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光】還(小說)
車在走,人多而無聲。
從透亮的樹杈里,我看見窗外的雪像雞絨子似地斜著在飛。她也在看雪,同是透過那顆樹在看。
那顆樹是她畫在車窗玻璃上的,在冰霧襯托下,顯得是那么地晶瑩高潔。一會兒,可能是人氣太重,那棵樹就影似的在發(fā)大,末了,樹頭還掛上水遛,瞧著不像個樣子。于是乎,她不無好氣地伸手抺去了她的“作品”。抹完便摘下那只花手套使勁的甩。坐在她旁邊的老者忙不迭地將雙腿摞向座位外邊。
我瞅著一團花亂的車窗,忍不住說了一句可惜。聞聲,她側(cè)目瞟了一眼我,繼爾很快將臉移到窗外。而我并沒將目光移開她的臉,依是徘徊在她的長睫、她的雙眼皮和海一般的眼晴之間。當(dāng)然,徘徊的還有她的小翹鼻子黑嘴唇,再就是白得可以瞧見青筋的臉頰。
后來,是怎么下得車?我不知道。只覺得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雪仍在飄,飄在地下積了老厚。腳走在上面,發(fā)出夸張的聲音,“咯吱、咯吱”直響。在路邊那顆法梧桐下,她站住身子,低頭動作了一會,一股煙氣從她身上騰起。她在抽煙?我愣了一下,漂亮女人抽煙一定也很美?我想。
在她將半截?zé)燁^扔進拉圾箱時,我?guī)缀蹙挖s上了她。她似乎有所察覺,加快腳步走進前面那個老舊的小區(qū)。她走著,路上不停地有人跟她打著招呼,她也很熱情地回應(yīng)別人。走過三排同樣的紅尖頂樓房,向左一拐,她離了街坊小道走向第四排中央的那個門。到了那,回頭看了看,我趕忙閃躲到房頭門棟邊那蓬長青樹旁。她見沒人跟著,便放心地走進門棟向樓里走去。
我忙起身上前,這便聽見三樓頂層有個老年婦女的聲音與她說話,她答應(yīng)著。聽了聽,無非是些家長里短的問答。諸如回來了,冷不冷這種廢話。末了,就是一聲門響,說話聲便細小得聽不見了。
我立在樓下默了半晌,轉(zhuǎn)頭便欲離開。正這時,一個半大小子騎著自行車快疾的瘋駛過來,因躲避他,我踩上路邊的積雪,結(jié)果一滑,翻身撲倒在地。那孩子見我倒地,忙捏住剎把,棄車過來扶我。不待我言語,他不停地給我賠不是,并解釋說家中事急要趕回去云云。
其時,我的確摔痛,極想向這孩子討個說法。然而,卻不自覺瞅了一眼她家的窗戶。這樣,我就對他說,你走吧,以后可不許這樣。他歡快的答應(yīng)著,然后如脫了虎口般地跑掉了。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奶奶,前年,她也遭遇了一次碰撞,很嚴重。那時,她坐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卻是一個路過的女孩將她送去了醫(yī)院。當(dāng)我的父母趕到那里,追問誰是肇事者時,奶奶抖抖地將手指指向那個女孩。女孩驚呆了,她說她不是那個人,她是出于好心將老奶奶送來醫(yī)院的。父母哪里肯信?硬是逼女孩打電話叫來她的父母。
他們來了,奇怪他們沒有爭辨。她的父親付了所有賠償就氣沖沖走掉,她的母親走過女兒身邊時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對她說,他本來就不想要我們,你……你……
這一切恰被從學(xué)校趕來的我撞見。那一刻,我記住了這個女高中生的臉,還有她那交雜著絕望和失望的眼神。
那天之后,女孩在我奶奶的病房外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言不語。我想她是在等一個答案,可我們誰也沒把這個答案給她。我們是趁這個女孩打盹時偷偷溜出醫(yī)院的。
奶奶回到家后,神情一直挺恍惚,獨處時,常常自言自語。這種不正常直到她死。死之前,她對我說出了一個真相——撞她倒地的不是那個女孩。我問她為什么當(dāng)時不說?她說她怕,不敢說。
我想我是明白了。奶奶當(dāng)然是怕。她是一個從農(nóng)村來的家庭婦女,老來不中用了,兒子兒媳給的這口飯本就吃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哪還敢給他們?nèi)莵磉@許多的醫(yī)藥費?
