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故鄉(xiāng)散記(散文)
我老家的村子,名字叫馬村,坐落在澄城縣西北部的邊緣。全村約二百戶人家,是個不大不小的村莊。村子自然條件不是太好,東西南三面環(huán)溝,多一半耕地為坡地。村里沒有水井,人畜飲水主要靠人工打成的水窖和一個大澇池蓄收雨水。南溝底下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小河,遇到天旱少雨,為村人提供水源。人們的生活,普遍過得很辛苦,卻也不乏很充實,很安樂。
我在我們老家生活到十二歲,就去二三十里地以外的馮原鎮(zhèn)念書。初中畢業(yè)返鄉(xiāng)后,在老家干了不到一年農(nóng)活,參加了工作,又離開了村子。故鄉(xiāng)留給我的記憶,主要是我的青少年時期。
我們馬村自然條件雖說不是多好,但是那時候的村子,自然生態(tài)還很原始,風光還是很秀美的。別的不說,僅是夏、秋兩季,村子里的一排排槐樹,村外的一片片莊稼,溝溝岔岔茂密的樹木和花草,加上南溝那條清澈見底的小河,或者郁郁蔥蔥,或者金光燦燦,或者淙淙作響,就令人格外迷醉。也許你不相信,就連我們村里的小道兩旁,都生長著綠茸茸的野草和小花。還有,我們馬村特有的地理地貌,造就了我們村特別適合棗樹生長。幾乎每戶人家院落,都栽種有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棗樹。到了田野,尤其是到了東溝西溝南溝的溝溝梁梁、岔岔峁峁,每條土埝的畔畔,全都生長著密密實實的棗樹,有疙瘩棗,有鐮把棗,有雞蛋棗,有蜂蜜棗。每年到了棗熟的季節(jié),各家各戶的親戚,都會趕來我們村打棗、吃棗和揹棗。也有外地的棗販子,會來我們村販棗。老年人只要說起這件事,總是十分自豪和欣慰,說那時候的縣北馬村,硬是享譽半個縣的著名棗村。
讓我們馬村引以為傲的,除了出產(chǎn)棗以外,還有我們馬村先人們的超人膽識和睿達的智慧。就我們村的建筑格局來說,由于依著三面溝的溝沿建造,村內(nèi)巷子的排列,并不十分錯落有致。但是我們整個村子,卻儼然是個完整、封閉的城堡。我們當?shù)厝?,習慣居住用青磚箍成的窯洞。窯洞的特點是大而寬敞,冬暖夏涼,且十分堅固,建成后一勞永逸,基本不用維修。舊社會的時候匪患多多,老輩人為了抵御壞人入侵,保衛(wèi)村莊,他們苦思冥想,祭出高招,在村子四周所有出口,統(tǒng)一箍有碩大結實的青磚窯洞,給窯洞安上半尺薄厚、鉚滿鐵釘?shù)哪鹃T,到了晚上,便可將城門關閉起來。以至在村子里面,幾乎每條巷子的出口,也都建有同樣的門洞,形成大城堡內(nèi)的小城堡。每到黃昏,將所有城門洞子關閉起來,全村人宛如一家人,嚴嚴實實地待在自己家里,安安寧寧地入睡,從而確保了整個村子多年來固若金湯,安然無恙。到了我小時候,新中國已經(jīng)建立,再也沒有什么匪患了,晚上也沒有必要關閉城門了。但那十來個城門洞子,都完好地保留著。只是大人們不再操心這件事,也就將它們閑置起來了。我們一幫小娃娃,常會爬到城門洞子的頂上,登高望遠和嬉鬧玩耍。
關中是中華文化的發(fā)祥地。在我們馬村,儒家之風深入人心,自古有著十分講究的禮儀和風俗。全村自東向西,有序居住著姜、陰、李三個姓氏的家族。三個家族各有自己的祠堂。就我們姜姓來講,據(jù)說是祖上三兄弟傳承下來的,所以姜姓家族有三個祠堂。我們家這一支為老大所傳承,祠堂設在我家巷子東頭一個大院里。祠堂有個頗為講究的門樓,門樓兩邊是兩面磚墻,上面刻有寓意吉祥的圖案,墻面正中則是見方三尺大小的兩個“?!弊?。祠堂是一孔長三丈、寬一丈五尺的大窯洞,里面供奉著我們氏族的大祖樓子,祖樓子前面,置有長長的大供桌;安放著一張畫有密密麻麻的彩色人像、幾乎能夠占滿窯掌墻面的碩大布像(俗稱族影);安放著我們這一支姜姓的族譜。按照既定的規(guī)矩,每年輪流會有一戶人家,專門負責伺奉和管理祠堂。到了年末,這戶人家務必提前將祠堂里里外外打掃干凈,給祠堂將春聯(lián)貼好,將祠堂大門打開,將蠟燭點亮,將柏香燃上,將貢品獻上,將族影掛上,將祖樓子內(nèi)的祖先牌位擺置停當。