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赤子心(散文)
一
那座氣派的門樓朝東開著,一進去,就看見月亮門前站的老者,一身藏藍色的中山裝,衣扣兒一直扣到衣領(lǐng),板板正正的;老人和煦地笑著,熱情地跟進來的每個人握手、寒暄,他就是我們這次要走訪的老兵——王文。
初見老人便覺得精神,漫疊于臉頰的滄桑亦掩不住眼里的神采,說出話來帶著堂音,雖年近九旬,腰背才稍微有點兒佝僂、身材也勻稱。午后的陽光從老人身后射過來,給那一叢銀發(fā)又鍍上光暈。論長相,倒與我想象中的軍人有些遠,眉清目秀的,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和唇角都微微上揚,讓人見了覺得心舒。
老人所在的院落南北相對,北邊一棟二層小樓,樓前種高大的玉蘭也種菜。當(dāng)間水泥路貫通,老人把小菜園打理的井井有條。老兩口住南院。一進門,兩只八哥撲棱開翅膀咂咂叫。屋子里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他年輕時的照片,照中人溫潤如玉,那黑白的色調(diào)仿佛把一切都濾洗了,只剩下雅致和干凈??可界R下的桌子上,蟹爪蘭和富貴籽靜靜開著,兩支鳳尾插在靠墻的瓶子里。感覺映入眼簾的一切都似乎在給我以提醒,讓我不禁猜測:這是怎樣一個老兵呢?
二
在王文老人的一生中,1947年絕對算得上濃墨重彩。
那一年他15歲,是個陽光積極的少年,擔(dān)任著村里的兒童團長;正趕上農(nóng)村土改,別看他歲數(shù)不大,卻發(fā)揮著不小的作用。命運的轉(zhuǎn)折是因了某個夜晚。累了一天,他睡得正酣,卻被幾雙大手粗暴地從被窩里拎了出來。他稀里糊涂地跟在一群人身后,聽那些兵一路罵罵咧咧,才知道是被傅作義的部隊抓了壯丁。
一行人晃晃悠悠往東去奔珠樹塢村,看中個一進兩院歇腳,房主笑臉相迎小心伺候著;幾個兵拿槍刺把圈里的肥豬一挑,咋呼呼架上火燉肉。到了晚上,上面下來命令給新來的人換服裝。那個石莊小伙子死活不換,被吊到房梁上,用皮帶好一頓抽。王文知道他們這是想殺雞駭猴,便順從地換好衣裳,可心里卻并不服氣。
王文跟著這支隊伍四處流竄,來到遵化南部。一個飄著細雨的日子,他去玉米地里解手,忽然間就動了念頭,順著壟溝一口氣跑出幾里,到了一片瓜地??垂系睦相l(xiāng)同情他,給他指了回家的路??墒撬M了半天勁,還是撞到國民黨兵的槍口上,萬般無奈下,他又被帶回另一支隊伍。
換湯不換藥,這支隊伍的做派同樣讓王文感到憎惡,越是了解他越無法讓自己融入。
一轉(zhuǎn)眼五個月過去了,對王文來說顯得漫長,他從沒忘記尋找機會,但是他知道這次不能再蠻干了。王文年紀(jì)雖小,卻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走是遲早的事,還是先等著吧,他沒想到,機會這么快就來了。
那天傍晚,跟他一班站崗的大個子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跟前:“小王,你想家不?”