為了讓奶奶死得安心,我給了她一個承諾,我說一定要找到那個女孩,把欠她的還給她。之后,奶奶去了,她的身體筆直,仿佛把什么都放下了。
說到這,諸位可能猜到我怎么忽然提起我的奶奶吧?對,這是因為我貌似找到了那個女孩。也就是說今天在車上不是艷遇,它是重逢。之后的事就是待我驗明她的身份,然后悄悄把錢塞進她家門縫,那么一切就結(jié)束了。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出乎我的意料。
在以后的一個星期里,我總找機會“偶遇”那個女孩,終于有一天我和她搭上了話,這很容易,我的職業(yè)是保險推銷員。好在女孩性格不像她的面相那么高冷,她竟然愿意聽我說我的保險,當(dāng)然,更多的還是關(guān)心我跑保險所帶來的收益。那時我就在想,我是來探明其身份的,怎么就談到了保險,而且還談得她似乎要加入我們。用話一試,她果然有這個意思,只不過她想搞兼職,現(xiàn)在,她在一個大型商場做營業(yè)員,收入還算穩(wěn)定,暫時不想失去,她說她母親的病還指著那錢買藥哩。我答應(yīng)了她,到底搞業(yè)績和增員都有助于我的升職。何況此時我的心里還萌生的另外一個想法。
往后的幾天里,她一直沒和我聯(lián)系,我以為她與某些圖嘴巴快活的人一樣,逢場作戲,說過便說過了,當(dāng)我們的約定是風(fēng)。但我不死心,仍然拔通了她的電話,她接了,我的手機里傳來亂糟糟的聲音,顯然,她是在大排檔或是什么小酒館喝酒。她說,你等一下。我說好,結(jié)果就感覺她在往外走,因為,電話里有不同的人在說話和喧嘩。甚至,仿彿還可以聞到流動的酒氣、煙氣和菜香。很快,那邊的嘈聲漸小,她問我,陳經(jīng)理找我有事嗎?她一問,我竟不知怎么回她了,剛才想好的話,一下子卡在那里。聽我這邊沒動靜,她又問,陳經(jīng)理?我忙回,在在,我在聽。哦,我就是想問和你說的那事有沒什么結(jié)果?聞言,她咯咯咯地笑,能允許我打個埋伏嗎?
埋伏?我覺得有戲。好好,等你消息。
兩天后,她領(lǐng)我去見面了三個準(zhǔn)客戶,均是她的熟人。大約是事先已談好,沒說幾句話就把合同簽了。待我和公司交割清楚,就把所有提成獎金分別用微信和支付寶轉(zhuǎn)給了她。那時,她很興奮。因她做的是幾個狠單子,第一筆收入就過了中萬,說什么要請我吃飯。我說我請你吧。她不同意,定要她請,我只好答應(yīng)。
第二天,她打電話給我,說是在“太子”酒店訂了個小包間,邀請我一定準(zhǔn)時赴約。聽說是“太子”,我忙推卻說不必去那么高檔的地方,又說你平常和朋友在哪聚會我們就去哪。她不同意。我說你不答應(yīng)我就不去了。她在那邊默了大半分鐘,就說,那好,我們?nèi)ァ靶‘?dāng)家”。末了,怕我不知位置,還發(fā)來了定位截圖。我回了一個兔子手式,示意OK。按照約定,我應(yīng)點到了“小當(dāng)家”。她巳在角落處的一個小圓桌邊等了我許久。見我過來,笑吟吟地起身讓座。同時,伸手向收銀臺那邊示意。
過來接待我們的是店子里的老板娘。這女子我認識,店子生意好得等著翻臺,于是,人就有些膨脹,三不三的人物是請不得她挪動屁股的。更讓我想不到的是,當(dāng)我們要求結(jié)帳時,她不僅主動給我們免單,還親自將我們送出店門。
那天,我提出送她回家,她婉拒了。她說大日頭的,安全著哩。說完就沿著那條被人踩黑的路走去了。
看著她漸漸行遠,我的眼前飄過去一個大大的問號,她一巷陌女子,住著老舊房子,做著平常職業(yè),卻有著相當(dāng)?shù)娜嗣}?就說那個“太子”酒店,據(jù)說其婚禮訂單已排到了后年,包間不管大小,卻不是說拿到就拿到的,她卻輕而易舉。還有就是跟她簽險的幾個女人,查其行跡也是非富即貴。其時,我在沾沾自喜,我是掘到了一座隱形金礦。果不其然,兩天后,她又帶我去簽了一單。
那天,同是主任的汪姐羨慕我道,小陳,你真是走了狗屎運,在哪找到這么個扎實的下線?瞧,這一單就是三百多人,你讓俺們怎辦?
是的,這一單是個私人公司,老總給所有員工都買了全險。我想,她是怎么做到的?難道那個老總也如我一般對她有虧欠?
奶奶說,一定要把欠人家的還上。那么,照現(xiàn)在這個情形,當(dāng)初的那點醫(yī)藥費簡直是微不足道啦。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欣喜,欣喜自己用這種方式還去了一筆債務(wù)。可是,當(dāng)我在那一天見到女孩母親時,我發(fā)覺我錯了。她根本就不是在醫(yī)院出現(xiàn)過的女人。換言之,她也不是送我奶奶去醫(yī)院的女孩。
那么,那個女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