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三爹(散文)
一
吃過晚飯,我又朝三爹看一眼,她在玻璃鏡框里對我暖暖地笑,好像是說:你回來了?可我已經(jīng)走了……三爹的妯娌、年近七旬的大嬸娘從院子里端著一個圓簸萁走過來說:“來看腳印啰,老二屋里的昨天夜里果真回來了!”
大家都擠過去看,簸萁里撒著一層薄薄的面粉,面粉上有一行貓或老鼠或蟑螂留下的、并不明顯的細小腳印。“沒看見噢,哪里有腳???”有人說道。
“只有她最親的人才看得到,……特別是從很遠的地方趕回來的,她的病起得急,她哪里舍得走哦!”大嬸娘稀拉拉的白頭發(fā)在腦后面扎成一個癟癟的髻,看起來像朵蔫了的白菊花;她渾濁的眼睛有些紅腫,臉頰兩邊褐色的老年斑有豌豆一樣大小。她朝我瞄一眼說:“大侄姑娘,你三爹說你有年把子沒回來了,是啵?恁看見她的腳印子沒?……”
我用哭腫了的眼睛盯著她手上的面粉簸萁,幽幽地回答:“是三爹回來了,她剛走不遠!……我看見她的腳印了,這,這兒?!?br />
“我也看見了?!贝蟮男∨畠阂哺胶现f,于是很多人都點頭說三爹確實回來過,她的腳印如同皇帝的新衣一樣被她的親人們看見了。
三爹是我母親的大妹妹,在四個姊妹中排行老三,于二〇二〇年九月因腦梗塞醫(yī)治無效而死亡。我從電話里得到消息后,在店堂里失聲痛哭繼而一夜未眠。三爹才六十七歲,她不就是得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嗎?我不是跟她寄中藥回來了嗎?她怎么會突然就死了呢!
次日坐了七個多小時的高鐵從惠州趕回湖北老家。當我從后院走到客廳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具黑色的棺材,我母親和八十歲的大爹守在棺材旁邊,眼睛哭得像潰爛的桃子一樣。桌子上點著幾柱細香,桌子下面的鐵盆子里,黃裱紙燃燒后升起裊裊輕煙……我趴在三爹的棺材板上哭得天昏地暗。
二
三爹小名叫大雙。比她遲一會兒出生的小雙,四歲時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活活地餓死了。
我爺爺當年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他硬是從槍林彈雨從死人堆里逃了出來。在他的四個兒子相繼病死后,爺爺只好把幾個女兒當男孩子來養(yǎng)。我媽十七歲那年在家招了女婿又生下兩個女兒,也就是我和妹妹。待我們牙牙學語時,爺爺就告訴我們把媽的姐姐和妹妹喊成大爹和三爹,把最小的桃兒喊幺幺。
當時家里沒有男勞力,三爹十三歲就輟學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為家里掙工分。后來媽講我們聽,瘦小的三爹在田埂上用夾擔挑秧苗,三個矮子一般高;在田埂上砍雜草,一只腳踩到蛇窩里,嚇得拔腿跳到秧田里大哭大叫……
記得小時候很熱的一個夏天,正是農(nóng)忙雙搶(搶栽秧,搶收割)的季節(jié),倒口灣的孩子們早早地在村東頭張兜子水塘的空地上搶好位置,鋪上蘆席或著棉絮,等大人們下工回來在露天里睡個好覺。
到了半夜,突然聽見三爹大叫一聲,“二姐,螞蝗啊,它扒在我腿子上……”我們爬出來看時,明亮的月光下,我媽從三爹膝蓋卷著的褲腿上拉下一條大螞蝗,它挺得鼓鼓的肚子趴在葦席的角落里,掙扎著,蠕動著。我媽咬牙切齒地罵幾句,跳將著跑到不遠處的路邊折下一根尖樹枝,戳住它的屁眼直搗它的心臟。不一會兒,螞蝗像個松了口的袋子一樣倒出一攤血來,而勞累了一天的三爹只翻了個身就又睡著了。
