鼓了出來,如她穿的鞋子,前尖后寬。那個小鞋子小巧可愛,穿在腳上很飽滿,看起來也很漂亮,但走起路來很不穩(wěn)當(dāng)?;蛟S是壓在腳底的腳趾甲長了,祖母才不得不脫下她那雙從不離腳的鞋,剪指甲。
她有兩副裹腳布,我看到她正在裹腳的布,是前些天她洗出來的。她的衣服、鞋子、裹腳布從來不讓別人洗。從我記事起,臟了脫下來,自己坐個小凳子,用她自己專用的盆洗。她從不讓母親碰她的盆,也不讓母親觸摸她的衣物及鞋子,她的衣物也不會在母親用過的盆里洗。她穿的那雙小巧的鞋,都是她自己做的。她到70歲以后,就再也不做鞋子了,即使這樣,她的鞋子也不讓母親做(估計母親也不會做),交給三個姑母為她做。她一直嫌棄母親是女人家,不干凈。小時候的我,對祖母常說的“不干凈”這三個字的理解,只限于母親從地上干活回來,衣服及手、腳上粘的灰土。大點后才明白祖母說的“不干凈”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
她和母親之間,隔著封建社會尊卑有別的婆媳關(guān)系之厚膜,無法逾越。
我第一次生理期,被祖母撞見。她讓我把褲腳綁起來,如她那樣。她對我說,女人來月事,不把褲腳綁起來會漏出褲腿,污血屬陰,漏到地上會造孽的。
對“造孽”這個詞,那個時候的我,真的不懂。但“不干凈”這三個字,聽的次數(shù)多了,經(jīng)過這次祖母的“解析”,我忽然懂得了她不讓母親做的好多事。
小時候家里吃的醋都是自家釀造的,她讓我和大弟到地上割釀造用的一種植物。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道那個植物的名字,只記得長得細(xì)細(xì)長長的,銀綠色,葉少,莖柔韌,不用鐮刀割是扯不斷的。吃起來很辣,咀嚼后口齒留有淡淡的香,小孩子們都很愛吃。她把那些植物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后,去掉干葉子,把莖和小麥一起放進(jìn)大瓦缸里,再讓我和大弟把水提過來,倒進(jìn)瓦缸里,瓦缸上蓋木頭蓋子,放在烈日下暴曬蒸發(fā)。等蒸發(fā)到咕嘟咕嘟冒泡泡時,用特制的一頭帶平頂?shù)哪绢^棒子不停攪動,再上下翻動,最后用棒子上的平頂抹平。一日三次,她踮著小腳,攪動得很準(zhǔn)時。但不管多累,她都不讓母親碰她的醋缸,她總說母親不干凈,碰了她的醋缸后,醋會壞掉。當(dāng)然,祖母的“不干凈的母親碰她的醋缸,醋會壞掉”這一說法,我和祖母,以及母親都沒有機(jī)會見證過。等到祖母釀造不動醋時,自家釀造的醋早就不吃了,都是在供銷社買的。
理解了她嘴里的“不干凈”這三個字,我依然沒按她說的那樣,把褲腳綁起來。
她穿的褲子寬寬大大,類似于現(xiàn)在的燈籠褲。褲腳用一寸寬的黑布帶綁起來,褲子太寬,腳腕細(xì)細(xì)長長,再配上她的“三寸金蓮”,怎么看都不是個美的存在。如果不是她讓我綁褲腳,我都沒注意過她的這份不美好。且,風(fēng)起的時候,寬寬大大的褲子鼓蕩,帶著身高只有1.5米的她,褲腿左搖右擺,再加上她那個三寸金蓮,遺世而獨立,著實讓人擔(dān)心。
才不要綁起來呢,又難看又不安全。
祖母生于1900年初,經(jīng)歷過多次社會變革,綁褲腳,于她,是執(zhí)念,至于母親有沒有受到過她的“荼毒”我不清楚,對我,她也只是說說,從不堅持,也知道即使堅持了,也不會有人支持她,包括裹腳。
我十八歲那年,祖母離世。
她離開人世時,我剛參加工作兩個月。兩個月的時間,祖母似乎老了好多。從沒與我分開睡過的祖母,沒了我的陪伴,在一個黑夜,獨自去上廁所的路上,摔倒了。摔倒后,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父親讓大弟陪她,她不肯;父親想陪著她睡,她也不讓。
也許是老了的緣故,從我記事起,祖母就有夜半起來上廁所的習(xí)慣。我是她的拐杖,她起夜,只要碰我,我就會馬上醒來,下地找鞋子穿上,迷迷糊糊地伸出一只胳膊讓她扶著。仿佛只要搭上我的胳膊,她腳下的路就平了,夜,也不黑了。
看著她臉上擦傷的痕跡,我很自責(zé)。但年輕的心,一旦走出去,就再也回不到最初。我在單位與家的路上跑了三天,陪了她三個夜晚。三天后,我又住到了宿舍。
每周的周日休息。
周六下班,我騎自行車回家。一進(jìn)門,就看到八十七歲的祖母,踩在搭在屋檐上的木梯看屋檐以外的風(fēng)景。只有三寸的小腳踩在木梯上,搖搖欲墜。她是怎么上去的,我不知道。父親上地干活,還沒到家,母親在廚房里忙活,沒看到。我看著她踩在木梯上的腳,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有點火,想喊又不敢喊,怕她聽到我的聲音,受驚嚇掉下來。