“咋不想!可想家能有啥法子?”一提到家,王文這心里就激動,聲音也不由得抬高幾度。
“噓,小點聲兒!”大個子趕緊抬手捂住他的嘴。“想家,你想回去不?”王文緊緊盯著大個子,他似乎有些明白了,使勁點點頭。大個子順勢跟他交了底。原來他們幾個也恨透了這群烏合之眾,聽說八路軍的官兵互敬互愛,干啥事都一個勁頭兒,專為百姓著想,聽得多了,他們?nèi)滩蛔⌒纳蛲?br />
“你想想,咱們跟著這群人能混出個啥名堂,干脆給他撂挑子!”大個子越說越帶勁,兩只手緊緊抓住王文的手,眼睛深處閃著光。
等換崗時間一到,全副武裝好的七個人就出發(fā)了,他們腳步匆忙,一顆心更是急切。當(dāng)時他們所在的部隊就駐扎在北京市的東壩。天一擦黑城門就關(guān)了,只能奔城墻上的馬道。城墻上有電線桿,他們麻利地拴好繩子,一個接一個擼下來。走出大約五六百米,便遇見了哨卡;站崗都有口令,一班傳一班,只要能對上口令就放行。當(dāng)時國民黨的軍心早散成了豆腐渣,就這樣他們順利地通過了三道卡。
見離城有段距離了,他們干脆撒開腳步,緊張的心怦怦直跳;可沒跑出多遠,對面又來人了,他們千念萬盼著這次是自己要找的人。
王文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冥冥中似有某種暗示,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別圓特別亮,地上白汪汪的,像浮著一層水。因為離得遠,他們誰也看不清,只見幾個黑魆魆的影子往這邊晃,一會又聽見拉槍栓的聲音。
“干什么的?你們幾個是從城里出來的嗎?”對方拿槍對著他們。夜色空曠,這聲音沒遮沒攔的。
“你們是誰?”他們幾個雖然害怕,為了給自己壯膽,也故意抬高聲音。
“八路軍!”
這次他們可不敢掉以輕心?!拔覀冋爰尤肽銈兡兀銈兡蒙蹲C明自己是八路軍?!”
沒一會兒,恍如白晝的月亮地兒下,咕嚕嚕滾過來一頂棉帽子。他們撿起來一看,里面裝著塊兒土坷垃,帽子正中間縫著兩扣兒。他們心里豁然一亮,還真是遇見了八路軍!
“你們過來吧!”那邊的人緩和了語氣。七個人一商量,決定還是留一手,先過去五個,讓兩個機槍手?jǐn)嗪?,怕萬一有啥閃失。對面的人也迎了過來,一看后面還有倆兒背槍的,忍不住被他們的小伎倆逗樂了。
這些人都穿著灰軍裝,說話也和氣,王文一看就覺得親近;跟著他們回了連隊,不久后被分散到下面的解放團開始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的這段日子里,王文感覺自己就像一棵小樹苗兒,沐浴著光輝雨露,一天一個樣兒。教導(dǎo)員給他們講的那個故事,更讓他深深觸動。
故事發(fā)生在1940年8月,著名“百團大戰(zhàn)”期間的晉察冀軍區(qū)。井陘戰(zhàn)斗中,戰(zhàn)士們冒著生命危險,從廢墟中救出了兩名日本孤女,一女僅五六齡,一女尚在襁褓中。當(dāng)時晉察冀軍區(qū)的總指揮是聶榮臻,他見到孩子后,先抱起那個受傷的嬰兒,看傷口包扎得咋樣,又囑咐醫(yī)生和警衛(wèi)員好好護理,到附近村里看看有沒有正在哺乳期的婦女,得趕緊給孩子喂奶。一段日子的相處之后,考慮到孩子的未來,聶榮臻又決定派專人送她們回日軍占領(lǐng)下的石家莊。臨行前,怕孩子路上哭,又和戰(zhàn)士們在筐里裝了許多梨,還親自給日本官兵寫了一封信。
“……我八路軍本著國際主義之精神,至仁至義,有始有終,必當(dāng)為中華民族之生存與人類之永久和平而奮斗到底,必當(dāng)與野蠻橫暴之日閥血戰(zhàn)到底?!?br />
王文聽著,內(nèi)心里不禁泛起狂瀾,他被這封信里的深情大愛和凌然浩氣深深折服,他堅信再也找不出哪支隊伍能干得如此漂亮。雖然這里的訓(xùn)練和生活很苦,他卻從每張面孔上讀出了深藏于心的力量。不知不覺中,他也被這種力量深深感染,一顆心勃勃地跳著,像燃起了一團火。
學(xué)習(xí)一結(jié)束,那個和藹的教官便讓他選,是留下,還是回家跟親人團聚。
“我立志加入八路軍隊伍,爭取也能為國家出點力!”