到了冬天農(nóng)閑時,每家每戶要出兩個男勞力到長湖邊去堤河挖修水庫,我爹和爺爺打起背包去上堤。年底政治運動來了,爺爺這個國民黨反動派,被幾個民兵從堤上梱綁到公社里去辦學習班,十四歲的三爹就不聲不響地卷床被子上堤去了。
寒冬臘月,北風像刀子一樣割著人的鼻子臉。三爹在堤上挖河,腳下穿的是被泥水滲濕的布鞋子,棉褲又薄又短,一雙腳凍得跟兩根木棍似的失去了知覺,睡到夜里捂到熱氣后就把她疼醒了。白天,她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打濕后,風一吹就結了一層硬殼,肩膀貼到脊梁上,跟掉下冰窟窿里似的全身涼透。
我一直想,這些年一直折磨三爹的風濕病,應該就是那個時候的風霜雨雪,潛入她孱弱的身體而落下的病根。
三爹比我大十歲,她從小到大再苦再難,也沒有抱怨過誰。她把腳深深地插在泥土里,栽秧割谷上堤挖河,她像一株小草那樣慢慢長大。長到十七八歲,她臉巴上有了肉,胸脯鼓囊囊的,肩膀也圓潤豐滿了。加上她從小就有一雙黑洞洞的大眼睛,鼻子跟爺爺?shù)囊粯佑滞τ指撸兂闪说箍跒衬酥琳麄€大隊最漂亮的姑娘。
還記得三爹出嫁時,剛下過一場雨,我們屋后頭泥濘的小路上盡是大坑小洼牛腳印。路邊的野草被霜打過,只要你踩上去,它就會發(fā)出“咔喳咔喳”地脆響。三爹頂著紅蓋頭穿著花棉襖、一步一回頭地出嫁了,七歲的我和妹妹混在送親的隊伍中,聽她細若蚊蠅的哭聲……回到家中,我看床上有兩段疊得好好的衣料和一條嶄新的紅搭巾,我大聲喊著媽,說三爹把東西掉屋里了,媽紅著眼圈回答,是她特意留給你們三姐弟過年縫棉褲的……
奶奶曾一止一次地掰著三爹的右手看過她的手指頭,說她手上有三個籮,她嘰嘰咕咕地說,一籮窮二籮富、三籮四籮住瓦屋,我大雙兒將來會有好日子過的。幾年后,三爹果然嫁給了賀家頭最殷實的人家。那家人用紅磚黑瓦砌了棟寬敞而明亮的房子,讓他家的二兒子結婚娶媳婦。
一九八二年,十八歲的我到市立重點中學去復讀。那時剛剛改革開放,農(nóng)村的孩子只有通過讀書才能跳出農(nóng)門改變命運。到了冬天,我們幾個從普通中學轉過來復讀的鄉(xiāng)下孩子,半夜還在教室里挑燈苦戰(zhàn)。我腳上穿著一雙膠底單布鞋,上課時,腳像踩在水里一樣,寒流從腳縫里穿過,彌漫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沒多久,我的腳后跟就起了大大小小的凍瘡,襪子粘在凍瘡上,一扯就扯出膿血來。
我們文科班在二樓,那天上課間操的時候,天突然下起鵝毛大雪來,同學們都扒在欄桿口看著操場外飛舞的雪花。突然間,一個圍著圍巾、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從樓梯口探出頭來,她的手臂上挎著個篾籃子,頭頂和肩膀上堆積了一層白雪。她一步一搖地向我們教室走過來,我覺得她個頭和臉相好眼熟,定睛一看,這不是我的三爹么?
是三爹賣完了菜來學校來看我了。我跑上去親熱熱地叫她一聲,三爹如釋如負地吁一口熱氣,就把我拉到樓梯口。她彎下腰從籃子里拿出一包點心,一罐頭瓶子紅辣醬拌脆蘿卜,一雙她親手納的千層底的黑棉鞋,最后她用凍僵的手指,從棉襖里層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幾塊錢來塞到我的手里……我硬著喉嚨幫她撣身上的雪,不聽使喚的淚水還是如雪花一樣飛落到我的臉頰上。我說,三爹,您怎么來了?你這個樣子摔跤了怎么辦?三爹用棉襖袖口幫我擦干眼淚,說不打緊的,我沒那么嬌貴,在家里哪一天沒出工?