我悄悄上木梯,靠近她時,她竟然沒有感覺到意外。我才知道,其實我一進(jìn)門她就知道了,只是沒有像以前那樣叫我。我忽然感覺到了祖母的孤單。工作之前,祖母有我,我或許就是她的寄托,我走后,她有太多的不適應(yīng),只是,她的思想與她的人,“太老了”,即使有想法,也找不到合適的人說。
我本想朝她發(fā)火的,但此刻,我忽然想哭,沒來由地,就是想哭。
我扶著她走下木梯,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
一周后,她坐完了最后一班崗,躺倒了。
數(shù)十年來,祖母除了刮風(fēng)下雨,中午從不睡覺。她坐在大門旁邊的白楊樹下,直到我們睡醒,直到我們姐弟陸續(xù)上學(xué),直到父母走進(jìn)田間地頭,她才會從凳子上起身,姍姍走進(jìn)她的臥房。
那天中午,她沒坐到我們醒來。她感覺肚子不舒服,去了趟廁所回臥房躺下后,就再也沒有起來過。即使如此,她也不允許任何人脫下她的那雙鞋。直到十天后,她說想出去曬曬太陽,姑母和父親攙扶著她走到門外。那是個午后,如之前的好多個日子一樣,她想坐到門口,終究沒能成功,她太虛弱了,那個陪伴了她多年的小凳子,支撐不住軟得跟面條一樣的她。父親搬過來家里最結(jié)實也最實用的靠背椅,她只坐了幾分鐘,眼神就開始渙散。三個姑母看到,趕緊示意父母將祖母攙扶進(jìn)了臥房。
我不知道人在去那個世界時是怎樣的一種心態(tài)。祖母進(jìn)屋后,指著她的陪嫁,一口雕花的、朱漆脫落了的木頭箱子,讓姑母拿出了她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繡花小鞋子、新的裹腳布、還有早就準(zhǔn)備好的壽衣,然后讓姑母為她洗腳、剪腳指甲、裹腳、穿衣服,一切,她都準(zhǔn)備得那么從容有序。
聽姑母說,穿戴好不到一刻,祖母就閉上了眼睛。在走的前一刻,還特意叮囑父親,在她咽氣前,千萬不能讓我們姐弟三人進(jìn)她的屋子。
祖母走了,那個我和她住了十多年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每每周日,我走進(jìn)去,想要捕捉她的氣息,每每失望。
三寸金蓮是一個時代的象征,祖母至死都在維護(hù),不管他人理不理解。
好多次我打開她留下來的那個斑駁的雕花朱漆箱子,打開她用了一生的雕花書柜,打開已看不清顏色的雕花梳妝臺,箱子里再也找不到她的一件衣物,書柜里還有她為貓咪墊的窩,梳妝臺的小抽屜里,還有我放的鋼筆,只是,再也沒有了、屬于她的、哪怕是一絲絲的氣息。
她走了,猶如帶走了一個時代的氣息。那種氣息,于我,是神秘的,也是親切的。時光過去了三十多年,在這三十多年里,她用過的箱子、書柜、梳妝臺,還有我們居住的屋子,包括她老舊的思想,逐漸走出了我的視線,走出了我的記憶。然,在不經(jīng)意的一個夢里,在看到那句留評后,往事如潮水,漫過歲月的堤岸,撞擊我的心。我知道,祖母與我,其實一直在這個塵世里無聲相伴,從未走遠(yuǎn)過。
讀聽雪文,時時有共鳴。因為我也有一位小腳奶奶,且與我的母親,一輩子沒有抵達(dá)心的和解。是封建思想之過,也是婆媳隔膜使然。
謝謝聽雪,我也回憶了一次我的奶奶
是真的達(dá)成共鳴了,所以,聽雪的小文,得遇姐姐的按語,就像是給了靈魂,好幸運!
后來覺到,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如果做到即使她扶著你,即使你沒感覺到壓力,只輕輕在你胳膊上搭上她的手,她就覺得你是她的支撐力,多年后想起,也會有滿滿的幸福與滿足感!
記得我有一篇三寸金蓮的隨筆,回頭找找。
期待姐姐的《寫作心得》。在姐姐的文集里找了半天,沒找到《三寸金蓮》的隨筆,典藏了?
感謝二哥,再謝姐姐的神來之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rèn)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學(xué)社團(tuán)精華典藏!
感謝賜稿流年,期待再次來稿,順祝創(chuàng)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