他毫不猶豫地在紙上寫下自己的意愿。1948年11月,十六歲的王文光榮地成為了解放軍四野40軍(現(xiàn)41軍)的一名戰(zhàn)士。
三
隨著話題的不斷深入,老人的開朗謙遜不禁使我想到黃藥眠的兩句詩:“雖無彪炳英雄業(yè),卻有忠誠赤子心”。從1948年加入解放軍隊伍,到1952年因病復(fù)員,短短四年多的軍旅生涯,王文從北往南一路輾轉(zhuǎn),這經(jīng)歷同樣是難以復(fù)制的。
他共參加了兩次大的戰(zhàn)役,一次是打天津,一次是打桂林。談起對這兩次戰(zhàn)爭的記憶,老人有些靦腆,微微笑著:真沒啥特殊的,我那時候就是個小兵子,跟在別人后頭。問起他在部隊立功的情況,他明顯有些失落:我52年就回來了,一共才當(dāng)了四年兵,能立啥功??!
“您再好好想想,真沒有?”我們不死心。
“這瞎說也不中啊,立功證都丟了,當(dāng)時部隊有個規(guī)定,三次小功頂一次大的。我統(tǒng)共立過三次小功。那些年挨餓當(dāng)盲流,一家人都跑東北去了,證書丟了,就剩立功證的皮兒還留著?!彼澏吨?,從北面的柜倉里掏出個匣子,取出一張皺巴巴的證書皮,上面的字早模糊不清了,皮上的紅顏色也暗淡了,彷如那些滑逝的歲月。
南下的過程中,部隊一邊走一邊打,走了一年多。艱難困苦中歷練,王文迅速成長為一名通訊員,后來又擔(dān)任首長的警衛(wèi)員,可他至今也不敢妄稱是自己干得多好,倒覺得沾了歲數(shù)小的光。相比于打天津,桂林那次戰(zhàn)斗給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在那個叫余家山的地方,他像豹子般潛伏著避開敵人的火力,穿過漫布的刺蒺藜和灌木叢,爬到那個被敵人打穿腦袋的戰(zhàn)友跟前,馱著他往回爬……
王文所在的部隊最后駐扎在汕頭,南方潮濕的氣候下,沒多久他就患了關(guān)節(jié)炎,在野戰(zhàn)醫(yī)院養(yǎng)病。1952年上級下來規(guī)定:野戰(zhàn)醫(yī)院里住院的戰(zhàn)士全部復(fù)員。
軍旅生涯,四年輾轉(zhuǎn),王文總算有機會回家了,可是他一接到命令,心里就像有千百只蟲子咬著,說不出有多難受。思來想去,他忍著眼淚給自己寬心:回就回吧,誰在部隊也待不了一輩子。
回了家的他開始務(wù)農(nóng),后來被選到縣評劇團,當(dāng)過一陣子演員,唱三花。然后是在村上當(dāng)干部,干過民兵連長,治保主任,還當(dāng)過文革主任,玉田鎮(zhèn)人大代表。人生的每個階段中,王文都變換著不同的身份,可無論干什么,他都沒忘記過自己當(dāng)初寫下的誓言:“我立志加入八路軍隊伍,爭取也能為國家出點力!”
應(yīng)該說他人生的體驗是富足的,我猜他經(jīng)歷的故事也一定不少,但一切都過去后,沉淀在他心里的卻只有風(fēng)輕云淡。他說:真沒啥特殊的事,自己當(dāng)了幾年兵,國家對咱兒挺照顧,挺知足的!要擱現(xiàn)在,年輕人當(dāng)幾年兵回來,算個啥??!”
“那您跟兒孫們說起過自己當(dāng)兵打仗的事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還是那一臉春風(fēng)和煦:“沒說過,嗐,有啥好說的!”他低著頭,不時用兩只手捉著衣角,看得出對于那段遠去的歲月,老人心里一直潛藏著某些遺憾,“都90歲的人了,還能干個啥??!”老人忍不住感慨。
不禁想到伏契克的一句話:所謂英雄——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在決定性關(guān)頭做了為人類社會的利益所需要做的事。按照這兒說法,我想自認(rèn)平凡的王文老人,一樣當(dāng)之無愧!