上課鈴聲響了,我目送著三爹走下樓梯,看見她把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留在雪地里,一直延伸到學校大門口去。
三
第二次高考我還是名落孫山,但就在那一年,我父母以照顧姥爺姥姥為由,把我們一家人從袓祖輩輩居住的倒口灣,遷移到相隔三十里的街邊的城中村來。這就意味著即使是沒考上大學,我也不會回農(nóng)村種田鋤地了。
到了第二年冰消雪融春暖花開的日子,三爹如愿以償?shù)厣铝艘粋€女嬰。他們夫妻因違反國家計劃生育的政策,生三胎而被大隊罰款。三姑父湊不齊懲罰金,工作組就把他們家喂養(yǎng)了一年的大肥豬拉去抵帳。肥豬舍不得離開家,它用四個腳爪拼命地朝前蹬著,嚎叫著不肯向前邁出半步。月窩里的三爹抱著襁褓里的嬰兒泣不成聲。我媽也因工作失職包疪親妹妹生第三胎,被撤掉了大隊婦女主任的職務。
我們一家老小離開了倒口灣,這邊也沒上戶口,成為兩頭不落實的“黑市戶”,那幾年里,三爹不知救濟我們家多少食物蔬菜!她家打的新米、種的菜籽換成的油,養(yǎng)的雞和雞下的蛋,都被三爹源源不斷地用籃子用蛇皮袋子用三輪車,送到我們家里來。
隨著改革開放土地分田到戶的深入,鄉(xiāng)下人的日子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三爹家分了一大一小兩口水塘,一口塘用來養(yǎng)鯇魚鯽魚、一口塘種蓮藕。堤埂有一米多寬,三爹起早貪早地把它開發(fā)利用起來,在上面種滿了油菜芝麻和紅薯。到了春天,油菜開花了,它們像一條金黃色的彩帶環(huán)繞在幾十米長的水塘邊埂坡旁。蝴蝶蜻蜓相約著像走親戚一樣、三五成群地趕來了,她們到水面上照照鏡子整整衣冠,又到堤埂上相互追逐載歌載舞。芝麻也不甘落后,它伸著細長的脖子眺望著,不久就開始拔節(jié)抽穗、從胳膊窩里分娩出許多綠色的小果子來。紅薯一年四季都可以生長,城里人不僅喜歡吃這種有營養(yǎng)的果實,更喜歡吃它的葉子……三爹把這些個果實弄成成品,一部分分享給兒女們,而她街邊頭“娘屋”里的親人們,是她心頭永遠的牽掛。她寧愿不吃不喝,也要把自己種的最好的東西帶給自己的父母和侄兒侄女們品嘗。
我們一家在吃了八年高價糧油后,終于上了戶口。不久我們也順應時代的潮流做起了生意來。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和妹妹分別成了家,我父母在城中村建了三層高的樓房,再過了幾年,我們又與一家建筑老板合作,扒了當初在城中村落戶時砌的平房,開發(fā)出兩個單元十四套(我們家僅分了四套)商品房。三爹看在眼里,心里不知有多高興。她常常對她的兒女們說,你二爹一家終于熬出頭了,剛搬到街上那幾年,一篙子搭在門坎上,兩頭不落實,愁得我瞌睡都睡不著。誒,現(xiàn)在好了,時來運轉啰!