務必宰殺一頭肥豬,除了用于供奉祖先外,會給族內(nèi)每戶人家分割幾斤豬肉過年。我十二歲那年春節(jié),正月初一那天,我媽早早地將我叫醒,給我換上新衣服,戴上黑色瓜皮帽子,外面穿上黑色棉袍,由我父親帶著我,隨同族里的男人,一同去祠堂給先人燒香、磕頭。接著,將與我同一年歲的后生,逐個續(xù)寫在了我們的族譜上。整個儀式既莊重,又肅穆。祭祖和續(xù)寫族譜完成后,我們這一支族人,便要去另外兩個祠堂給先人燒香和磕頭。另外兩支姜姓氏族的后人,同樣要來我們祠堂祭拜。記得走在路上,我們與另外一支本氏族的人相遇了,大家便面對面地高聲致禮,躬身作揖,相互拜年。我們這個村子不是很大,卻有著好幾座寺廟,另外還有高大的戲臺和精致的文章樓等一些古老漂亮的建筑,使得我們整個村子既古風古韻,又文明和諧。
讓我們馬村人感到最為驕傲的,當是我們村的小學校——馬村小學。這座小學校,是民國時期改造一座大寺廟建成的完全小學。不論是解放前,還是解放后很長一段時期,它都是非常有名氣的。這座學校直接隸屬縣教育局管理,各項設施相當完善。在我們縣北這塊地面,據(jù)說除了我們村北和村東二三十里地之外的馮原鎮(zhèn)和王莊鎮(zhèn),各有一座完小外,就只有我們村這座完小了。周圍一、二十里地人家的娃娃要想念完小,就必須來我們馬村小學念,且必須在學校寄宿。我們當?shù)乩弦淮奈幕水斨校鄶?shù)人是在馬村小學受到啟蒙教育的。我在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兒,就是跑去學校玩兒,這使得我在很小時,就見識到了足球、籃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壘球、雙杠、單杠、跳箱、跳遠、跳高、跳繩、爬繩等不同的體育項目和設施。記得我曾經(jīng)給自己收藏了許多學生玩壞扔掉的乒乓球、壘球和羽毛毛球等,這些寶貝讓我愛不釋手,也給我小小的心靈里,種下了喜歡學校和喜歡念書的種子。
一轉眼,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世事滄桑,如今我們的村子,原有的祠堂沒有了,寺廟沒有了,棗樹沒有了,城門洞子沒有了,那個完小也沒有了。整個村子,幾乎完全被廢棄掉了。人們在村北的塬上,重新修建了個的新馬村,通上了電,用上了自來水。絕大部分人家,都搬到新村里去住了。塬上的平地,變成了家家戶戶的責任田,責任田除少許留作莊稼地外,更多的是一片片的蘋果園和一籠籠的蔬菜大棚。東、西、南三架溝的坡地里,也被推廣種植上了花椒樹等經(jīng)濟類的林木。如今村里的年輕人,紛紛跑到外地念書或者打工去了,只有一些年老的人在村里守候著。新建的一座窗明幾凈的小學校,也沒有幾個娃娃去那里念書,都想方設法跑到鎮(zhèn)上、縣城或者更遠的地方去念了。一切的一切,已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仍然固守在我們家的老院子里。一來因為忙,沒有修建新的莊基。二來總覺得,那里是我父母待了一輩子的地方,是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有些舍不得離開。2006年5月,我老父親過世后,單位同事不遠數(shù)百里來我家里吊唁,事后一次聊天,有個直言的同事笑著說,沒想到你們那個村子,七彎八拐、翻溝過河地那么難找?俄而又說,你怎么住了那么個破地方?我愣怔了一下,笑著朝他拱了下手,沒有回答他的話。
馬村,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溝壑村莊,它便是我心心念念的老家和故鄉(xiāng)。在那里,有我快樂成長的記憶,有我混沌萌芽的夢想,有我魂牽夢繞的雙親,有我世代相處的鄉(xiāng)鄰,有我熟稔于心的溝梁岔峁,有我縈懷難忘的美好時光。馬村,它就像一顆明珠,嵌進了我的生命里,而我的根,永遠扎在那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