那些年,每逢過年過節(jié)得了空閑的時候,我和妹妹穿著漂亮的衣服和高跟鞋,帶著愛人和兩個可愛的小男孩,到三爹家去玩,有時一住就是兩三天。
三爹家是他們村最早建三層樓的人家,不同于我們家樓房的是,她家樓房前后很寬敞,后面栽著幾顆李子樹,樹旁邊還可以停兩部車。前面的兩口魚塘每年都有一筆不少的收入,魚塘靠廚房的交接處又搭了個豬屋雞舍,年底殺了豬,豬肉就腌制臘肉灌香腸,雞和雞蛋只供自家人吃,豬糞雞糞都用來種菜澆地。
若接到我們要回去的電話,三爹先一天捉一只最肥的雞關起來、然后到水塘里撈魚到菜田里摘菜。聽說我們回來的消息,大爹家的幾個孩子們也聞風而動,開車的開車,打車(的士)的打車,從四面八方趕來了。再加上三爹自己的兒子媳婦姑娘女婿,還有幺幺家的一個女兒兩個保鏢(老公加兒子),大家歡聚一堂,大人們打麻將打撲克曬太陽聊聊天,孩子們逗貓玩狗在樓上樓下追來追去。那情景,真比過年還熱鬧。
三爹在廚房里忙得團團轉,她鹵豬肉熬雞湯煎陽干魚,盤子里白的是茭白、紅的是蛾眉豆、黃的是南瓜餅,僅僅這些是不夠的,三爹還剁碎了幾斤肉和魚、拌了雞蛋香蔥,油炸幾鍋魚丸子給大家嘗嘗鮮。盆子里有泡好了的干豆角,壇子里有腌好的甜洋姜,有幾個嘴饞的謊稱肚子餓了,跑到廚房用手抓著煮熟的菜就往嘴巴里送……
四
如今,三爹獨自一人躺在冰冷的棺材里,她的兒女子孫和我們這些侄兒侄女們都排著隊,滿懷悲痛含著熱淚面地圍著棺材轉了一圈又一圈,大嬸娘說這是親人們在送她過奈何橋。
也不知三爹在臨終時是否想到過遠方的我?十年前,我隨兒子到了廣州,幾年后就在惠州定居下來,故鄉(xiāng)離我越來越遙遠了。但無論有多忙,每年一次回老家探親是必不可少的。只要回去,三爹的家我是非去不可。到了她的家就等于回了倒口灣(相隔一里路),就會想起小時候在河里摸螺螄捉小魚的快樂時光,就會想起那些一起挖野菜打豬草的小伙伴們,就會想象著滿村子雞飛狗叫、家家都飄著藍色的炊煙。
可原來的清澈的河水已經(jīng)斷流了,村莊里的很多人都出門去打工了,許多破舊的院門長滿了青苔……只有三爹這一輩人還留守在村莊耕耘著土地,等待著遠方的親人們回來。
我何曾不是個離開故鄉(xiāng)的游子?故鄉(xiāng)是一顆參天大樹,而我只是它身體上的一片葉子。風起的時候我們隨風飄零,落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我們的根仍然留在生養(yǎng)我們的這塊黑土地里。毫不夸張地說,這么多年來,三爹的家就是故鄉(xiāng)的代名詞,三爹的笑容是我心里最美的風景,三爹擺到桌子上的菜,是任何山珍海味也不能比擬不能代替的。
走過奈何橋,穿長袍的道士敲鑼打鼓開始念經(jīng),念完經(jīng)后,幾個唱喪歌的女人也悲悲戚戚地亮開了嗓子,一曲《梁山泊與祝英臺》唱得如泣如訴。一樓房間里的電動麻將開場了,幾個斜挎著孝帶的青壯年男人開始打麻將了;二樓三樓都有人在打撲克看電視,三爹最疼愛的也就是違背政策生下來的女兒三丫,突然拉住我的衣角、淚眼婆娑地低聲道:大姐,我們去找我媽吧!
三丫把我?guī)У紧~塘埂上。月亮圓圓的很是明亮,皎潔的月光照在藍如深淵的魚塘上,水面如鏡子一般寧靜肅穆,又如夢一樣朦朧。遠處的荷塘里,荷葉層層疊疊相依相偎,涼風從水塘的中央吹來,略有幾分淡淡的寒涼。堤埂上有幾排用細竹竿搭成的架子,我認出吊在架子上的是翠綠的苦瓜,藏在綠葉深處的是紅番茄,還有幾株正由青變黃的朝天椒。它們嬌弱得如同還沒長大的孩子。我知道它們都等著女主人來澆水施肥,來跟它們問寒問暖,等著她來把它們采摘回家,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個成長著的生命,都浸透著她的汗水她的心血。
我們兩姊妹默默地沿著堤埂走了很久很久。我們知道,三爹的眼睛一直追隨著我們,她不滅的靈魂在這片肥沃的土地里繼續(xù)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